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点,整个韦森兄的演讲都是围绕经济展开的,从他延伸到制度、法治、宪政,接下来我想简单讨论一个问题,中国文化与经济增长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中国经济,刚才韦森兄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事实,他说,即使到二战结束时,中国都不逊于西方。中国在明清时期的经济怎样呢?中国是全球性贸易体系的驱动者。大家知道,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开使用银子的呢?是从秦始皇时代吗?当然不是。是从明代中期,白银才变成中国主要货币。为什么?银子是从哪来的?中国是一个乏银的国家,直到今天,中国的白银产量也是非常低的。那么,明清时代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从墨西哥和日本来的。换言之,因为中国卷入、驱动着那样一个全球化的贸易网络,以至于中国经济最根本的制度都被改变了,货币都变了。
由这一点,我们其实还可以讨论另外一个问题:在传统中国社会,政府和市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刚才韦森兄已经讲到了“行政控制型的社会”。当下中国确实如此,但是,传统中国从来不是这样。否则,我们无法想象,这个国家的货币是因为贸易而被改变了。而且大家一定要注意,那不是朝廷发布一道诏令而改变的,而是自下而上自发的改变。
刚才,韦森兄也讲到了韩国、日本,也提到中国文化对这两个国家有很大影响。那我们就完全可以说,儒家起码是推动了整个东亚的经济增长。而且我们,可以做一个跨文明的对比。世界银行在几年前发表了一个关于中国的报告,这个报告提到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少注意的事实,那就是迄今为止,二战以后吧,这个世界上大概有十几个国家从中等收入水平,达到了发达国家程度,其中一半在东亚,另外大多数在哪?在欧洲。这说明什么?我们知道日本、韩国、新加坡、香港都进入发达国家行列,而拉美、非洲、阿拉伯国家没有几个进入。你可以说,东亚国家之所以发达,是因为他们学习了西方。可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在学习西方。然而,为什么只有东亚成功了?包括过去30年的中国奇迹,中国经济有很多问题,这一点是毫无疑问,但是,中国经济毕竟成功了,为什么?是因为共产党英明领导吗?在座各位肯定都觉得不是。那是因为什么?你会说,是因为中国人学习西方了。那我告诉你,非洲那些国家也可以学习西方,他为什么没有成功?
大家再想一下,我们前一辈企业家都是什么人?都是最普通的中国农民,80年代中国兴起的第一代企业家,不是我们读过大学的这些人,而是生活在中国传统保存最好的地区的那些普普通通、只上过小学、甚至没有读过书的农民。他们为什么熟悉市场经济?是因为他们读过哈耶克吗?是因为他们读过弗里德曼吗?是因为各位到乡村给他们做过启蒙工作吗?或许,你对市场经济的理解还不如一个普通农民。那么,他们是从哪接获得这些隐匿的智慧的?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组织管理企业并让这个企业走向世界的技艺、德性?他们从哪得到的?请各位思考。
第五个问题,中国如何构造一个优良的秩序?
这个问题非常大,韦森兄的整个讨论都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首先说明一点,我不会去讨论“儒家传统与民主”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民主是一个次一级的制度,不是最重要的制度。你会觉得很奇怪。那就请你读一下《联邦党人文集》,就知道为什么我如此说了。
我用的一个词是“优良的现代社会秩序”。这个秩序里面可能有民主,也可能有法治,有可能有宪政,但都不是必然的。或者说,即使他会在我们那套制度组合中出现,也一定会采取一个跟美国,跟英国、日本不同的形态。有人说,秋风太反动了。那我请问各位,美国的制度和日本的制度一样吗?和英国的制度一样吗?不一样。英国是三权分立吗?法国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三权分立国家吗?美国的最高法院是民主投票选举产生的吗?
有很多问题,我们都需要深思。过去100多年中,知识分子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简化。我们把西方总结成几条常识,我们以为,用这几条常识,就可以构造一个可正常运转的现代国家。这就是中国现代100多年来之所以走弯路的原因。
中国要建立一个现代的优良的社会秩序,在我看来,必定需要一场伟大的创造。我只给大家讲一个我认为的最重要的理由,也是一个最基本的理由,因为中国太大了。大家都知道,美国的制度和英国不一样,和欧洲大陆那些国家,和孟德斯鸠所谓的三权分立都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我还是建议大家看《联邦党人文集》,里面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因为美国太大了,所以不可能采取希腊的直接民主制度,而必须采取代议民主制度,他们起了一个词“共和”。所以美国不是民主制度,而是共和制度。今日中国如此之庞大,13亿人,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规模庞大的一个政治实验,我们简单地抄西方的制度就可以吗?当然不可以。
我们怎么做,我们必须回到中国。刚才韦森兄讲到礼俗中国,说明礼在中国扮演了支柱性作用。我们不妨想一下,为什么这样?中国起步的时候,你不能排除他走民主这条路的可能,但是没有,为什么?我用一个非常简短的讨论来结束我的评论。
让我们回到中国的基本事实。不管是希腊人还是希伯来人,当他们建立政治生活的时候,他们都是小共同体,比如说希腊,希腊哲学家讨论的基本问题都是城邦如何。大家知道城邦有多少人?公民只有五千多人,你敲一声钟,所有公民都可以到广场上举手表决。当中国开始形成的时候有多大?包括今天山西省南部和河南西部地区,你站在黄河岸边敲一声钟,会有几个人来?所以,中国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不投票表决的路,而形成了各种礼的控制,由此有了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平衡等等所有这一切。
今天我们有13亿人,这个国家的政治生活该怎么过?不是一个简单的举手投票就能决定的。所以刚才韦森兄一直强调宪政,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要真正深入理解宪政是什么含义。过去这些年,我都不用民主这个词,我用的都是宪政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有更大的延展性,可以有更广阔的思想空间。
简单说,我们需要思想,而不是仅仅传播常识。如果我们不能够思想,或者说放弃思想,就是刚才你最后讲的,放弃思考的责任,做思想上的逃兵。那各位,让我说一个比较悲观的预言,中国将仍然在灾难中徘徊不已。因为,建立这样一套社会治理秩序是人间最复杂的事情,如果你认为用几条常识就可以解决,那你就错了。我们要传播常识,但起码,作为学者,我们需要思考,学者与知识分子要有分工。
最后,儒家究竟在现代中国优良社会秩序构建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不能展开讲,我最简单地说说我的结论。中国优良的社会治理秩序一定是立基于儒家,否则,这个秩序永远不可能稳定。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要看一下历史就可以了: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王朝,从西汉中期以后所有王朝,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夺取政权、打天下,异族入侵、叛乱、阴谋篡权都可以,对此,儒家都不讨论。因为打天下是天命的问题。真正需要讨论的是什么?如何从打天下转变为治天下。治天下的含义是天下太平,怎么太平?我想在打天下之后,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王朝都经历过一次儒家化的过程。为什么会这样?太复杂了,如果大家有兴趣,我未来可以给大家讲。
(讨论部分)
秋风:
刚才莫志宏女士两次指控我是编造了韦森兄的观点,自己空树一个靶子批评。韦森兄可以打开你的PPT看看最后三个结论,你看一下这三个结论,我相信你会做出一个更公正的判断。
在所有讨论中,我都是坚持一个基本的看法,我们要公正。不管是对西方文明、还是中国文明,都要有一个稍微全面的把握。这是我刚才一直在讲的一个观点。我决没有意思说我们要排斥西方,我现在正在翻译哈耶克的《立法与自由》这本书。但是,当我们在讨论中国如何建立一个良好的现代社会秩序的时候,我自己会告诉我自己,我要明白我站在哪里。我一定要明白我自己站在哪里。这就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