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新闻笔记第二十五篇》
辽宁黑山发生了什么？
http://finance.QQ.com2005年11月21日14:18经济观察报
本报首席记者 章敬平 记者 刘长杰 辽宁黑山报道
一场突如其来的禽流感，紧紧箍住了辽宁。11月7日，本报记者章敬平、刘长杰、罗健星夜赶赴黑山疫区。记者在调查中发现，10月7日当地出现死鸡，但在20天后才发布禽流感疫情消息。20天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山县，只是辽宁地图上的一个点。但这样的点眼下在辽宁已星罗棋布，缀连成片。
在11月3日国家禽流感实验室确诊辽宁黑山发生禽流感一周内，1000余万只鸡被3500余武警扑杀、焚烧、掩埋。
一场突如其来的禽流感，紧紧缠住了辽宁。10月7日到26日发生了什么？
10月26日，辽宁省动物卫生监督管理局接到报告：黑山县八道壕镇冮台村和秦屯村养殖户的鸡大面积死亡。当地专家初步诊断疑似新城疫，也就是俗称的“鸡瘟”。
黑山县，是锦州市辖制的一个养殖大县。57年前的这一天，解放军在此赢得著名的黑山阻击战。八道壕镇，是黑山县城西北25公里外的一个偏僻的乡镇，有“东北养鸡第一镇”之称。
从沈阳往西南驱车120公里，辽宁省专家组匆匆赶至冮台村。2万余只死鸡，20余只死喜鹊，震惊了省专家。
带着问号的疫情层层上报到辽宁高层政要。中共辽宁省委书记李克强和辽宁省长张文岳，发出一个个紧急批示，召开一个个紧急会议，严令锦州控制疫情蔓延，防止人禽感染。
11月3日，国家禽流感实验室确诊病鸡样本为禽流感。农业部部长杜青林率专家紧急赶往疫区。
次日，新华社援引农业部的消息说，“10月26日，辽宁省黑山县八道壕镇冮台村养殖户饲养的鸡出现死亡”，黑山发生禽流感疫情。辽宁省防治高致病性禽流感指挥部办公室当日也对外宣称，辽宁省专家26日“开始怀疑是高致病性禽流感混合感染”，疫源可能是候鸟。
公开的消息说，疫情始于10月26日，但记者在疫区采访时发现，辽宁省黑山县八道壕镇冮台村死鸡的最早时间是10月7日。
从10月7日至10月26日的20天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10月7日，冮台村养鸡大户李国富的妻子发觉，鸡舍里的鸡莫名其妙地打蔫儿，半天工夫40多只死鸡堆了厚厚一层。
10月9日，李国富夫妇对门的养鸡大户赵立新，发觉自家的鸡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并以更快的速度死去。很快，李国富得知他家的鸡不是第一个死的，百米外的另一个养鸡大户史学军家的鸡，死得更早。
一家，两家，三家——十几只，几十只，百数只，数百只——越来越多的养鸡户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尽管已经给鸡喂服了阿莫西林之类的抗生素，但死亡一直在持续。
10月11日，鸡贩子在村头现身。李国富家的鸡，只剩下400只。李妻说：“死了2600只了，我们俩只好把剩下的卖了。”
不再指望鸡能活下去的村民开始卖鸡。市场价每公斤5.2元，他们卖4.6元。赵立新想等等。4000只鸡，才下7个蛋，他实在不忍心。
死鸡数量与活鸡价格的反比关系，彻底粉碎了赵立新的底线。赵氏夫妇俩最终以每只3元的价格卖掉了最后所有的508只成鸡。这笔钱差不多抵消他们给鸡看病的支出。
李国富说：“他们不算最惨，到最后啊，哪还用称，5毛钱一只，只管数数。”
一位退休的兽医说，有个鸡贩子一夜赚了15万元，“2元买，10元卖，买卖都认为合算，购销两旺。”
病鸡为什么治不好？究竟得了什么病？10月12日，一位退休老兽医给黑山县一位核心官员打电话，电话那头答复：“县里确定了，是新城疫。”但针对新城疫的药，就是治不好病鸡。有人开始怀疑是禽流感。
10月15日，数十公里外的胡家镇头道村的焦占东，给自家5000只鸡注射了禽流感疫苗。焦告诉记者：“镇上的兽医说了，冮台村的鸡，可能得了禽流感。我怕，就买了疫苗。”
当天，冮台村支书王有林，去镇政府报告疫情。李国富觉得没必要，“都那么大动静了，还用报告？”
当地媒体报道称，黑山县畜牧局的防疫人员也得知了疫情并调查取样，“经过多次解剖后，初步认定为新城疫”。黑山和邻近县市的部分养殖户并不理会这个说法，纷纷购买禽流感疫苗。当地禽流感疫苗黑市价格几天之内升至每500毫升100元以上。
10月25日，外交部发言人在例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说，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安徽天长市相继发生的禽流感疫情已被扑灭。
10月26日，辽宁电视台的金牌新闻节目《第一时间》声称冮台的鸡死于新城疫。八道壕镇兽医站站长赵永和在节目中解释，这是跟以往有点不同的新城疫，不同是因为基因变异。
当天，辽宁省专家取走了赵立新家后屋树林中的那只死喜鹊。
第二天清晨，扑杀开始了。
11月1日，辽宁省初步诊断为疑似禽流感，并启动应急预案。据闻，惊悉禽流感的中共黑山县委书记当场哭了。这时候，锦州和黑山官方才想起27日冮台村扑杀的病鸡，还零散地扔在水沟和铁道旁。他们想起还有分管副省长8月22日作出的防控禽流感的会议安排，省动物卫生监督管理局前后下发的20多份应对禽流感等疫情的文件和电报。防疫系统何以不管用？
11月7日，农业部副部长牛盾在黑山县薛屯村，送给一赵姓村民一张防控禽流感的“明白纸”：如果发现家禽出现不明原因死亡，尤其是接种过新城疫疫苗的家禽突然发病，短时间内不吃食、体温迅速升高、无精打采，鸡冠与肉垂水肿、出血并呈紫褐色，禽爪出血，并伴随着大批死亡，就应该怀疑是高致病性禽流感。
黑山县有关人士评价说：太好了，但太晚了。此时，损失已无法挽回。
说到自家的损失，眼睛血红的下岗职工郭敏，不停地吸烟，半天才说一句话。今年春天，郭借了包括高利贷在内的40余万的债务，在距离县城不足20公里的乡村，投资53万元购置了自动设备，盖上了鸡舍，养了14000多只鸡。再有半个月，就要下蛋了。风声鹤唳中，他小心呵护着自家的鸡，光疫苗，就花了上万元。
11月5日晚，30名戴防毒面具着防化服的武警突降鸡舍。郭氏夫妇当天早些时候已被告知，当日16时起，武警和技术人员将强制扑杀疫区内所有家禽，扑杀将于次日零时完毕。
6日凌晨2时许，郭家的鸡被全部扑杀。披头散发的郭妻说：“初冬的小雨中雷声滚滚，这是在为我的鸡鸣不平啊。”
闻知每只鸡补偿10元，高利贷债主纷纷聚集到郭家，催讨欠债。补偿金的下拨，给了郭家一丝希望，但扑杀三天尚未领到补偿的郭，骤觉压力重重。
养殖业是黑山县的支柱产业，2800万只家禽中，有鸡1900多万只。禽流感使得当地以鸡为中心的产业链迅速绷断。尽管当地主要作物玉米的价格已从每公斤1元降到0.8元，但还是无人问津。县城一条街上的数十家兽药店也冷冷清清。禽蛋经纪人葛庆山说，生意没法做了。
经济上的损失，在地方官员看来已非紧要。眼下，他们最为担心的是，如此大面积的疫情，会不会导致人的感染？卫生系统的一个基层公务员说：“这么大的疫情，没有人感染，简直是奇迹。”
当地六位老兽医集体表示，他们相信中共辽宁省委、辽宁省府会最终赢得禽流感阻击战，但防疫系统的教训不能不汲取。
一年前退休的黑山县大虎山镇兽医站站长许广太说：“对重大疫情不灵敏，上下沟通不畅通，乡镇兽医站有名无实，耽误了防控禽流感的最佳时机。”
黑山县镇安乡一位兽医说，乡镇一级的兽医站都瘫痪了。据他们说，兽医站是自筹自支的事业单位，工资没人管，县里不拿钱，镇里没钱拿。大虎山镇兽医站1年半没发过工资，这还是22个兽医站中最景气的。兽医们平时都不上班，要不，290个在编兽医，怎么没有人报告过禽流感疫情？
依据农业部2005年11月1日发布的防控禽流感应急方案，县动物防疫监督机构，县乡兽医站，以及所有的兽医，都是责任报告单位和责任报告人，发现可疑疫情，应该逐级报告到省政府和农业部。但最后报告到省里的时间却比疫情发生晚了20天。
老兽医们说：“县检验检疫机构形同虚设，16个编制，吃皇粮的却有100多。我们会看病，他们呢？他们会什么？”
老兽医们对黑山县兽医站，也有看法。“给乡镇兽医站发疫苗，应该免费的，他们却收保管费、运输费。”兽医们说，县兽医站对兽药店的管理混乱，为假疫苗贻误防治埋下了祸根。“虽然疫苗由兽医站专管，但黑山县80个兽药铺，几乎每家都有疫苗出售。”
11月8日夜，八道壕镇兽医站站长赵永和被公安机关带走。消息人士说，赵可能会被刑事诉讼。据称，赵的“最大问题”不在于误诊，而在于为鸡贩子贩卖病鸡提供检验检疫层面的便利。家禽贩运出黑山，必须经黑山县检验检疫机构的同意，如果没有出产地检验检疫证明，鸡就无法卖出。蔓延，还是巧合？
11月4日上午，辽宁省防治高致病性禽流感指挥部办公室说，疫情已被有效控制在黑山县境内，他们将确保疫情不蔓延。
话音甫出，毗邻黑山的北宁、阜新、锦州南站新区却相继发现禽流感疫情。
11月9日晚，记者从黑山驱车经102国道，一路上封锁点环环相扣，从北宁市到锦州市，武警封锁了所有的疫点。而仅仅两天前，102国道还不曾受到控制。
11月6日，北宁市政府所在地北宁镇的养殖户苏广军家中，百余只鸡一天内全部死光。“我赶紧跑到‘村政府’报告。夜里，3750只鸡被扑杀。”
此后两天，北宁镇7万多只鸡被全部扑杀。
接受记者采访时，女村长率人来查体温，看见屋檐下有只笼中鸟，她命苏将之摔死。苏妻含着泪，埋了它。
“为什么我们这么小心，还不能幸免？！”苏说，10月份听说黑山死鸡的时候，养殖户之间都不敢见面，怕传染，彼此间联络全仰仗电话。尽管每500毫升的禽流感疫苗超过100元，他们还是“给每只鸡都做了苗”。
11月8日，与黑山县八道壕镇秦屯村相距20公里左右的北宁市正安镇，扑杀了10数万只。一个农民说：“先做苗，后杀鸡，损失太大了。”
距离盘锦不足50公里的北宁市青堆子镇，尽管该镇的所有家禽已被全部扑杀，但当地人仍忧心忡忡：盘锦多沼泽和滩涂，是丹顶鹤等候鸟的栖息地，一旦疫点扩大到盘锦，后果难料。
锦州市政府有关负责人对记者表示，禽流感不是洪水，不会蔓延。但养殖户们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怎么不会蔓延？”一个整日寝食难安的养殖大户对记者说，他家5000只鸡现在还侥幸活着，可周围的鸡还在发病，他不得不一次次赊购疫苗和药品。这位养殖户说，一旦家里的鸡被扑杀，他有证据让人去坐牢。
焦急愤怒的还有李国富等26户冮台村村民，他们的鸡在强制扑杀前就死了，镇政府认为不应补偿。看别人家按每只10元的标准领取补偿款，他们集体去黑山县政府，一个副县长承诺过几天再说。“几天过去了，也没个说法，我觉得政府有责任，你不说是新城疫，我们咋会不注射禽流感疫苗？”
也有村民不同意他们的说辞，“责任不都是政府的，如果自己不贪小便宜卖病鸡，能蔓延这么快、这么广？”
他们还认定，见利忘义的鸡贩子罪责“比天大”。早在10月27日，那个对蔓延负有责任的冮台村的鸡贩子已逃往他乡。据称，鸡贩子把病鸡贩到了沟帮子镇，而“沟帮子熏鸡”是东三省驰名百年的知名品牌。
虽然还没到认定责任的时候，但隶属于锦州的义县已开始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已知的情形是，一名村支书被撤职；两名兽医被开除公职；另有一个贩卖假疫苗的人，还是在农业部公布锦州市场上出现假禽流感疫苗后，被刑事拘留。
坊间人士说，如果最终被确认是“蔓延”，“进去的人”会更多。
***注：2005年经济观察报本人的第四个头版头条，自此结识了章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