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对自由终生追求与思考——奥古斯丁·舒奇自传的启迪

赵京 原创 | 2007-04-06 09:14 | 收藏 | 投票

奥古斯丁·舒奇(Augustin souchy)是二十世纪传奇人物之一,可惜,他的事迹和文章在德语和西班牙语世界外几乎无人知晓。1992年,芝加哥的Charles H. Kerr出版公司出版了由列奥·瓦尔丁格Theo Waldinger翻译的舒齐自传的英文版,极大地丰富了无政府主义的历史宝库。

舒奇出生在十九世纪末德国社会民主党员的工人家庭。这使得他在参与"主流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的同时认识到其局限性。主要在Gustav Landauer的影响下,他接受了另一种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他意识到:社会民主主义局限于政治领域里的斗争,实行从上到下的"民主集中制",受限于社会条件(如"爱国主义"等)的制约;而无政府主义更关注社会公平与个人自由,把自主权置于基层(主要是工会),不理会人为设定的国界对人们的区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证明了社会民主主义的破产,舒奇逃到中立国瑞典从事反战运动。这个时候,另一股反对社会民主主义的社会主义势力<[--]>共产主义·布尔什维克主义·列宁主义异军突起。

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无条件地支持俄国革命,但推翻沙皇和临时政府之后的俄罗斯内战却分裂了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即一党专制,是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的怪物!舒奇于一九二零年以德国自由工人联合会FAUD代表的身份应邀访问俄国,用半年的时间亲身体验、目睹了俄国革命是怎样被出卖、利用的。

舒奇目睹到所有俄国的非布尔什维克的社会主义者被肃清、关押、流放或处死。当他被列宁召见批判他的"小儿幼稚症"时,他禁不住暗自责问这个新沙皇:"没有无政府主义者们的奋斗牺牲,特别是克朗斯塔特的无政府主义水兵在关键时刻起义炮击冬宫,你列宁还在外国流亡呢!"当他要求列宁释放无政府主义者时,列宁教训他:"是的,无政府主义者在革命的第一阶段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在革命的第二阶段,他们不承认革命的国家政权,他们必须被当成反革命来镇压。"

舒奇被作为德国代表出席了第二次共产国际代表大会,但他明白共产国际的目的是布尔什维克为了控制国际社会主义运动所设,除俄国之外的组织不但没有自主权,连请求释放同志的权利都没有。托洛茨基在第三次共产国际的代表大会痛斥法国和西班牙代表们:"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要求释放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这样的反革命匪徒?"这使得舒奇与许多到俄国来支持俄国革命的社会主义者很快就被迫离开了俄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几十年后,当他访问古巴、南斯拉夫这些列宁主义一党专制的国家时,他受到热情接待,因为他是唯一受到列宁亲自教导的老革命!这使舒奇不由得承认在反对资本主义的共同斗争,列宁与无政府主义者仍然是tovarish(俄语"同志")。舒奇很遗憾地终生期待着:列宁采取的一些短视的、仅仅是为了保住政权所采取的一系列政策、手段只是暂时条件反射,俄国革命应该回到社会主义的民主、自由宗旨上来。

当列宁主义演变成斯大林专制时,舒奇知道在苏联指挥下的世界共产主义组织已经不是"同志"了。斯大林在国际上对社会主义运动的出卖最先体现在西班牙内战上,而舒奇正是西班牙内战革命阵营的对外发言人之一。今天,我们已逐步地认识到,舒奇向国际社会主义运动所提供的关于西班牙内战的大致情节是正确的:一九三一年以后成为共和国的西班牙联合政府的支持者主要是无政府主义者;佛朗哥将军如果没有德意法西斯政权的军事援助就不可能发动叛乱;获得苏联军事援助(特别是炮火等重型武器)的处于少数地位的西班牙共产党如果放弃"布尔什维克策略"(单独夺取政权)而服从联合政府,佛朗哥的叛乱是可以被击败的。现在,通过舒奇等人的文章,我们知道,应该赋予只有短暂五年历史的西班牙共和国以象巴黎公社那样的地位。特别是今天,在法西斯和共产主义政治势力都退出政权时,西班牙共和国实践的无政府主义性质的社会经济组织形态是英美自由放任资本主义之外的另一种选择。

舒奇的生涯自然是其自传的精彩内容(例如他三次自愿或被迫在拉丁美洲生活和工作),但此书最重要的价值在于他对自己亲身经历的这段二十世纪重要历史的思考。除了列宁主义及其延伸的古巴问题、南斯拉夫问题(所谓吉拉斯Milovan Djilas的"新阶级"论)外,舒奇也试图在墨西哥、以色列社会中找到非集权制的、非官僚化的社会主义组织方式。他的结论是:当然,这个世界离我们追求的目标相去甚远,但无政府主义者许多先驱性的诉求,甚至包括计划生育,已广泛地获得认可。可惜舒奇没能亲眼看到苏联的解体和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以无政府主义为主导的反抗运动。与二十世纪初期(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形势相似,无政府主义再次成为挑战资本主义的另一种可能体制。

在挑战资本主义的斗争中,"恐怖"手段曾经被某些无政府主义者使用,因而使其成了国家权力镇压无政府主义的借口。舒奇很幸运地与三位国际著名的"恐怖分子"交往,对此问题也有深切思考,值得整个无政府主义运动借鉴。

亚历山大·柏克曼Alexander Berkman是舒奇交往的"恐怖分子"之一,他出生于俄国,十八岁时移民到美国。在这里等待他的不是新大陆的梦想,而是十二小时工作制下的低工资且无医疗、退休保障。更激愤这个青年的是:一八九二年卡内基钢铁厂雇佣私人保安枪杀手无寸铁的十二名罢工的工人和儿童,却没有受到正义和法律的制裁。在社会丧失了维护正义的功能时,个人就应该挺身而出,"替天行道"。二十二岁的柏克曼长途跋涉,赶到卡内基公司,连开三枪射击公司主管。事实上公司主管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柏克曼却在被捕时被打昏过去,并被判处十四年徒刑。舒奇一九二0年在俄国时遇到柏克曼,并与他一同去见列宁。共产国际的书记拉狄克要求柏克曼将列宁的文章《左派共产主义的小儿幼稚病》翻译成英文,柏克曼提出要附加一个后记。列宁拒绝了这个条件。列宁提出资助柏克曼和另一位著名无政府主义女战士古尔德曼Emma Goldman(也是从俄国移民去美国,返回俄国投身革命)回美国开设共产国际支部,遭到拒绝。

舒奇结识的西班牙无政府主义"恐怖分子"Buenaventura Durruti(刺杀西班牙国王)和从俄国移民到阿根廷的Simon Radowitzky(刺杀警察局长)基本上与柏克曼一样,都确信在自上而下的正义以及集体意识不能履行的时候,个人意志就应该自下而上去执行正义。舒奇特别指出:与统治阶级的日常性压迫、榨取和列宁主义式的全面暴动、镇压相比,无政府主义的"恐怖主义"只是针对个别直接镇压民众的刽子手。而且,在极端情况下行使暴力手段的无政府主义者往往是在抽象的社会主义理念驱使下铤而走险,很少有集体性的组织行为。应该说,无政府主义的极端"恐怖主义"并没有越轨,仍然从属于"建立一个非暴力的社会彻底取代靠强制和镇压维持的社会秩序"的无政府主义信念。舒奇如果今天还活着,他会欣慰地看到:社会毕竟有所进步,依靠无政府主义者采取恐怖行为去牺牲个人的必要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无政府主义就是和平主义。

当狭隘、只局限于政治斗争、特别是最高国家权力争夺的列宁主义及其变种<[--]>托洛茨基主义、毛泽东主义等退出历史舞台后,关于人类组织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理论上的分歧与论争作为代替资本主义社会的选择,具有更现实的价值。当然,我们也不否定在特殊历史条件下专注于政治运动(包括武装斗争)的正当性,但政治运动不可能代替社会革命。另一方面,正如笔者逃离日本前夕与日本的无政府主义同志们在确立新的行动原则所确认的那样,不能因为理论上的分歧障碍与马克思主义者(甚至包括一些斯大林、毛泽东的追随者)在实践上的合作与互助。为了社会变革,让我们回到第一国际的共同旗帜下吧!

[赵京  二00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个人简介
赵京,毕业于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大阪大学社会学博士,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政治学系研究员。曾任职于日本、美国企业,2002年创办中日美比较政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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