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的幻象:课堂直播、学区房和城市化

刘远举 原创 | 2018-12-19 13:36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最近,一篇名为《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报道引发了激烈的争论。网络直播重点省级中学课堂实况,是否能改善教育资源不均的现状?条分缕析之后,结论或许出人意料。

  首先,在讨论扩展到教育资源公平、商业利益、甚至媒体伦理等方面之前,需要聚焦到一个首要的问题,那就是:是否有利于提高观看直播的学生的高考分数。这是一切问题的前提。

  直播的本质

  不同等级的学校之间,教学内容、教案的差别是非常重要的。我初中读的是一般的中学,我堂妹上的是最好的学校,两个学校的教学内容差别明显。我堂妹觉得简单的题,我从来没见过,当时就傻眼了,但我堂妹给我讲了之后,我就能做到举一反三。后来我初中考高中的时候,考入最好的中学。入学自主招生考试的时候,我是外校第一名,前面全部是这个最好的中学的初中部的学生。这就是教学内容差别的威力。

  网络直播课堂,最重要的作用,是以教学内容为抓手,带动当地教师的投入,从辅导时间、备课时间、专研教学内容等方面,提高他们的教学能力。老师不但要同样会做这些题,还要去发掘这些题中的“know how”。这对当地老师来说是一个压力很大的过程。老师投入更多的劳动,必然需学校、教育部门进行激励,增加投入。

  所以有这块屏幕当然是好事,但这要求当地教育部门、学校做很多配套的工作,否则作用有限。在当地教育部门加大投入的前提下,本质上这相当于一个教师培训项目。在七中老师的带领下,两三学年之后,老师就可以独立操作了。

  直播的成本

  很多讨论,把直播当做一个单纯的增量,那么不免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总比没有好。但是,这些讨论都忽略了直播的成本。

  直播把当地老师放在了从属地位,会伤及教师权威。老师的权威,是良好教学秩序的前提。所以,网络直播班,需要学生的高配合、高自觉。因此,参加直播课的都是当地的尖子生,他们目的明确,主动遵守、维护教学秩序,即便老师失去权威,也不会去挑战老师。

  另一个成本是时间的机会成本。高中学生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是有安排的,需要高效的使用每一分钟,时间是最大的成本。所以直播不是单纯的增量,而要考虑到,同一段时间看了视频,就必然放弃与当地老师的交流。即便老师会另选时间辅导,但另外的时间本来就有安排。

  视频,其实不如文字、教材的信息密度大,那么为什么老师上课仍然是重要的。首先,当面授课中,老师会与学生交流,掌握学生的反馈(起码是整体意义上的反馈),调整教学进度;其次,在作业、试卷中的情况,也会反馈到老师的教学中;并且,有很多know how,是在交流中传授给学生的。但是在视频直播中,这一切都被切断了,学生的作业、试卷、反馈,都无法影响老师的教学内容与进度。实际上,在大象公会的文章中,就有学生反映跟不上,被拖着走。在传统的教学中,每一个班都会有跟不上的情况,但是,老师只需要在40、50人中去发现这个情况,并加以权衡,而直播面对的是1000人,2000人。

  那么,放弃了课堂上与老师的交流,教师不能根据实际情况调节进度,就有可能造成整体效果是负面的。这才是争议的关键之处。如果一定能提高分数,或者整体上能提高分数,商业上的灰暗之面根本不算什么,但大概率的不能提高分数,则是用学生的青春作为商业项目的代价。

  根据大象公会的实际采访,网播班整体上是失败的,直播只是一个商业噱头。其实其间道理,并不难理解,我这篇文章,实际上也是写于大象公会的采访文章之前的。

  不妨再换个角度。直播中的老师,主要为了七中学生授课,不可能太多顾及屏幕前的学生情况,那么,他们专门讲一个更针对落后地区学生水平的、讲解更详细的版本,然后复制、分发,一位名师,一场录播,可以反复用很多年,惠泽无数人。看录像的时候,不懂的地方,没听清楚的地方,还可以立刻倒回看。所以,如果直播有用,录像岂不更好?一台VCD就能解决的问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可见直播并不是本质,甚至是最不重要的。成功的关键,并不是屏幕,而是当地教育局、学校、老师的投入。实际上有了这个,把屏幕撤掉,效果也差不多。值得一提的是,当地考上北大清华的数据提升,某种程度上也有赖于国家的倾斜政策。

  谈完了首要的前提问题,再来谈谈延展出来的其他问题。

  小镇与城市

  很多文章谈到超级中学对地方中学的虹吸效应。

  正如前面所说,地方要舍得投入,直播课堂才有效果。那么地方为什么不舍得投入?是因为城市化,学成归乡是小概率的。便利的交通,现代经济更强烈的规模效应,使得当地更加留不住人,教育投入就不划算。比如现在的抢人大战就是典型的例子。不过以此反映的荒谬则是,一线城市,仍然觉得接受一个大学生,是消耗了自己的资源。

  虹吸效应不仅体现在学生,也体现在老师身上。成都七中的师资很好,也留得住老师,是因为成都是个大城市。大城市的规模效应使得老师的人力资本投入更大,收获也更丰厚。不放假设一下,再过两三年,那些自身努力的教师,通过这个项目,获得了七中老师的教案,七中老师的教学能力,当地也是必然留不住的。

  正因为如此,有人把批评指向超级中学对周边学校的虹吸。

  这种虹吸,并不是不好的,反而是好的。在高中阶段,一方面年龄够大,足以照顾自己,另一方面,高中学习,是一个高强度脑力比拼的阶段,也是一个需要高强度交流的阶段,所以,要在好的老师指导下学,要和一群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学,那么高中集中,超级中学,就是一个必然趋势,通过集中求规模效应。互联网虽然可以解决通讯问题,但远远满足不了高中学习所需要的便利与交流密度。所以高中的规模效应更加强烈的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认为,超级中学在地区分布上造成了教育资源的不平等。但实际上,虽然在地区上分布不均,但对学生来说,却能得到更接近大城市的水平。高中本就是一个竞赛游戏,本就是保证前面的人。把资源平均到那些最终也只能上民办高校的学生身上,意义不大,因为只要他们有需求,市场化的民办学校自然会去适应他们的分数。这就像高端医疗资源必然集中于大城市,不可能分布在县医院、镇医院一样。虽然在地区上集中了,但对患者来说,可得到的医疗水平增加了。把一台核磁共振均分为50台乡镇医院里的b超,最终能治疗的疾病更少了。

  这背后一个更深的方法论问题是,到底是“大城市化”还是“城镇化”。

  “大城市化”相信人们要聚在一起,才有规模效应,从而刺激创新,促进经济发展;而“城镇化”则相信,有了网络与高铁,人们即便分散在小镇,也能获得同样的规模效应。这块屏代表了这样的方法论。但是其结果也证明了这个方法论的错误。

  小同情与大冷漠

  这篇文章激起了传播,是因为激发了同情。

  这一定程度上,这满足了城市中产的理智与情感需求,“我情感上同情你,但理性上不想你来大城市和我竞争”。直播这个解决方案,使得情感与理性都得到了满足。

  这些看课堂直播的孩子,肯定有留守儿童,如果他们被父母带到城市,再加上全国一张卷的高考,大多数城市中产当然会是反对的。有一次饭局,旁边一个人说,他想在上海办一个学校,专门以安徽教材授课,针对安徽在上海生活的高中孩子。这个学校能开得起来吗?能拿到证吗?当然不可能。

  一些人甚至会反对直播。在一个微信群中,就有人说,一些重点学校的家长都不愿意,这让学区房价值受损。

  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学区房优势仍然存在。直播的作用没那么大。电视大学,网课,早就有了。再往前推,人们觉得出现了印刷术,就会拉平阶层之间的知识鸿沟。虽然实际上技术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但阶层鸿沟仍然大到足以分开、固化阶层。

  这是因为整个社会制度,就是按筛选、区分来设计的,总会找到区分的办法,不同之处在于,是按父母、金钱等等来区分,还是按天资、勤奋来区分。于是,随着技术发展,当知识鸿沟越来越被互联网拉平的时候,几乎就在同一时期,素质教育这个词,被发明了出来。

  对于一个物理学家来说,他的全部工作,可能就是一支笔,一张纸,但这不是应试,这是素质与创造。反过来,现在的驾照科目二考试,虽然不用笔,但却是完全的应试教育,因为考完仍然缺乏实际操作的能力。

  现在的素质被庸俗化,简单化、资本化了。一般来说中国语境下的应试教育是智力密集的,而素质教育则是资本密集型的,从这个意义上,素质教育是用来按父母、金钱区分学生。为什么会骑马是素质、会鉴赏兰花是素质,而会放牛、会种水稻不是素质呢?这个问题背后,则是中国社会的大冷漠。

  于是,缺什么秀什么,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在更基础层面上的,更大的冷漠,放任这种不平等,所以,朋友圈中才会为一些细微之处填补不平等而万分感动,讽刺的是,这仍然是一个商业噱头,代价是一些学生的一生。

个人简介
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项目研究员 媒体撰稿人,社会/IT时评人,财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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