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草
我退休已经有二十年了。这样一把年纪了还保持着青春的容颜，有什么秘诀吗？我回想起报纸上讲百岁老人的文章。有记者问：“您长寿靠的是什么秘诀？”
有人说，他们之所以长寿是因为吃酸奶，有的说是吃大蒜，还有的说他们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他们不可以一日不饮酒。我还不到八十岁，可也七十五岁了。他们说我看上去还不到六十。我不知道我朝气蓬勃的原因，是由于我下田干活了呢，还是因为习惯冷嘲热讽。我说田，并不是说我们有您所叫的农场啊或者花园，那只是环绕着我们那两层小楼的两德南大的院子。院子不大，但可别低估了哟。夏天或者冬天，我整天都在院子里忙活。我栽种漂亮的花儿或蔬菜。我那长大成人的女儿和我一起住。她说那些花儿呀、菜呀，是工人和园丁们种的，不是我种的。我要是买菜、买花儿而不是在院子里种的话，那还要便宜些。不错，我是雇用工人挖沟啊，翻土啊，施肥啊，园丁是每周来两次。可是在自家花园里种出来的蔬菜味道就很不相同，种出来的花儿香味就不一样。
我的老同学每年要在我们家聚会两次，有时候会聚会三次。我们原先在宾馆的大堂啊、赌场啊或饭店里聚会。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人太多，在家里聚会不合适。我们老同学每年减少两三个，现在只剩下十四五个了。在家里聚会倒更亲热些。我们闹哄哄地乐上一回。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谈那些去世的老同学，以免弄得大家不痛快，我们举起酒杯，以示对那些离去的同学的纪念，这就够了。
我们这些剩下来的，有谁不戴假牙的吗？我想是没有。我的牙还不算是满嘴假牙，有八颗还是我自己的牙。
我不无自豪地给我的同学们看我在花园里种的蔬菜、养的花儿，可是今年，在房子后头的花园里最为精心呵护的那一部分，长了一颗有害植物，不是植物，简直是孽障。是什么东西，什么植物，叫什么名儿，我不得而知。园丁也不知道，我也找不到任何知道的人。
据说那种怪草来到一片麦田，向麦子乞求：“求求您了，给我扎根的地儿吧，这样我就能扎一棵小细根了。”
在偌大一片麦田里，只多出一棵毛细根的地儿，有什么大不了的？麦子觉得它怪可怜的，就说：“就在这儿扎根吧。”
那对你来说可是马唐草啊，一种恼人的、无耻的、冒失的、没羞没臊的杂草。它四处蔓延开来，扎下根并且覆盖了整个麦田，给麦子弄得连扎根的空当儿都没有留下。
这种在我们花园里冒出来的杂草可比马唐草坏上一千倍。它就在我的花园里保护得最好的那一部分蔓延开来。这种草毒性极大，它在哪个地方扎根，根本不承认其他任何植物的生存权利。我前辛万苦种出来的美丽的花儿，它全给弄蔫了。它根部的穿透力很强，深深地植入土壤里。我雇了个工人把它们锄掉，可是第二天，草又冒出了新芽，而且比以前更茂密。我让人用鹤嘴锄把它们连根锄掉，这刚刚锄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每锄掉一棵，就在原地又冒出三四棵。有人建议我买一种农用除草剂。这种药倒一滴到根儿上，百年古树都能死掉。我去买了几罐那种毒药，真真儿地倒在那种无耻的杂草上。我一边倒着那种毒液，一边享受着复仇的快乐。不幸的是，我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我甚至都还没有倒完毒液，洗好手，我看见那恼人的植物就在我眼前蔓延开来，越来越浓密！它至少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蔓延开嘛！不，它就在我眼皮底下长了起来，蔓延开来！您知道那些个反映大自然的电影，他们用延时摄影术来表现一粒种子分裂、发芽、长出茎，然后开花、花瓣开放的过程，整个过程只用一两分钟表现出来；哎，这种无耻的杂草就是这么长的，仿佛存心和我作对似的，我往上面一倒毒药，它反而长得更欢实了。我原以为这玩意儿以后可能就会干掉。但是让我告诉您!它像浓密的刷子一样吞没了整个花园。
我怒气冲冲地发起进攻，把那种草连根拔起,我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我不知道草叶扎人的皮肤。扎得皮肤火烧火燎的，比荨麻扎得还厉害。我用来拔草的那只手，皮肤先是扎了一下，然后就肿了起来。我的天啊！那个叫痒哟！简直是个孽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要拔掉吧又碰不得；要毒死它，它长得更欢；要斩草除根吧，它蔓延得更快；要割掉它吧，它能完完全全长疯了。
唉！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日子里，在我们家里举行了老同学聚会。
那天早上，我的老同学有的坐私家车来，有的坐公共汽车，有的坐出租车来。十三个同学有九个携夫人一起来。说了几句适合我们这个年纪的正经话之后，我们突然之间回到了五六十年前的孩提时代：你擂我一拳，我打你一下，相互嬉戏，开着玩笑—甚至说起一些粗话。女人们理解这种情景。当我们开始谈起我们的童年，她们就退回到另一个房间，女人们围起了一堆儿，我们就舒坦了。
没有女人在场，我们说话就没了顾忌，我们开始说：“嘿，”“嘿，你呀。”我们那正儿八经的谈话很快就转向了性。我们大家谁也不承认性功能减退。另外，我们一有发言权—甚至在别人滔滔不绝的间隙逮住一个插话的机会—我们都会互相吹嘘雄风不减当年。我们知道：我们说了也没有人相信，但是互相听着对方讲，这样别人就也听了起来，我们说的话也就不会穿帮了。
阿不都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最像个孩子，而此刻看上去最老态龙钟。他的皮肤，没有一处不起皱纹的。
阿不拉江在科学领域赢得了一定声誉，而此刻变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说到这一点，我们大家的手都有点哆嗦，但阿不拉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哆嗦得跟骨胶似的。他的手抖个不停，从桌子上端起咖啡杯，费尽千辛万苦才送到嘴边。
我们当年的最佳运动员热依曼，现在步伐迈得小了，只能一厘米一厘米往前挪。
热依曼把牙齿留给牙科医生修理去了。他说话仿佛在舔一只蘸糖的苹果。
买买提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缩成这个样子了？过不了多久他就缩没了，就无影无踪了！
吾尔甫在所有的同学中曾是个子最高的，而现在缩了一倍。他坐下来时，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
和我们以往所有的同学聚会一样，一开始就讲次数和统计数字，直接作为谈论性功能的铺垫。我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谈得热火朝天。
那个颤颤巍巍的贝基尔哆哆嗦嗦地说：“说实话，在过去几个月，我当年的劲头儿没了。”对于这一勇敢的表白，我们都感到惊讶。
热依曼走路得一厘米一厘米往前挪。他问：“多少次？多少次？告诉我们！”
“这曲线图在慢慢儿下降。唉，一星期有四五回吧。”
一个听觉很困难的老同学饶有兴味，充满好奇地问：“你说啥？你说啥呀？”
贝基尔把那同一个数字重复了一遍。
热依曼像个在怀里抱着的婴儿。他说：“别瞎扯了。我自己还弄不了那么多次呢。”
颤颤巍巍的吐森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嘿，他在瞎扯。他跟小时侯一样夸大其词。看看那个吹牛大王！”
没有牙的哎买提咂摸着这些话，讲完了他的经历，说：“天啊，噢，天啊，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大家哄堂大笑。
热依曼顺着这一话题讲得更深入，他絮絮叨叨地讲，他把他二十六岁的女朋友弄得神魂颠倒。
热合曼个头缩小了一倍，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的夫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可他说话好象她能听见似的。他开腔了：“别让我老婆听见啊。”接着讲了他的寻花问柳的艳史，艳得连艾尔肯都会嫉妒。
我们到外面的院子里去。为了证明我们比身边的人健壮，我们每个人都搀扶着一个老同学的胳膊，帮他往前走。因为我们自己走路都有困难，说是搀着同学的胳膊，而实际上是靠在同学的身上。
其中一个老同学指着盖满花园的那种厚颜无耻的杂草，说：“这脏兮兮的植物是什么玩意儿呀？你干吗不叫人把它拔掉呢？你的花园原来是那么美。”
当另一个朋友颤颤巍巍螳进草地时，我赶忙大叫：“小心，别踩到那些植物上去。它们是很值钱的。它们叫做爱草！”
这个谎言是当场立即钻到脑子里的，“爱”这个字使我的老同学都竖起了耳朵。他们提问题我假装没有听到，我进了客厅。他们从后面跟了进来。
我支支吾吾地说：“喂，伙计，这种植物在这附近可是找不到，而且很难生长。它的好处我是在书上看到的。我历经一千零一难，花了大价钱，才把草种从柯坪都带了过来。”
“嘿，这种草有什么好处呢？”
“顾名思义：爱草。这种草鲜吃、晒干了吃都行。把叶子和茎秆儿晒干，用手磨粉碎，然后把粉末撒到所有吃的和喝的东西上……”
“它有什么好处？给我们讲这个。”
“我刚才告诉你了，老兄：爱草。刚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它的效果。我吃得太多了，这一下麻烦大了，我发疯了。你当时要看见我就好了。一张床，一间房，一个宅院根本盛不下我。我想攻击每一个我见到的女人，很难控制住自己。这种草能使男人癫狂，强烈勃起……尤其是你要是吃了根部，那么一个男人就变成了一头四岁的公牛，用缰绳，用铁链都栓不住的。我再也不能咀嚼根部了，只能一日三餐和上一点磨成粉的叶子吃。相信我，我感觉我就像三十岁一样。”
我那听觉有困难的朋友用手遮着耳朵当助听器，听得津津有味。
热依曼说：“给我几粒种子怎么样？”
“还不到季节。等种子熟了我给你一些。”
有人说：“这么说，要是真有这种药的话，不管剩下来的是粉末还是草药，都甭指望他帮忙。”
另一个说：“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杂种吗？他从小起就这德性。他又在吹牛呢！”
我的宣传攻势眼看要泡汤。我得一本正经地讲下去。要讲下去，我就需要一些科学的精言妙语，微妙得足以让他们吞咽下去。我就真的开始猛讲，把这方面的知识和盘托出：“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但这是事实。很久以来大家都知道：某些植物具有增加性功能的效力。另外，阿凡提在他那本私房书中写道：‘由起阳、锁阳、芹菜籽、笃蓐、香籽、洋葱籽、胡萝卜籽、香菜籽和恰玛古籽拌成膏糊，每天早上空腹咽下……’”
依曼摘掉眼镜，问：“那会怎样？那会怎样？”
我鼓动如簧之舌，讲了起来。趁效果还没有冷却下来，我接着说：“有些食品具有‘无线电生机’。这种无线电生机过量或过少都会降低或提高人体的电潜力。因为植物的能和矿物质一样，派生于阳光，在其结构内部，它们将所吸收的能转化为辐射。由于每种植物吸收能的能力各不相同，其辐射范围也不一样，在零到一万埃之间。
“无线电生机波的辐射范围在六千五百至一万埃之间的蔬菜类食品，具有影响性功能的效力。这种爱草对性功能的影响力超过其他所有的植物，其无线电生机波的波长为四万埃。当爱草被咽下去时，性功能充溢整个身体，四处奔流，就像是带了电流一样。当性欲四处奔流时，那会怎样呢？男性就勃起了。世界上没有像这种叫做爱草的东西更具有激发性欲的功效。”
面对我的科学讲解，他们仿佛被拳击手的拳头猛击在鼻子上了一样，听傻了。有的似乎还是将信将疑，有的以为我还是跟上学的时候那样，在撒谎；而有的说，感谢主—他们没必要用这种治疗方法。还有一些人一言不发，把想法藏而不露。然而我相信，我的科学讲解会产生效力的。因此为了能让他们自己待着，我离开客厅，上楼去了。
不一会儿，满脸皱纹的热合曼上得楼来，抓住我的胳膊。他的嘴唇肿了起来，两唇中间还夹着一片他吃过的爱草叶子。很显然，他趁我没注意，第一个琢磨我的爱草。他抓挠着双唇和嘴巴，重申他不相信草药什么的会增加性功能，然后下楼回花园里去了。
我在楼梯上碰见颤颤巍巍的买买提。他都拔不动爱草了，却用那双哆哆嗦嗦的手采了个够。这可怜的家伙衣兜里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棵草在衣兜外面耷拉着，买买提在楼梯上看见我，用右手做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而我呢，说了句“感谢真主你还真行”，就下楼去了。
我的老同学们偷偷地拔爱草，甚至从根到梢全部拔了出来，塞满了衣兜和衬衫。他们还互相偷窥呢。他们心想就他们自己在院子里，用刺痛的手开始拔爱草……而我也试图给他们创造这个机会。
按照老规矩，在所有的同学聚会上，吃过午饭，喝完奶茶，我们有的在软椅上，有的在沙发上，有的在床上午睡。那天，午睡的老同学不多，不过还是有人假装午睡。就在假装睡觉的时候，他们悄悄地下楼溜到花园里采集爱草叶子、茎和根。那些被抓住偷拔爱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打趣。
我从楼上观看花园里的活动。那片爱草区已经变成了一片蝗虫云集的麦田。
艾尔肯的行李箱塞得满满的，他吐露了心事：尽管希望爱草能管些用，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没有用处。我说：“你说得不错。可是然而，女人可是不能吃爱草。”
他急了，问：“为什么呀？”
“我的天，女人们都上了年纪了。赞美主。你能想像得到吗？照理不该这么说，她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要是吃了爱草，那癫狂劲儿一上来……”
“可真是的，你说得对，”他说完，赶忙找他老婆去了，好像她真出了什么事似的。
要在别的地方聚会，我的老同学多半下午就离去了。可是那天他们待到傍晚，提包里、箱子里都装满了爱草，还不愿让别人看到。他们整整一天都相互保证说，他们的性能力—感谢主—没有下降，并且口口声声说他们不需要药品或者草药的疗效—感谢主—也不相信什么药物疗效。
他们的提包里，箱子里，连衣兜里都塞满了爱草，他们上了汽车，临别时，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多么的爱我，多么的想我，所以他们不久就会来看我。我说，我会非常乐意招待他们。事实上，他们言出必行。有的甚至第二天就来了。后来他们每周来一次，悄悄地往包里装满爱草，才离去。
爱草的功效一定是口口相传，连两个月都不到，因为除了我的老同学，别人也品尝过了。附近的人也来了。另外，还有人趁夜晚潜入花园，偷偷摸摸地采集爱草，我假装没有看见他们。
过了没多久，连两个月都不到，我花园里的爱草就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连爱草的根部都没有留下几根。因为我说过，那地方药效最大，所以他们连根都扒拉了出来。
刨完了根，花园里连根茎秆儿都不剩了，就再没有人光临我家或我的花园了。我不知道是爱草发疯了呢，还是出了什么事，因为爱草消失了。我找了，但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它就像噩梦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您知道使我恼火的是什么吗？当所有的那些爱草都在我的掌管之下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给自己拔上两三棵。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替别人考虑得多，为自己着想得少。我当初要是从花园里摘那么一点点，晒干了、无不吝惜地把粉末加到我的饭里……
我问我的老同学；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他们没有弄。要么他们弄走的全部都吃光了，要么是他们不愿意给我，至于这一点，就像我的同学一样，目前我并不需要爱草，可是我在考虑将来啊。我前头有十五或二十年的光景呐。
酸性体质是百病之源，增加碱性营养才是健康的真正出路，柯坪恰玛古富含植物有机活性碱，是维吾尔族人药食同源的碱性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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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爱草：维吾尔语叫恰玛古，药学名称是：芜菁，又称蔓菁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