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历史巨变中的乡村多一些宽容

魏延安 原创 | 2016-03-03 13:13 | 收藏 | 投票

  

  

    过年就是回家。而在中国的今天,回家更多地体现为回到乡下的老家。然而回家就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吗?按照常理应该是的,但实际又好像不是的。这几年,每到春节前后,总是乡愁遍地,让人倍感惆怅,给欢喜团圆的春节气氛增添了一缕异样的味道。就像2016年的春节,那些回乡后的失落文字、感怀故事依然源源不断。

  是回不去了?还是接受不了现在?

  乡愁绝对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古代以来,不知有多少位文学大家留下了关于乡愁的美妙篇章,从古代李白的《静夜思》到现代余光中的《乡愁》,篇篇感人至深。乡愁的产生多半是因为回不去了,而今天的乡愁却不是因为回不去,而是因为故乡的模样不再是过去的样子,即使回去了,也成了人文意义上的“回不去”的故乡,这是这个时代的特殊乡愁。

  过去的乡愁往往让人感到“物是人非”,像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或者鲁迅《故乡》中已经隔膜的乡亲。然而在今天,乡愁是那种强烈的“物非人更非”的感觉。快速的工业化、城镇化无情地冲击着古老的乡村世界,大批的年轻人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城市,大批的村庄在人口减少、行政撤并的情况下或走向终结或实现新生;机械化大量替代了人畜劳动从而让牧童的形象几近消失,规模化也让家家养鸡、户户养猪成为历史;大量的乡村小学人去楼空,留守老人凄苦的生活场景让人心酸,留守儿童此起彼伏的犯罪或受侵害消息早已不是新闻,大量的青山绿水被污染,成片农田被征用;伴随而来的也有茅草屋换成了楼房大厦,农村的道路、水利、电力、通信等基础条件有了根本性改观,与城市的差距明显缩小。村子周边可能热闹起来了,而村子里面反倒因为空心化而寂静了。

  更重要的是,农村人冲破了千年形成的重义轻利的乡村道德观念,以近乎粗暴狂热的行为开始了财富的疯狂追寻,那为了利益而不惜冲破做人道德底线的事例不仅让回乡的人汗颜,而且也将农村的熟人社会和诚信文化无情地撕毁,传销中的父子相骗、财产分配上的兄弟阋墙、生意场上的亲戚反目、征地过程中的欺上瞒下等等,怎能不让人焦虑甚至痛恨!

  但真正让人焦虑的还不是表面的物与人的改变,而是那标志着城市、农村根本差异的乡村文明也在摇摇欲坠。在贾平凹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秦腔》中,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是不是农村在物质的表面上实现村庄的复兴与经济活跃就是乡村的新生?答案是否定的。《秦腔》与其说在描写作为秦人之声的秦腔和其他传统戏剧一样的衰败,莫若说是在写现代转型过程中一般传统农村的衰败。农村的衰败绝不仅是人口的总数减少,更主要的是农村传统人文精神的消散。虽然当前农村最大的问题是农民的经济利益诉求空前激烈并由此引发的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复杂的个体纠纷与群体纠纷,但更为可怕的是农村人文精神的缺失,在物质文明大踏步前进的同时,而精神文明相对空白,其巨大的可开垦空间让人忧心不已。很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农村的春节等节日礼仪系统正在解体,拆掉了农村文化的核心,那些过年的安排也就只有严重的物化,索然无趣了。还有一些地方强行的逼农民上楼,不仅让农民的生活习惯改变了,也让农村熟人社会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消失了,楼房天然地将人们隔离开来了!还有那温情脉脉的人情社会也因为商品化、市场化,变得锱铢必较起来,人与人包括亲戚之间只剩下赤裸裸地金钱往来了。现代的农村,一幅城市化的景象和被市场化了的经济人活动场景,传统的农村去哪里寻找?

  这一切,能不让人焦虑么?

  是绝望的衰败?还是积极的新生?

  就在我们沉重地讨论着乡村衰败的时候,一种乡村文化的复兴却正在漫延。每到周末或小长假,城市的人们会如潮水般从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城市逃离,涌入城市周边的山林和农村,他们暂时忘却了高楼大厦、职场争斗、水泥森林,可以在广阔的原野中让自己换换心情,放松身心。曾经争先恐后想出上楼的四合院住户,如今成了被羡慕的对象;能在农村有一院庄基地,成了好多城市人的奢望;最严重的地方,有的干部为了要农村的户口而不惜被开除公职。难道乡村带给我们的仅仅只有乡愁?

  城市周边的农村因为城市人的涌入而迅速变化,道路迅速硬化,以方便私家车的出入;环境开始整洁美化,让城市的田园牧歌梦想得到满足;各类供城市人叶公好龙式体验的农家生活庄园纷纷涌现,周末扛一下锄头也是时尚;本来在农村就要消失的土菜土饭重新被请回,好像越土就越金贵;土豪、地主,早已剥离了历史的沉重衣裳,在新的时代成为流行词汇。于是,本来以辛苦劳作为基本生活状态的农民,开始顺应着乡村旅游的潮流摇身变为农村第三产业从业者——农家乐、乡村旅游、休闲农业、私人订制农场等新型业主,虽然还有农业生产的痕迹,但更多的是服务业性质,原来清晰的三次产业界限,竟然因此而模糊了起来,“接二连三”“第六产业”悄然来临了。

  不仅仅中国是这样。我们亦步亦趋学习的欧美,在其城市化到达一定程度后,也曾经出现过逆城市化的迹象。比如在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一书中,就展现了高度城市化后的法国出现的乡村复兴场景——乡村人口开始增加,居住条件改善,城市来源的人口日益增多,好多城市里面的活动放在了乡村开展,乡村的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而美国干脆出现了乡村化运动,有钱的人纷纷搬离城市,到城郊定居,城市出现了空心化,那些富人更习惯于在自己的庄园而不是城市的商业中心来接待自己的贵客。在城市化什么样的情况下就会出现逆城市化现象?有的研究说城市化率70%左右就会出现。但从中国目前的情况看,似乎这个临界点还可以再低些。

  贾平凹有本小说叫《怀念狼》,讲述祖祖辈辈在山区居住、以打猎为生的人们在狼消失后的种种不适应,展现了生态的复杂性,影射着单一城市文明趋向下的不良后果。今天的城市人也像《怀念狼》里的猎户,在将农村视为“落后”的同义词有一段时间之后,又发现了农村的不可或缺,开始了痛苦的反思。

  未来,乡村不但不可能被消灭,而且可能要复兴,因为人们并不希望这种文明的消失,而且随着城市化的深入推进,乡村文明的复兴还在加快。

  是痛苦沉缅过去?还是积极面向未来?

  那些过去的人与事,虽然美好,但历史断然不会重演。如何把田园牧歌的场景永远留在人们心里与眼中,这是一个让人牵肠挂肚的话题。但今天农村的生活场景已经变了,耕牛被机械替代了,民居被楼房替代了,土灶热炕被电器替代了,让人感觉乡土气息少了,没有儿时的感觉了,于是怀念过去,感伤乡愁,哀叹故乡回不去了。然而,这时的农村依然是农村,她注定要在时代的发展中有所改变。

  作家席幕容写了一系列乡愁主题的诗与散文,委婉动人,一些诗还被配曲成歌,听起来让人动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有着对蒙古族传统文化在现代经济社会发展冲击下的退化与消失的切身之痛,那些她魂牵梦萦的父老乡亲在市场经济大潮下,放弃了传统的蒙古族生活,遗弃了一些古老的民族传统文化,已经没有民族特征了。但是她面对此情此景又无能为力,因为市场经济规律太强大了。这就揭示一个重要的现实规律,美丽乡村的主体是农民,如果农民向往现代生活,即使你再心痛,但也挡不住。所以,今后的农村,生产生活的现代化程度还要加深,因为农民需要。

  就在城里人几乎一边倒的大讲乡愁之际,有一个作家讲了一个嘲讽式的故事。话说有一个民族地区的村居,风景好,文化内涵丰富,很适合作民族文化主题的乡村旅游。于是,当地政府进行了原生态旅游开发,他们把周边的路修好了,配套设施建好了,旅游项目也设计好了,还对村民进行了培训,一切似乎都很好。但让当地政府很光火的事情发生了,村民很快在基础设施改善以后,开始了生活的现代化,那些土里土气的东西农民扔掉了,这样下来不是就不再原生态了吗?政府要求村民恢复到过去的生活状态去,但村民不干。这个作家对此作了一个十分形象地形容,这就是像建一个原生态动物园一样,满足了城里人的新鲜感,却苦了长期忍受传统生活不便的村民,他们的状态其实就像原生态动物园中动物,说白了他们也想过上像城市人一样的生活。

  城里人大多看到的是乡村的外在形式,追求一种场景,而真正的美丽乡村难道仅仅是这些外在的东西吗?美丽乡村建设,外在的东西是要的,但更要重里!就是要从“物”的新农村向“人”的新农村转变,要从住在村里的人的现实需求出发去推进美丽乡村建设,而不是从城里人的角度去建设美丽乡村,真正的美丽乡村是把农村的特色留下来,把农村的文化传承下来。所以,这就要避免两个极端,一个是按城市模式改造农村,赶农民上楼,搞得形式上城乡一体了,结果农民生产不便,生活成本高企,农村根本上就不是农村了,这是农民十分反对的,也是城里人感觉十分无趣的,真正的不城不乡、不伦不类;另外一种,就是文人眼里的乡村,要田园牧歌,要土里土气,要小桥流水人家,这个也是极其错误的,农民有过上现代生活的强烈渴望,必须满足他们的要求,谁也无权阻挡。当然,为了迎合城里人的叶公好龙式的乡村梦,一些离城市不远、生态美好的农村,可以按照城里人喜欢的样子进行改造,但这叫乡村旅游开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丽乡村建设。

  最为理想的农村场景是:整体现代了,却在形式上保持着农村的外在特征,比如虽然也盖了楼房,却可以与传统的民居风格良好结合,与当地的生态环境良好适应,不砍树,少填湖,不毁山,不强求整齐划一,而是因地制宜,当然这个需要当地政府的引导甚至是政策性补助,让外观看起来美丽,而农民居住上也舒心;再比如生产工具现代化了,但农业的特色没有变,而且还可以与时俱进,发展绿色循环农业,让农产品更安全,品种更丰富;生活方式现代化了,大量使用电器,可能也用了网络,但乡风民俗没有变,传统文化没有丢,让外出的人回来还能找到自己文化上的根;最为根本的是,农业的季节性、村庄的熟人特征、农民的闲适心态所共同营造的舒缓的农村生活风格,与城市的紧张、忙碌、焦躁依然可以形成鲜明地对照。今天,有许多叫“新农人”的群体又回到农村去了,他们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农村的生活特征与城市有本质的不同,他们辛苦却又心甘情愿地追求着农业梦,这是与城市的白领完全不同的生活;当然,他们也继续用着智能手机,发着微博,运用电商,与传统的农民又不同,但不能说他们不是在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虽然乡村与城市属于不同的文明体系,但却并非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依然可以互相吸收借鉴,共同繁荣。未来的时候,可能会城中有乡,乡中有城,但城乡在文化特质上的差异还会持续存在,我们不可能唱着千年不变的古老歌谣!

  是坐继续而论道?还是起而行之?

  乡村的前途如何?在工业化、城镇化的快速推进下,传统三农的整体概念现在已经开始分裂和演变,农业、农民、农村三个概念将来最终可能分离开来,走上各自独立并开始各自演化的路径。

  就农业而言,逐渐进入“围城”状态,农业内部的人想出去,而农业外部的人想进来。农业内部的人受制于资本、技术、信息等制约,还有生活方式问题的影响,想在农业之外的产业寻找更好的发展机会,此即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大量进城;而农业外部的人看到了农村人口大量减少后带来的现代农业规模化、集约化经营前景,带着资本、技术进入农业行业,以期取得更好的投资回报。今后,从事农业的人不再是农民,而是农业职业者,这将农民从一个社会身份概念转化为一个应有的职业概念。正如国外,农民一词已经由“farmer”取代了“peasent”。

  就农民而言,将会出现剧烈的分化。,一部分农民会变为市民和非农业劳动者,这是工业化、城镇化的必然结果;一部分农民会变为农村非农产业的从业者,人虽然在农村,但从事的行业却是农村的二、三产业,比如建筑、加工业、餐饮商贸等,也不一定就住在村子;还有一部分农民会依然从事农业,但其年龄一般较大,既有无可奈何的城市返乡者,也可能有主动回乡的创业者;农村还将残留一批老一代农民群体,即农村留守老人,他们基本失去劳动能力,又没有被城市吸纳,最终要在衰败的农村度过凄凉的晚年。

  就农村而言,农村的基础设施与生活方式将会加速城市化,逐渐缩小与城市的距离。像水、电、路、通讯等会与城市接轨,农村的生活水平也将不断改善,城里人常用的冰箱、空调、汽车等加速在农村普及;由于人口的减少,一部分村必然要在城市化过程中无奈的消亡,这是不可挽回的宿命;一些边远偏僻的村,则可能要通过合并、搬迁等途径实现再生,最终形成一些基础设施相对完备、公共服务较为齐全的集镇、农村社区;也由于农村的这种改善,城里人到乡村居住具备了现实条件,住在农村的人将不再仅仅是农民,有可能是周末度假来到农村的城里人,也有可能是在城市退休后到农村养老的人,也有可能是看到农村良好发展前来谋生的人。

  在这个演变过程中,农村最严峻的问题是人与社会问题。农村固有的乡规民约和传统道德已经被冲破,而应有的现代观念却还没有扎根,在一个物质追求异乎狂热的时代,农村人乃至整个中国人都在一种忘乎所以的状态中浮躁甚至狂躁着。那些农村的问题表面是传统的农民心态在起作用——不患贫,不患富,患不均;但实际是道德底线的沦陷,没有了遮拦,只剩下不可抑制的利益冲动。都没有的时候,可能大家还心平气和;一旦有了却反目成仇,一池子水始终静不下来,浑浊的状态怎么澄清!在贾平凹的《带灯》中,作者借主人公带灯之口说道:“我现在才知道农民是那么的庞杂混乱肆虐无信,只有现实的生存和后代依靠这两方面对他们有制约作用。人和人之间赤裸地看待。”

  那么,面对这些,我们只有哀怨、伤感和批评吗?如何让乡村变得更美好,不仅是政府的事,也不仅仅是农民的事,还是那些已经离开乡村的人们的事,也是那些从内心需要美丽乡村的人们的事,更是这一代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义不容辞的责任!

  (二〇一六年二月十二日)

个人简介
农村工作者,出身农民,研究农业,关注农村,始终不忘读书,在三农问题、农村电商、新媒体应用方面有一定研究,是青年电商和新农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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