他者:社交网络的哲学问题

段永朝 原创 | 2011-10-03 20:44 | 投票
  

  社交巨擘扎克伯格,在今年7月份的一次年会上,高调宣布Facebook全球注册用户已经突破7.5亿,且每天分享的信息多达40亿条。这一令扎克伯格兴奋的数字,伴随着他的一个清醒的判断,“社交网络处在一个转折点”。

  扎克伯格相信,社交网络的转折在于,“如何让产品促进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而不是用户数量的增长和技术本身的普遍性。”

  这也难怪,以Facebook为首的社交网络,一直困顿于无法找到令投资者折服的盈利模式。忽悠更多的人踏上兴奋异常的“社交分享”之路,却无法如苹果公司般,将“人气”兑换成滚滚而来的钞票,还得承担“谣言策源地”和“政权颠覆者”的恶名,这种心情的确不好受。

  弱连带的社会价值

  1968年,马克·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还是哈佛大学社会学博士生的时候,就开始了一个社会调查课题:麻省牛顿镇的人们如何找工作。

  在遍访近300名求职者后,他发现成功找到工作的人,所仰仗的关系大多不是局限在“熟人圈”内的人,而是处于不同“熟人圈”之间的“纽带人物”,他把此定义为“弱连带(Weak Ties)”。

  格兰诺维特发现,“强关系”主导的熟人圈有相当大的局限性。那些经常联络的伙伴、朋友,时间一长,知根知底,但往往在关键时刻很难帮得上忙(特别找工作这样的事情)。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横跨几个圈子,跟几个圈子都比较熟络的“纽带人物”。比如一个既是你的大学同学,又是电子商务协会的活跃人物的这个人,往往可能是你的“贵人”。

  1974年格兰诺维特的论文《弱关系的力量》,是社会网络分析的经典。他的思想的启示在于:传统社会网络注重“强关系”的研究重心,将转向跨越不同网络的“弱连带”关系。

  熟人圈内的人,往往因为向外的辐射能力较弱,社会资本不足,常常需要仰仗那些在不同圈子都“吃得开”的关键人物。这种链接不同圈子的“弱连带”,其实是社会网络的关键纽带。

  如今,这一社会网络研究正日益蓬勃地展开着,大凡热衷社交网络、社交媒体创新和运营的人士,对格兰诺维特的理论熟稔于心。

  但是,仅仅依靠“弱连带”、“社会资本”等概念,试图把社交网络摆弄得风生水起,还差一步。这一步比较难,它事关哲学。

  他是谁?

  他者,或者他性,是近150年哲学思辨的一个核心问题。这个问题也是社会学的重要基础。

  马克思在1845年《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论断将人的本质与社会关系紧密联系起来。但是,“他者”的认识途径,以及“他者”与“自我”的关系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100年前以罗素、卡尔纳普为代表的西方分析哲学,在认识“他者”的问题上,继承了笛卡尔、康德的传统,认为只有承认客体的存在,并将“他者”视为独立存在的客体,个体之自我与他者的交流、沟通、认识,才有可能;并且,这一交流与认识的载体,便是“身体”。卡尔纳普说,“不与任何身体相联系的他人之心,是根本不可能的。”(《世界的逻辑构造》,1999年,上海译文版)

  通过“将心比心”式的类比法则,试图发现“他人之心”的哲学企图,很快在现象学的利刃下,土崩瓦解。

  分析学派大家维特根斯坦晚期就发现,这种试图通过把他者客体化、类比推断“他人之心”的做法,不是不可靠,就是无意义。他认为,任何表述个体感受的语言,都是“私人性质的”,因此不具备沟通的可能。

  “没有人能知道另一个人是否疼痛”,他者之心是一个伪问题。

  在社会学的焦虑中,一个主体与另一个主体如何发生关系,发生何种关系,是社会学的基本问题。

  胡塞尔之后,现象学将“主体哲学”降格为“现象哲学”,使用纯粹的思辨和笨拙的语言,无法触及、抵达另一个灵魂。社会学,乃至社会关系,需要有新的视角。

  在列维纳斯“他人的人道主义”中,那种先假设存在一个“主体”,然后将所有外在于这个“主体”的其他“主体”视为“他者”的做法,被彻底颠覆了。在列维纳斯看来,至尊的“主体”并不存在。不需要给这个叫做“人”的“主体”,戴上任何先定的光环。所有的人,首先在身体上都是同构的,都是人。“存在者主宰存在,就像主体主宰着属性一样”(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

  认识他者,必须先抛弃这一个“自我”。梅洛-庞蒂索性将这个“身体”直呼为“肉身”,这具“肉身”是身体和精神的统一体,不会随人而异。

  陌生人的信任

  当社交网络在痴迷于明星、注册用户数目的时候,当社交网络中的个体,痴迷于粉丝数量、转发数、评论数的时候,这个网络离成熟还很遥远。

  凯文·凯利在他的新书《科技想要什么》中,直率地指出:长期的社会实践创造了一种“偶像生活”,比如去百老汇唱歌、参加奥运会拼搏、夺得诺贝尔奖,这种“大众文化错误地聚焦于那些能够证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认为他们就是成功的标杆。事实上,这种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们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给我们套上的紧箍咒。”(《科技想要什么》,中信出版社即将出版,P224)

  未来的社交网络,将会超越、乃至摧毁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残存。这种自恋式的自我中心主义,强调“我的感觉”为出发点,本质上是排斥外部、排斥异质的存在、排斥他者的。

  或者换句话说,在自我中心者眼里,他者仅仅是某个外部的“存在”,自我是孤独的、失眠的、挣扎的,是时时处于与他者竞争的社会关系中的。

  列维纳斯指出,构造新的社会伦理学,必须走出存在、超越本质、要求公正。“由对自己负责转而向对别人负责。我对他人负责而并不期待相互关系”,这种“非齐一性”的社会关系,就像“祈祷上帝而不指望回报一样。”(杨大春,《他者与他性:一个问题的谱系》)

  事实上,格兰诺维特在研究“弱连带”在缔造新型网状社会关系的作用时,也敏锐地看到,过度的社会化,将组织形态的金字塔结构移植到社会关系中来,已经严重偏离了网络结构的实质。

  社会网络研究的未来,在于克服传统社会学、哲学层面仍然停留在工业时代的思想遗产。

  举个例子来说:为什么基于血缘关系、地缘关系、熟人圈子、组织符号背书的信任,是农业、工业时代社会有机体的必要基石?这是因为,这种信任是一对一、多次重复博弈的产物,是“久经考验”的结果,也是生命损耗的自然产物。

  基于陌生人的、偶遇式的信任,是网络社会、信息社会构建新型社会形态的全新挑战,这个挑战的难点在于,“久经考验”积累的社会资本和信任关系,将会在空间中演化为多对多、一次并发博弈。

  这种基于时间的多次重复博弈,将转化位基于空间的一次并发博弈。这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巨大挑战。

  想象一下,在微博瞬间喷发式的转发、评论中,某种更加耐久、稳定、可信的秩序和信任关系,在不断涌现;某种自组织、自净化的机制在陌生人群间快速形成,并发挥作用——这种基于空间大规模喷发式的社会形态,将具有完全不仰仗某个特定“主体”的优越地位,将彻底驱逐某个特定主体、团体的独尊优势,将“先手”保持到终局的企图将无所遁形——“人的解放”才真正有了可能。

  没有他者。我们都是人,这就是缘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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