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变迁的金融逻辑

陈志武 原创 | 2010-10-18 17:28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如何从金融、金融交易的角度来理解文化变迁?换言之,无论历史上还是今天,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究竟跟金融市场的发展或者不发展有何关系?我们可以从中国人“家”的概念来作为起点,帮助我们理解。

  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应该说反映的是中国人对婚姻、对“家”的最高境界,唱词是这样: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抵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其中,“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通过婚姻组成的家,首先是一个“生产单位”,是劳动分工的组合,以此来发挥各自的技能特长,是生活所需能够得到更好的供应。所以,传统的家首先是一个生产单位,就像我们原来计划经济的合作社一样,在“家”这个合作社里,丈夫和妻子各有分工。其次,“寒窑虽破能抵风雨”,当然这句话既可以从字面上理解,也可以看到其背后的本质含义,就是“家”是一个跨期风险交易安排,“寒窑”指的是家的具体物理表现,“风雨”指的是风险,所以,成家即能帮助彼此规避风险,包括生活收入风险、身体健康风险、养老风险、天灾风险等等,也就是说,“家”是利益交换或风险交易体系。再次,就是“夫妻恩爱苦也甜”,这是“家”的情感功能,给人以精神上、感情上安身立命的基础。

  所以,中国传统的婚姻和家的定位,包括三方面功能:一是“家”作为生产单位;二是“家”作为互相分摊风险的交易体系;三是婚姻和“家”作为实现情感交流的共同体。但实际上,当今中国人“家”的理想境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家”的前两项功能已经解体或者正在被取代,但其情感功能正在被强化、深化。

  那么,传统意义中“家”的概念,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儒家文化又是如何诠释“家”作为一个生产单位、风险交易体和情感交流体,它背后承载着怎样的金融学逻辑?

  生产单位意义上的家,过去30年正在快速解体。首先,中国社会每年有1%左右的人口从农村进入城市,不再“你耕田来,我织布”了,基于田园式劳动分工的家已经结束。不过,我们不是会说,到了城市,还是可以开“夫妻店”,开杂货店、餐馆吗?可是,无论是沃尔玛,家乐福,还是国美电器、苏宁超市等等,这些公司化的连锁店正在中国各大中城市,甚至小镇,慢慢挤掉原来的夫妻杂货店经营方式,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大生产公司、制造业公司、连锁酒店、连锁餐馆和连锁超市等,这些都迫使“家”作为生产单位在解体。这种解体当然影响到婚姻、家的方方面面,比如,原来家是最主要的生产单位时,夫妻、子女从早到晚在一起,一起睡觉、吃饭,也一起工作,不碰撞出感情也难;但是,现在的夫妻,早晨一起床,甚至连早饭都没吃,就各自分道扬镳去上班了,中午不回家,到晚上很晚才回家。这当然对家的稳定以及家在每个人生活中的重要性,产生深远影响,今天的家跟过去的家不再是一回事。

   中央电视台的新版《四世同堂》,其背后表达了很多愿望。但从另一角度讲,重新恢复传统儒家的“家”,或“四世同堂”境界,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实现?如果我们能更好地理解儒家文化或“四世同堂”背后的金融逻辑,那么,可以看到,今天中国社会的文化转型,不仅速度快,而且要想再建“四世同堂”模式作为中国人的安身立命基础,愿望实现的概率可能不会太高。

  众所周知,只要是人,不管是古代之人,还是现代之人,从出生之日开始,就会面对许多未来不确定性,如生病、自然灾害、天灾人祸、或是老了没收入,等等。正因为这一点,中国人为了防老养老,为了生老病残之时有所依靠,我们要推崇孝道文化,更具体来讲就是“养子防老”,通过生儿育女,让孩子好好读书,花尽钱财用以保证孩子未来能有出息,以保证将来很好地抚养老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子女就是一种跨期投资,就像买股票、买基金、买保险一样。

  这就涉及到金融市场,金融交易就是为实现不同时期之间的收入配置,或者说,任何涉及在不同人之间进行跨期价值交换、跨期价值配置的交易,都是金融交易。而实现跨期价值交换的方式可以各种各样。

  具体来讲,养子防老就是一种金融交易,只不过这种跨期、跨年龄的价值交易是通过儿女,以人格化方式来实现。像这样的一种跨期经济交易安排,必然要求有相配的伦理道德、行为规范,要有相配的制度文化,以规范人们的行为,以保证父母以及其他长者的投资能有回报,降低违约风险。比如,传统中国家庭比较典型的境况是,儿女小时不能在父亲讲话时还嘴,即使跟父亲说话,也不能声音太大,基于辈分的等级差距非常重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如果子女还嘴、质疑长辈,就表现出太个性化的人格,那么,以后的孝敬保障不就存在太多不确定性了?这就是为什么“三纲五常”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然后是兄和弟、夫和妻。我们每个中国人从出生开始,就被固定在整个家庭、家族以及社会金字塔式差序结构中的某个位置,一辈子都不能动、不会变。而之所以儒家以这种形式把每个人的位置固化下来,就是因为如果每个人的选择空间太大,太自由,那最终就会威胁其父母、兄长,还有社会上其他人的经济安全。

  好在现在,除了通过儿女人格化的方式实现经济安全外,我们已经熟悉了实现生活安全保障的另一种安排,那就是金融市场:人们可以通过买保险、买股票以及其它金融产品,来保证自己一辈子方方面面的生活安全。现代金融产品是非人格化的,不需要把任何人作为交易的载体、作为交易工具,所以不会以牺牲任何人的自由和人格为前提。而金融市场所提供的这些产品,也可以达到防老,实现生老病残的风险交易,可以更好地实现跨期价值配置交易。

  当然,金融市场的发展也有其相应的配套制度架构,那就是非人格化的法治体系,立法、执法、司法机构以及广大的律师群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经常说,要依赖金融市场实现个人生活安全、规避未来风险,法治必须相配地发展,否则,金融市场本身无法健康深入发展。

  因此,我们看到,有三种方式可以达到价值跨期配置的效果。一是通过成家、嫁人或娶媳妇,成家生孩子来实现,即用人做交易工具的途径;二是通过金融市场的保险、基金、股票以及其他金融产品来实现;三是通过社团组织实现,像教会、寺庙、社邑等。

  而用人格化的养子防老方式来实现经济安全,实际上在中国历史上,也延伸出许多风俗、传统与习惯。比如说休妻,共有七条合法休妻的理由。唐朝休妻的第一条原因是无子,这也是最重要的休妻理由,所谓“不孝有三,无子为大”,仅这一点可以把妻子丢回娘家。大概算来,七条休妻理由中至少有五条是跟“养子防老”体系有关,跟经济利益、风险交易有关,逼着女子不仅地位低下,而且成了实现“养子防老”体系下生子的工具,如果不能生子,这个工具就不合格了。

  中国原来有一夫多妻、纳妾的传统。因为如果一男人只有一妻的话,那这个妻子有可能不能生孩子;或能生小孩,也许只能生女儿,而生女儿嫁出去后,就属别人家。如果只能有女儿,那么,整个家族里老的少的,未来的生活安全不是都无法保障了?或者,即使能生儿子,也许只能生一个、两个,那也很危险,因为原来人的死亡概率很高。就如今天人们买股票、做投资时,股票专家会说,千万别把所有钱都砸在一支股票上,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只篮子里,万一篮子砸下来,所有鸡蛋会都砸掉了。所以,就像买多只股票分散投资一样,要多生儿子,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说“多子多福”,这是降低风险即风险最小化的需要。而为了实现“多子多福”,就必须要有“三妻四妾”,把整个家、家族的未来风险需要以最大化的方式保证下来。在金融市场不发达、甚至根本就没有的情况下,人就是这样作为工具养、作为螺丝钉用的。

  从金融逻辑的角度,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中国在2000多年前出现了儒家文化。尽管五四运动很多先知先觉轰击儒家文化中压制个人的安排,也呼吁打倒孔家店,但到后来,我们发现,即使把孔家店打倒了,如果外部金融市场没有发达起来,那么,我们可能还得重建“孔家店”,因为在没有金融市场的时候,“孔家店”毕竟还是可以给中国人提供一定的安全保障。所以,要有发达的金融市场,只有建立方方面面的金融行业之后,“孔家店”才可以真正被推翻,中国人作为独立自由的个人才能得到解放。

  事实上,虽然“家”作为生产单位、作为风险交易单位在解体,“家”的这些经济功能正在被市场取代,但作为爱情的“家”,作为情感的“家”,在中国社会正以非常快的速度上升,把家庭重新定位在情感交流、定位在爱的层面上。

  那么,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人们的价值观念到底是什么样子?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曾对很多中国大城市,省会城市,地区城市,县城,村庄,做了众多问卷调查。调查发现,在不同地方,由于金融市场发达程度不同,或者说金融进入的程度不同,对不同地区人的观念,所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同的。

  举例来说,在“为什么要生小孩”问卷中,调查提供的答案有:第一,爱小孩,出于爱,出于感情;第二,养子防老(经济原因);第三,传宗接代(非经济,非情感原因);第四,其它原因。调查结果是:北京,大概62%的人会说,是因为感情,因为爱孩子,所以生小孩;省会城市56%的人作这样的回答;而地区市45%,县城约50%的人作此回答,但农村大概只有20%的人说是因为感情。

  而回答说是“因为养子防老”的,在北京只有16%的人,省会城市有18%到30%左右的人是这样说,县城30%,农村最多,62%的农村人认为是因为“养子防老”这个经济原因而生小孩。

  由此看来,如果从文化和价值体系的意义来理解,现在中国的不同地区间,特别是大城市和县城与农村之间,价值观念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在北京的很多朋友,其生活条件和收入越来越高,保险、养老方方面面的金融安排都已到位,他们不像传统的中国父母那样,一看到自己儿女,便想到未来的生活安全。他们更多从感情的角度看待自己的子女,子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被打、被骂,因为既然未来自己的生活已经由金融投资组合安排后,因为反正是出于爱才生子女,那么何必来不来就大骂他们呢?用不着啦!实际上,这说明,中国的子女,特别是城市子女,已经或者正在从交易工具中解放出来,金融市场的发展最终可以解放个人,具体到能把子女从交易工具、交易目的中解放出来。

  今天,在中国的大城市或中等城市,家庭正从原来的垂直金字塔式的名分等级结构,从辈分等级结构中,慢慢转向更加偏平、人人平等的家庭结构,其背后原因就是,经济交易功能、利益交换在慢慢从中国家庭中剥离出来,由金融市场来取而代之。新型的中国“家”,更多以情感交流、以爱情来定位。

  在这个意义上,很多人会认为这种转型带来的是更高的离婚率,好像让人感到结婚以后也没有太多安全感;但,从另一角度讲,爱情终于在中国社会能够成为婚姻的主要基础,这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给中国人带来个人解放和个人幸福的象征。

  所以,现代金融产品,以其非人格化的特征达到中国传统家庭所实现的养子防老效果,达到生老病残风险交易效果。到今天,因为有了现代金融市场,基于“四世同堂”的风险交易体系已经无法重建,因为原来支持其存在、发展的需要或者说动力已经不没有了。是金融市场改变了中国社会、改变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个人简介
现任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市场监管、资本市场、证券投资管理、公司治理、公司财务与组织战略、股票定价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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