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茶话：第六十四章审慎之光
为什么审慎是政治的首要美德？
刘军宁
孔子：春天是个容易躁动的季节。今天我们来谈谈审慎如何？道德经在字里行间不时地告诫统治者要审慎治国。我判断一位君王是否贤明，首先要看他是否具备审慎的美德。真正的贤君都应该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可是让我困惑的是，中国历史上时有审慎的政治家。但是审慎的美德始终无法代代相传，结果总是人亡政息，直至周期性天下大乱。至今，政治安定还是个压倒一切的大难题。请问，审慎之光何时才能不灭地照亮中国的政治？
老子：这个话题，我很有兴趣。审慎的确事关重大。中国有句老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民众对乱世深深恐惧。如果要从制度上化解这样的恐惧，就必须通过极其审慎的制度安排与选择来建立能够避免乱世的政体。有治乱循环，审慎在政治中就没有位置；要求稳定压倒一切，说明还不存在长治久安的制度安排。害怕乱世的审慎之光，还没有照亮政体的制度设计与制度安排。在中国，作为植入政体的制度化的审慎，还从未被真正重视过。
审慎不仅是一种品格或个人的美德。对审慎，必须从天道的高度来理解。我理解的审慎与天道直接相关，甚至可以说是来自天道。西方人把审慎（prudence）看做是神意（providence），是上帝的意图。其实，上帝不就是天道的人格化吗？依我看，审慎是天道的意图，也是天道在人间和政治事务中的展开。因此，审慎是天道对政府与执政者的要求。执政者应该明白，只有在审慎中，才有可能接受天意的指引。最终的审慎是把天道落实到制度上的那种制度的审慎。它不期望政治家天生的审慎，而是迫使政治家必须审慎。
审慎是在尊重天道基础上的审慎。审慎来自对天道的理解和认同。审慎，既是知性的，即必须对天道有认知；又是德性的，即必须以奉行天道为善。审慎必须是指向善端的。审慎意味着不仅努力去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合乎天道的，而且只做正确的、合乎天道的。所以，审慎是有德性的。这个德性是由天道决定的，是道之德，因而是有道德指向的。审慎意味着自己受到道德义务的约束，并只使用正当的手段去达到目的。
所以，审慎不仅仅是一种做事风格，更是基于道德的审慎。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地行使独霸的权力，希特勒审慎地制定灭绝犹太人的计划，那是审慎吗？当然不是。审慎地反天道而行之，那不叫审慎。审慎地独占、滥用权力，那依然是作恶。独霸的、专横的权力与作为天道意图的审慎是不能并立的。
孔子：您的意思是，如果审慎仅仅是个别政治家的风格，而不是政体层面上的制度性格，就不会有持续的政治安定。那如何才能把审慎与制度结合起来呢？请问有那些制度安排体现了您所说的审慎的原则？
老子：我记得，《联邦党人文集》开篇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人类社会是否能够审慎而自由的选择来建立一个良好的政府，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机遇和强力来决定他们的政治组织？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个地方的民众不能通过审慎而自由的选择来建立良好的政府，那么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们只能生活在强权的专制之下。中土大地的人何时运用过审慎和自由来选择并建立他们的政体呢？如果从来没有过，那么他们得到的是什么政体就没有悬念了。所以，以审慎的方式来自由选择与建立良性的政体，正是天道的意图。可见，根本的、政治上的审慎与天意是分不开的。
人类已经陆续找到了许多保障审慎的制度安排。政体层面上的共和、民主、宪政、代议、联邦主义及其政体层面之下的定期选举、分权制衡、法治、权利保护、正当的法律程序、两院制、否决权制度，都是旨在防止权力绝对集中，确保政治参与者的审慎与理性。有了审慎的制度，才会有迫于权力制衡而审慎的政治家，才可能通过定期选举驱逐胡作非为的统治者。
孔子：以往我更多地是从修身的角度来看待审慎，把它当做君
经您这么一说，我真的感到中国的政治智慧中没有给审慎留下多少位置，甚至颂扬很多拒斥审慎的东西。是否可以说，若可以用 “掌声雷鸣、经久不息、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热血沸腾、群情激奋”来形容的任何政治决策或行动，都是审慎缺位的征兆？
老子：是这样的。如果一部宪法是在掌声雷鸣振臂高呼声一致同意中通过的，它的寿命也就随着手臂的落下而划上了句号。如此制定的宪法不可能包涵审慎的美德。如果一个国家的宪法合乎天道，那么审慎也同样是这部宪法的美德，也就没有必要在宪法中去坚持什么基本原则了。
你所强调的慎独，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个人美德。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纯私人的德性当做是公共问题的解决方案。慎独更多是对个人的要求，而不是对制度的要求。我要提醒的是，你不能把慎独当做是保证政治家和官员德性的解决方法。因为这种方法诉诸的是自我约束，而不是制度约束。靠什么廉洁自律、率先垂范是防止不了腐败的。就是说，仅要求掌权者审慎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把审慎植入到政治的制度安排中。
审慎是天道体现自己德性的方式。在公共事务上的审慎是政治审慎。这是一切审慎中最重要的审慎。审慎不是意味着政治家在背离天道时要格外小心谨慎，而是要审慎地恪守天道，根据具体的情形，始终如一地恪守天道。衡量政治家不是看他在广场上是否受到万人欢呼，而是是否谦恭审慎。不审慎的政治家和意识形态，常常为了消灭小恶而制造大恶。追求最痛快的权力，就必然得到最灾难的结局！
孔子：照您这么说，如果审慎是天道的意图，那么，一切政治事务（制度、法律、政策、行动）都应该由审慎来引导。
老子：是的。衡量一切政治行动、制度选择、法律政策是否具备审慎的美德，关键要看其长期的后果，而不是依据其一时的受欢迎程度，或所带来的短暂甜头。人类事务，尤其是政治事务，十分复杂，千头万绪，决不能用简单粗暴的办法一逞快意。
我想引用英国保守主义政治家柏克的箴言来结束我们今天的对话：审慎，是一切事物的美德，在政治领域中则是首要美德。审慎不仅是政治生活与道德生活中的首要价值，也是政治生活与道德生活的指导者、调节者和标准。
天道章句之六十四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人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有了合乎天道的好制度，安定就很容易维持。
在这样的制度下，
腐败不是积重难返的，即便有，也容易破除。
专权不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有，也容易瓦解。
对腐败的治理，要在还没有泛滥之际。
对专权的防范，要在还没有发生之际。
合抱粗的树木，从微弱的幼苗开始生长。
九层的高台，从一筐筐土开始堆筑；
千里的路程，从脚下迈第一步开始。
政治秩序也应该是由下至上的。
在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下，
刻意维稳反而有不稳之患。
一味专权反而会失去政权。
有道的政府不会为保政权不择手段，
这样反而不会天下大乱。
不一味专权，就无所谓丧失政权，
因为政权本来就是天下人的。
许多人做事，常常功败垂成。
所以要慎终如始，就不会功亏一篑。
因此，有道的执政者，
以去除非分的欲望为欲望！
不去搜刮奇珍异宝。
以学不学背道的御民之术为学，
就不会重蹈无道统治者的覆辙。
掌权者，要切记：
不去越俎揠苗，要以顺应万民的自由天性为己任。
不去做任何违反天道祸害百姓的事情！
原文刊登于《商务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