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混乱中重建秩序的努力

陈季冰 原创 | 2015-12-28 18:07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传统媒体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属于媒体人的新的黄金时代正在开启,对那些从事评论写作的专栏作家来说,尤其是这样。

这是我在即将过去的2015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它既是一种客观描述,也是一个自我激励。

我们耳闻目睹了越来越多的传统纸媒加速死亡。在上海,我自己服务的《上海商报》今年正式停刊,这一年里停刊的还有过去在读者中口碑甚好的《上海壹周》和《外滩画报》。而那些依然苟活着的纸媒的经济状况也正以加速度坠落,留给它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2015年也可以被称作是“自媒体元年”,目前活跃在千百万用户手机里的绝大多数成功(这个词的定义尚很模糊)的微信自媒体,不是在今年创立的,便是在今年开始蹿红的。少数由传统媒体创办的新媒体项目,也是在今年上线或开始受到关注的。当然,它们都还没有像传统媒体那样经受过时间的考验,所以我说“成功”这个词的定义还很模糊,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年里,我们还耳闻目睹了越来越多优秀的媒体人撤离了那片他们曾经热爱过的媒体天地,转投其他看似前景更光明的行业。当然,这已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

总之,如果做一个简单概括的话,目前的状况便是:传统媒体不可逆转地没落了,各种方向的新媒体尝试和探索“你唱罢我登场”,但鲜有令人信服的可持续的成功模式。

这使得这个时代给我们留下一种混乱、碎片化和动荡不安的整体印象。

事实上,不仅是我们这个行业,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在度过了冷战终结以来20年的稳定和繁荣后,传统的全球治理秩序正在解体,新的体系及其背后的理念尚未萌芽。在未来的一段“真空期”里,混乱和无序将是一种“新常态”。

大环境与小环境的叠加,集中体现在媒体——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的内容生产上,显得比其他所有行业——例如同样深受互联网冲击的传统零售商业——更加进退失据、张皇无措。一方面,混乱失序世界中大众需要媒体来帮助他们重建观念秩序,进而更好地认识周遭。另一方面,媒体行业自身的混乱失序导致它没有能力向大众端出合格的内容大餐。士气低落、人心涣散的传统媒体基本上是在应付和敷衍日益萎缩的读者群体,而许多新媒体和自媒体为了在短期内赚取尽量多的注意力,则义无反顾地投身假冒伪劣的怀抱。

这个时代,大众的精神食粮已经地沟油化了。媒体——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的堕落是最重要的原因,当然,媒体在中国从来就没有崇高过,区别只在于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杂乱无章而已。

于是,在2015年,我说得第二多的另一句话是:那些粉丝众多的成功的自媒体(这里特指时事观点类的自媒体,其实,生活服务类的自媒体在我看来根本不是“媒体”),大多都是三观不正的人做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在2015年里全世界最引人瞩目的毫无疑问是IS一样。

但历史告诉我们,对拥有自由思想的心灵来说,混乱失序的时代往往恰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传统的媒体功能无非是两个:1)以客观的报道向受众提供真实的、最新的和重要的公共信息;2)以主观的评论帮助受众建构一个理解这些信息的思维结构。这个时代,真伪难辨、良莠不齐的信息多得让人们目不暇接,而人们脚下的地图却日益模糊,以至于让许多人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信息汪洋大海吞没的迷路者那样孤立无助,他们渴望得到一个好向导的指引。

如我在本文中开宗明义说的那样,对那些从事观点生产的评论作者来说,这就意味着实现价值的机会。但我很怀疑我们中的大多数是否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更怀疑他们是否已经为此做好了充分准备。

回顾历史,中国的新闻评论大致经历了“党报评论”、“杂文”和“都市报时评”三个阶段。如果说党报评论是一种大会堂宣讲,杂文是特殊时期(指上世纪80年代)旨在“解放思想”的一种特殊的启蒙文体的话,当下一统传媒江湖的时评则是一种街头或广场演讲。尽管上述三种评论范式针对的受众不同,话语体系也迥然有异,但从性质上说,都无外乎“话筒”和“投枪”两种功能。换言之,它们最终都是为了吸引更多人参与到自己的立场中来,拥护或是反对某一个观念。说穿了,都是宣传。

今天也许仍然非常需要话筒和投枪,但它们主宰媒体评论的时代注定要随着传统纸媒的衰落而一同画上句号。经历过启蒙却又身处混乱失序中的当代人,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价值、立场和意见,但由于专业知识的有限,他们缺的是能够帮助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宽广的视野和稳固的思维架构。

因此,面对一个事件,选择通过你的工作来强化某种意见(通常是事先已经存在的,因而不客气地亦可称之为“成见”),还是加深对事件本身的理解,以求增长见识,是当下摆在每一个评论作者面前的一道考试题。

我在前面之所以说眼下大多数粉丝众多的自媒体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恶臭,主要是因为它们试图在新的时代延续过去的“时评式注意力吸引模式”。同时,又由于自媒体不管怎样毕竟受的各方面束缚要比传统都市报少得多,自由度因而大得多。这使得它们经常能够更加轻易地凭借一些巧舌如簧式的小聪明去突破底线,将读者带入是非不分、美丑不辨的阴暗角落。媒体乱世中最初的成功者是它们,亦不足为奇。

于是我在2015年里对我的同行朋友们说的第三多的一句话是:我写文章,首先是写给自己的。我唯一的追求,就是以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呈现方式将自己内心最想要表达的东西呈现出来。一旦完成了这样的呈现,这一次写作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不会再操心这篇文章的未来命运。

每当我着手写一篇评论专栏时,我从不会期待通过它来赢得某一领域或针对某一事物的话语权,我总是希望通过一次写作使自己对某一事物的理解得到全面而系统的梳理。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写一篇文章,搞清楚一个问题。我觉得,那种振臂一呼、群众云集的想像充其量只是为这个话语泡沫的时代增添又一个新泡沫,既虚妄,又有害。一旦音量更高的话筒或刀刃更锋利的投枪在下一片新“战场”上再度振臂一呼,此处的群众便会一哄而散,云集到彼处。

中国的新闻评论现在需要以自己对各种专业知识的把握,为读者提供一张可靠的文化地图。我们不应该过于执着于通过自己的影响力来为他们选择“正确的“目的地,而应当竭尽所能向他们展示他们身处的方位,让一条通往他们自己选择的目的地的捷径自然地浮现出来。

过去几年里,我自己的评论写作就是循着这样的基本思路,我更多地希望通过对新闻背景和专业知识的合理梳理和有序整合,将一个个已经过去的具体事件的内在逻辑关系还原出来,从而为更好地理解它们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这样的写作既费力,因为它需要掌握大量的专业信息和知识;又不讨好,因为它不会产生什么洛阳纸贵的轰动效应。但这样的写作让我自己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并且,作为一种副产品,也让我收获了一些在我自己看来真正有价值的认可。

看起来,这种“专注于自我”的写作,与以互动、反馈为基本特征的互联网2.0时代全然背道而驰;这种“深入阐释”的写作,也与以便捷、易得为基本特征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全然背道而驰。但我坚信,它一定是下一个阶段的媒体和新闻评论的重要特性之一。

我当然不会宣称这就是未来新闻评论的正确方向,但至少这是一种试图在混乱中重建秩序的努力。

在一个人人都有平等发言机会的嘈杂世界,倘若专业的媒体评论作者想要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寻找一个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甚至存在得更好的理由,它显然不能靠与人比谁嗓门更大、谁奇谈怪论更多。

 

 

个人简介
陈季冰,1967年12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曾任上海经济报副总编辑、东方早报副主编,现就职于上海商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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