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类的“知识树”开枝散叶

胡泳 原创 | 2018-10-22 16:00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每到要交论文的“重大关头”,年轻学子们都会提前几天熬夜去知网下载一些文章,或者到图书馆突击找资料,然后东拼西凑、在word文档里堆满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大词”,最后答辩通过、论文被收入资料库,完成“garbage in, garbage out”的闭环。这样的学生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窥见人类“知识树”的一枝一叶,也没能为这棵树的生长做出任何贡献。

  《互联网与“观念市场”》的核心观点是综合前人的研究探讨提出的,属于在前人论述之外发现“另类视角”。同样,我的其他一些论文,如《谣言作为一种社会抗议》、《重思公与私》也是如此,这是我做研究的一种个人风格。  

  学术研究要求原创和创新——可是该如何做到?我比较同意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李连江的观点:

  如果你先到一个研究领域,看到了新事实、新现象,你把它说清楚就是原创。如果你是后到的,别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也不代表你就没机会,总是还有没说清楚的东西。

  无论是观念市场、谣言还是公共领域,前人都论述得非常充分了。但我认为“总是还有没说清楚的东西”。我喜欢的即是在已有探讨的基础上进行新的思考——很多时候会发现事情完全不是原来说的那样,或者经过这么多年就连问题本身也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称这些发现为“另类视角”——不是表示怪异的“另类”,而是具备替代性的“另一类”(alternative),即是解释已变化了的现实的另一种角度。

  另类视角是什么呢?起初你会觉得可以给出一个很简单的定义:观察事情的不同角度。然而,可能更精准的定义是:给自己提供一个以不同角度观察事情的方式。

  发现另类视角是需要批判精神的,此外所揭示的问题的新层面和由此产生的观点必须自洽,这两个条件很重要。一旦达到,研究原创性的条件就满足了。但仅此还不够。新的思考必须伴随着一个非常艰苦的日常工作:文献综述。这是个不可逃避的过程。

  当你通过观察,对某个另类视角有了模糊的感知,你就必须要去看文献——首先是去发现前人对此已经研究出什么,从而避免“重新发明车轮”。对前人的研究并非简单的罗列,而是具有穿透性地看出这些研究的所缺的那一点或那些点到底在哪里。

  正如李连江教授所说:“一个观点不仅必须是你想出来的,而且你还要论证别人没想到过,或者说别人想到了九成,你想到了九成半,比别人多了5%,这多出来的5%是不容易的,哪怕只多1%也是不容易的。但是你一定要讲清楚,你多的那部分到底在哪里。”

  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必须充分占有文献、消化文献,通过阅读文献与前人发生对话、激荡新知;也只有如此,研究者才能看出前人的不足。所以,最糟糕的文献综述就是,引用别人的文献综述。

  人类的知识是一个相继的、积累的系统——是在向未知世界不断扩大边界的体系。因而真正的学术研究,应该是人类智慧的延展,应该创造知识的增量。文献综述即是帮助研究者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确保研究者处在本领域的最前端。因此,被综述的文献应该是经过高度选择的,而做不到占有足够的文献,就根本无法有所选择。

  这也就来到文献综述的第二个关键点:和自己的论题关联度不高的的文献应该一律舍弃。好的文献综述是“量体裁衣”。

  这是因为,文献综述有个特别重要的作用是帮助研究者划定自己的研究范围:在了解前人的智力贡献之后,确定自己要讨论的是什么、不讨论的又是什么。这个界定非常重要,相当于给自己的研究“搭台子”,如果没有这个台子,研究者和读者、学术共同体就没有共同的对话基础,很容易造成鸡同鸭讲的局面。

  这方面的常见误区是,唯恐自己的论题没有穷极前人的研究范围,因而把凡是有可能沾边的理论一概事无巨细地列出来。在一片森林当中,其实你很容易迷失你目标中的那棵树;而作者在文献综述上的迷失,一定会导致论题的失焦,和读者的认知混乱。

  从上述意义上来说,文献综述其实是一个十分耗费智力的学术研究准备工作。现在在我们的研究生教育中,文献综述的价值和意义常常没有被精确传达,学生常以为文献综述只是对可以找到的前人研究的简单罗列,却不会真正地去使用文献、启发新知。

  就社会科学而言,21世纪到来之前,中国学术界仍秉持着以思辨为主要方法的人文研究传统,但新世纪以降,前所未有的全球知识流动和知识更新,促使有追求的学人们努力丰富自己研究领域的知识框架,积极攫取西方学界适用的概念、术语和方法,以便搭建一个可供后来人重复利用的、规范化的、与国外知识界接轨的学术体系。一个表现就是近年来学界对于研究方法的强调和对论文规范化写作的要求。这种努力自然值得称赏,但不得不说的是,也正是在这个吸纳重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名词和术语,它们并没有被阐释清楚,或者没有经过充分的实践就被不明就里地传递给了后来人,反而导致他们的困惑。比如我的很多学生都能背出几十种定性、定量研究方法的名称,却很可能无法说清楚作为一篇论文组成部分的“文献综述”和作为一种研究方法的“文献研究”有何不同,更多情况下甚至将这二者简单等同于去图书馆查资料。

  更糟糕的是,在高校扩招的背景下,硕士研究生培养成了流水线量产,研究、解决一个问题反而不是学生们最关心的——实习和找工作才是。反正招进来的基本上都得毕业,论文只不过是他们为了毕业而必须应付的一个环节,研究也因此变成了一种表演。据我多年观察,每到要交论文的“重大关头”,年轻学子们都会提前几天熬夜去知网下载一些文章,或者到图书馆突击找资料,然后东拼西凑、在word文档里堆满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大词”,最后答辩通过、论文被收入资料库,完成“garbage in, garbage out”的闭环。这样的学生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窥见人类“知识树”的一枝一叶,也没能为这棵树的生长做出任何贡献。

  因此在这里我才想特别谈一下文献综述的重要性——为我的学生,也为诸多还“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学术界后来人:真正的文献综述,是要充分占有和消化文献,并从文献里发现思考线索、前人的不足,从而提出、解决一个新问题。

  在我们这个时代,学术创新肯定是越来越难的,因为知识积累到如今的地步,你能想到的别人差不多都想过、研究过了。但好在我们身处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还有很多新的议题可以开拓,因此研究者得去发现、探索,去开辟一个别人还没有覆盖的角度,或者去把一个前人论述中一个没有说清楚的方面说清楚——人类的知识就是这样逐步积累的。

  我们的研究,如果能够突破前人的极限——哪怕只是突破一点点就很好了,这就是创新,它赋予了研究以意义,并给研究者带来珍贵的价值感。而研究者们——无论从属于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应珍视自己的使命,即在前人的基础上推进知识的边界,让人类的“知识树”开枝散叶。

  收入《治学例话:全国新闻传播学优秀论文品鉴》(第四辑),唐绪军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

个人简介
价值中国网荣誉总编辑。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政治学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信息社会50人论坛”成员。中国信息经济学会信息社会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席。世界经济论坛社交媒体全球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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