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改革”的忧与思

朱敏 原创 | 2010-03-08 10:09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改革滞后”:中国改革陷入困境

  有的时候为了稳定,可能改革就不敢轻易举动,也可能为了GDP的增长,哪怕是短期的增长,改革也不敢动

  朱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相比于中国经济在GDP上的增长速度,许多学者认为,我们的改革非但未能前进反倒停滞、甚至在金融危机背景下有开历史倒车的意味,您有这方面体会吗?为什么人们会产生这种感觉?

  袁绪程(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副秘书长):相比GDP上的高速增长,改革确显“滞后”。这里有三方面的感觉:第一是相比经济增长速度,改革步伐确实慢了;第二是民众的期望值增加了,人们期望改革有大的动作,可能跟期望有距离;第三,改革越来越精细化了,在一些行业上突破,整体上不是很明显,比如去年新闻出版业体制改革,走在了文化体制改革的前面,走在了教育体制改革的前面。

  其实,也可从发展、稳定、改革三个层面看。有的时候为了稳定,可能改革就不敢轻易举动,也可能为了GDP的增长,哪怕是短期的增长,改革也不敢动。但是,要保证经济长期健康稳定发展,非改革不可,要改革就要动结构。动结构就是一个大手术,有些方方面面的认识相悖,以及利益差距,很难达成一致;而往往是一些局部的、行业的、地方的改革先行。

  朱敏:这是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其实改革的潜台词,就意味着利益的调整。改革开放以来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究竟是离“共同富裕”更近了还是更远了?要实现这个“共同”还需多长时间?

  袁绪程:改革的目的是要大家都富起来。改革有两大目标:一是效益最大化,二是公平最大化。效益最大化,表达的是把蛋糕做大,奠定大家共同富起来的基础;公平最大化,是分蛋糕的时候,分配比较公平。所谓公平就含有不同程度的共同富裕之意,如果共同富裕理解为狭义绝对的平均主义,那永远不可能。首先,市场经济就意味着竞争,竞争意味着差异化;其次,因为每个人的能力、天赋都不同,所从事的劳动也不同,结果不可能是一样的。

  共同富裕的概念,看是横比还是纵比。纵比大家都比以前“富”了,横比则有差距,但差距不应该太大,太大的话,改革也不可能持续。比如现在收入差距的拉大,原因一是劳动者的禀赋不同,这是比较正常的,可以通过税收、福利政策调整;原因二是权力寻租,权力资本把贫富差距拉大,这是老百姓所不能容忍的,腐败带来的收入差距是社会不满的主要原因。

  从长远来说,改革的目的是要人尽其才、物尽其利。从这个角度上讲,不可能让所有人收入均等,有些弱势群体先天条件不足,就要政府来调节或救济。再者,当收入差距过大时,就需要进行第二次分配,如通过税收加以抑制,使社会均衡。

  朱敏:最近有学者提出,警惕中国变成福利国家;还有学者认为,权力上也要进行重新分配,才能达到物质上的重新分配,您怎么看?

  袁绪程:中国离福利国家还差得很远,现有的问题,倒不是福利总量多了,而是福利逆向分配。也有人认为是福利总量多了,影响经济发展,我不太认同。打个比方,福利分配不公平,逆向配置,越有钱越有权享受更多的福利,越穷越少福利,该得的不得,不该得的得,比如经济适用房的分配存在以权谋私行为;再如医疗,谁权最大,谁就受用。这才是最需要警惕的。

  有些人担心福利过度会产生一些问题,但我感觉这不是主要问题,现阶段主要问题是福利分配不公平。我们的经济发展模式带来的收入差距过大,已经偏离了东亚经济发展模式。据统计,东亚模式的两极即收入最高的一极和收入最低的一极,差距在47倍;我们已经超过了东亚模式,至少在10多倍,有学者认为达到50多倍。再说,中国福利的总量也不是太大。在目前体制条件下,由政府垄断福利分配,不仅存在公平问题,而且存在效率问题。

  朱敏:福利分配还是权力集中的一个体现?

  袁绪程:政府分配福利在民主国家,会受到各方面的限制,比如要用在教育、医疗、社会救助方面,应该有专家咨询、公开听证会、民意参与甚至表决的程序。没有公平、公开、公正,就谈不上福利分配效率最大化。

  朱敏:可不可以理解为,背后需要一个还权于民的过程?

  袁绪程:也可以这样理解。毛泽东也说过:我们的权力谁给的?人民给的。主权在民,已成为人们的思维定式。还权于民,在经济领域已经做了很多,比如就业权、创业权已经成为人们的基本权利,这是在30年前不可能有的;社会生活的权利也给了,政治权利也在逐渐地放开;全放还需要一个过程。 

 

  “三座大山”:贫富差距危险信号

  在一个完全市场经济条件下,房地产价格一定会调节供给和需求,而不会只涨不跌

  朱敏:住房、医疗、教育有在人们心中成了新的三座大山,您怎么看待某些社会群体以及普通民众中存在的一些怀疑改革的情绪?这是我们的改革过程中必须经历的吗?从“国富”到“民富”究竟有多远?

  袁绪程:所谓的“三座大山”,是老百姓的比喻,就是指医疗成本高、教育成本高、购房成本高。我认为这里有体制的原因,也有政策的原因,当然也有发展不足的问题。

  因为价格偏离了正常状态,就不能不从政策上找原因。比如房价,不能完全用供给不足来表达,因为供给不足在一定条件下是相对概念,能不能从体制和政策安排上进行改变?完全可以。为什么不能扩大供给呢?为什么不能抑制需求呢?怎么能任由房价乱涨呢?在一个完全市场经济条件下,房地产不是稀缺品、艺术品,价格一定是随着供给增加而下降的。

  第二,需求为什么不能抑制呢?房地产可以视为三种需求品,一是住房需求品,二是投资需求品,三是投机需求品。现在房地产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投机品了,为什么不能从税收、金融、行政杠杆上抑制投机呢?

  朱敏:医疗问题呢?

  袁绪程:医疗也是一样。为什么不在体制上做些改变而增加供给?为什么不允许一些中间组织、社会公益组织办一些医院?这样可以起到很大的社会示范作用,也能增加供给。

  朱敏:您对中国教育改革关注较多,对教育问题又怎么看?

  袁绪程:教育也一样,这些年教育发展确实非常快,大学生入学比例已达到20%以上,基础义务教育达到90%,但是教育体制相比较60年前又有多大进步呢?是不是与世界主流靠近呢?一个合理的制度安排,基础教育应该是国家出钱,但你是补生产者,还是补消费者?美国采取发放教育券,给教育消费者选择自由,既公平又有效率,不至于把国家的教育经费给浪费掉,或者挥霍掉。

  再者,越是稀缺的产品,越是应该交给市场办,而不是国家办。国家生产稀缺产品就成了笑话:中国人还不富裕,却把那么多的教育经费投入到北大、清华等少数稀缺名校上,这算不算资源配置的失当?

  朱敏:这有什么必要呢?

  袁绪程:是啊!名校应该是吸收社会资金、由社会来办。比如哈佛大学吸收社会资金,其基金会就有上百亿美元的资产。所以,要从体制安排上,使稀缺资源得到最大的发挥,而不是国家包养包办的,国家包养就没有了效率。

  越是稀缺产品,价格就越高,教育产品也是一样。比方说,名校和普通学校的收费一样,那名校还能办得下去吗?但有人问:收费高了,穷人的孩子怎么办?在西方很容易解决,因为可以把教育产品视为人才的提升和再造,不同的教育“产品”需要不同的材料,教育产品的特点是因材施教,名校应该吸收好材料,贫穷学生只要被认定是好材料,就可进名校,社会和学校能够赞助。

  因此不论穷富,名校注重的是能力平等,而不是金钱万能。名校选择学生应当按照综合能力判定,不能只按考试成绩来判定,招生和录取应该分离,招生权应该给学校,考试权应该给社会机构来履行。考试成绩只能做参考,哪能一考定终身呢?美国学生入学一般有好几个指标,比如中学的成绩,老师和学校的推荐,平时的表现,都要纳入综合评判体系。

  “教育决胜中国”,教育上不去,中国的未来很难说。

 

  “配套改革”:政改滞后经济发展

  经济体制改革假如走得过远过快,政治体制和社会体制改革跟不上去,它就会撕裂,就会产生扭曲

  朱敏: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的确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如果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配套,改革将难以为继。您怎么理解这一观点?

  袁绪程:改革可以有先有后,但是总体上是一盘棋,社会是一个整体、有机体。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改革可有先有后,但不能单兵独进。改革必须是配套的,这是一个系统的工程,而无法分离的。

  经济体制改革假如走得过远过快,政治体制和社会体制改革跟不上去,它就会撕裂,就会产生扭曲。邓小平早就指出,如果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不能最终成功。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配套改革,才可能保证改革的最后成功。这是毫无疑问的。

  朱敏:但现在看来,整体上改革还是非常迟滞,或者还有些倒退趋势?民间有些学者认为,现在很多领域处于民间倒逼式的改革,我觉得也是一种需要。

  袁绪程:你说的对,改革往往是被逼出来的。但是,政治体制改革要避免口号化。改革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制度变革技术,应该根据经济体制改革的进程,来相应的启动政治体制改革。

  一些人提出激进的改革,不能简单认为对与错,不能否认超前的诉求对社会进步的积极意义。它有推动作用。但在操作层面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鲁迅曾讲:你要把窗户打开,可能要提出把天花板拿掉,否则别人不会同意开窗。过高的诉求做不到,但可能出现一种折衷的结果。

  所以,社会民意提出的过高要求,可能会达成一种折衷的成果,但是不能演变成激进的运动,一旦产生“运动”,社会就会动荡起来,欲速而不达。人们的自由表达权,哪怕是提出很高的目标,这是公民权利,你做不做,或者怎么做,却要视实际情况而定。

  朱敏:顾准在他那个时代,就提出了“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这样非常深邃的命题。

  袁绪程:我感觉经济体制改革也没有完全做好,政治体制改革还有很大的空间,社会体制改革也是一样,其实改革还有很多事要做。老百姓有很高的诉求,总觉得改革步子慢了,实际上慢和快是相对而言,有人认为80年代比较快,或许如此。

  朱敏:这种诉求,一定程度上来自经济全球化的趋势。

  袁绪程:国门打开以后,看西洋镜看多了,比较起来有很大差距,对改革的诉求就高了,嫌慢了。

 

  “半截子工程”:经济改革的忧患

  国企改革是从“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市场化开始的,从理论上说全民所有制应是全民财产(所有)

  朱敏:有学者认为经济体制改革还处于“半截子工程”,远没有结束。那么,我们现在还有哪些方面的经济改革没有做好?

  袁绪程:经济体制改革还没有完结,这是事实。如果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结束了,其他改革还在路途中,就不对称了,这是逻辑上的推理。从事实上看,国企改革没有完,产权改革没有结束,还有市场竞争、反垄断的改革,事业单位还依附于行政体系等等,都没有解决。

  比如价格改革,消费品价格确实放开了,但是要素价格放开了吗?经济改革没有结束,既有其自身的规律性,也是由于社会和政治体制改革滞后造成的,要从两方面看。

  金融体制改革,还有待于深化。股市不健全,连对冲工具都没有。还有法治基础也没有健全。此外财政体制改革,公共财政的建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朱敏:对于“三农”问题,您是如何看的?

  袁绪程:“三农”根本问题有二,一是农村土地制度的改革,二是农民身份的市民化。前者是产权问题,后者是城市化问题。

  可以认为,中国问题是农村问题,农村问题是农民问题,而农民问题说到底就是土地问题。包产到户使农民重新获得了农用地经营权,但非农用地经营权没有。土地农用与非农用的级差租金巨大,城市化将使这种级差进一步拉大。谁享有级差收益?

  朱敏:农民是否应享有土地使用的“城市化”带来的级差收益?

  袁绪程:这是土地问题的关键。按照东亚国家和地区的经验,农民应当分享土地的非农使用收益。比如我国台湾省农民拥有土地的完整产权,享有非农用和农用产生的收益,只不过土地“变性”时要遵守城乡总体规划,并在流转时交纳土地增值税和部分“基础设施配套”费用(不用出钱,以土地折算)。给农民完整的产权应当是改革的方向。有人故意混淆完整产权和无限产权的界线,以反对把土地给农民。所谓完整产权不是不受限制的,世界上没有不受限制的私有产权。至于农民的土地产权采取股份制、合作制还是个体制,应由农民自己表决,而不是由政府包办。

  如果我们确定改革的方向是把土地产权“完整”地还给农民,那就可以在实践中制定改革路线图,分阶段分步骤地实现目标。就像当年生产资料市场化是从计划管制走向以物易物的“串换”、经过双轨制,再走向完全的市场交易一样,土地还权也可分阶段实施。

  首先,允许非农建设指标“交易”以及农地置换,在国家土地计划指标的笼子里搞改革;然后,突破计划管制,进入双轨制,允许农民宅基地的自由买卖;最后,是全部非农地(城市规划允许范围内)与农用地一样的自由流通。土地产权变革不仅使包括农民在内的整个社会受益,同时对缩小城乡差别,消除城乡隔离发展、转变经济发展模式也具有极大作用。

  更重要的是,它将启动以公共财政为基础的宪政改革,政府再无须通过土地的“先征后卖”方式筹集城市建设资金,农民出售土地应缴纳的增值税和基础设施分摊费将成为城市扩容的资金来源。农民照章纳税,并监督政府使用。

  朱敏:农民转为市民,享有监督政府征税和开支的纳税人权益,这不正是宪政的起点嘛!那么,国企改革呢?

  袁绪程:对,这正是为宪政创造必需的公共财政制度基础。国企改革是从“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市场化开始的,从理论上说全民所有制应是全民财产(所有)。在实践中,改为“公司制”的国企,出资人只能登记为“政府”,由政府也就是官员支配。由于在现行体制下,全民无法监督官员,国企又不能全民“分红”和全民参与,支配权对官员来说就“有利可图”、就会出现内部人分配。可以说,“国退民进”是国企改革的基本方向。

  朱敏:但问题在于,国企如何退?

  袁绪程:国企资本社会化,减持国有股,形成混合所有制。但是,有许多公有资源和占有公有资源的“国企”是不能通过私有化解决的。这就有一个公有财产(包括国企)的产权管理和监督问题。即通过改革形成人民——人民代表大会——政府——国企董事会——经理的委托代理(监督)链条。

  朱敏:从当前的问题看,“人民”和“人大”是缺位的。“人民”如何履行产权?

  袁绪程:可以借鉴美国经验,“安然诈骗案”后,美国通过了著名的“萨奥”法律,将外部监管引入上市公司(公众公司)。将社会公众监督引入上市公司内部,可防止内部人交易。这个经验值得我们参考,我们也应把外部监管引入国企内部。

  现阶段的国企改革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一是分类改革。按经营特点将国企分为不同类别,实施不同的财税政策和人事管理政策。如可分为公益性和自盈性国企,给予前者政策优惠;或分为垄断性和竞争性国企,对前者收取垄断租金、制定价格限制等;或分为国有控股上市公司和非上市国企,区别两者的工资和人事制度,上市公司高管人员由市场聘用、与国家干部脱钩。

  二是改造国资管理和监督机构,将现有的国资委改为国资办,作为国务院管理国企的日常办事机构。新组建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国资委)隶属人大,其成员由国务院各部门代表、专家学者代表、人大代表等构成。职责主要包括:国企重大管理规则、国企重大资产出售和处置的程序规则的审查、代表最终出资人对国资办和国企进行监督等等。

  三是强化国企法人治理结构。如强调董事会权责;独立董事不再由“内部人”聘请,建立独立董事人才库,由电脑抽签产生并实行定期制,最多不能超过两届等。可以肯定的是,以产权改革为中心的经济体制改革,在一定程度上必然带动行政、立法、司法等政治领域的改革,同时也会加快相应的NGONPO组织的建立以及社会保障制度的改革。

  

  “哲学解放”:思想解放的核心问题

  西方文艺复兴是古希腊、古罗马哲学的复兴,是从神学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中国也应有一个哲学的解放

  朱敏:我们的改革如何继续积极开放,我们的思想如何继续积极解放?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下一阶段目标是什么?

  袁绪程:你看从哪个角度理解思想解放,如果从政治角度,就是打破教条主义、经验主义,要敢闯敢干,敢为天下先,突破旧体制的束缚。但是从哲学层面看,我认为思想解放应该是价值观和方法论的解放。

  从历史看,没有文艺复兴,就没有西方的今天,文艺复兴给西方的经济发展提供一个思想基础。欧洲文艺复兴应该是哲学的复兴,是恢复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传统,是哲学从神学中解放出来,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把人从神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了,因为人是受思想观念支配的,所以中国也应有一个哲学的解放。

  哲学的变革,需要新的思维方式,方法论和价值观的变革,这两方面都是中国或缺的。我们的价值观念不允许多元化,就阻碍了很多领域的发展,比如艺术没有多元的价值观念,就只能搞八个样板戏,只有价值的多元化才能创造科学艺术的繁荣。

  这个层面的思想解放一直没有提出来。直到今天还有许多领域意识形态化即神学化,有人提出要去意识形态化,其含义是要把科学从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使科学成其为科学、艺术成其为艺术。如果这方面做不到,真正的彻底的思想解放就无从谈起。

  朱敏:现在的问题是许多领域不让做,恰恰是政府在推导主流的思想观念。

  袁绪程:政府(官员)谈政府(官员)的,老百姓谈老百姓的,允许多种声音存在,不能用独家的声音替代民众的声音,这是在一个现代社会公认的基本权利。

  思想解放首先要从神学中解放出来,要有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思维方式。现在教科书很多还是过去的东西,用斯大林版的苏联传统教条,统治老百姓的头脑,某种程度上就是“神学”替代科学,只允许相信不许怀疑,是神学而不是科学。科学是允许怀疑、允许争论的。

  桥归桥、路归路,信仰归信仰,科学归科学,艺术归艺术,那么这个社会就健全了。如果科学艺术都成为信仰的奴婢,那最后结果信仰也没了,人们什么也不信了。

  朱敏:这种信仰的层面,在历史上是为了“教育”民众,而统治阶层自己却不受其束缚和制约。

  袁绪程:信仰究竟是人的价值取向、还是一种统治手段?拿信仰去统治人能有效吗?强加在别人头上的信仰,如果连自己都不信,那是什么信仰啊?

  所谓“神学”,并不是专指基督教学、伊斯兰学,而是泛指只许相信不许怀疑的教条,因为神的意志是不容怀疑的,只能膜拜。科学是允许怀疑的,甚至是可以证伪的。

  众所周知,中世纪是神学统治。把人们从神学中解放出来就是文艺复兴巨大的功劳。首先要分离,信仰归信仰,科学归科学,让神学回归到人的心灵或精神中去,不要干预世俗社会,这是神学解放的含义。神学干预世俗,就变成一种统治工具了,就非常糟糕了。

  回到心灵,神学是一种安慰剂,是情感的寄托,因为科学再发达,人也是永远解决不了对未来的恐惧的,需要神学的安抚。信仰能解决人的非理性问题。但是,中世纪的神学走上了政教合一,这样社会就很难发展了,所以中世纪的文艺复兴最大的功劳,是把神学剥离出来了,神归神,国王归国王,老百姓归老百姓,各行其道,合理分工。

  朱敏:现在所谓儒家思想的复苏,是否也在试图树立一种新的信仰?

  袁绪程:儒家的复苏,如果是官方或官方支持的强制的推进,或许会适得其反,因为任何强制推进的东西,就免不了假大空。比如说学雷锋,如果是发自内心的学习,肯定是有效果的,如果强制学可能作假。

  但凡强制的东西都会适得其反,因为心灵的东西是自愿的,不是强迫来的。如果真心相信孔子圣人也可以。再说,孔学有精华也有糟粕,全部吸收,那就回到古代了,只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古为今用。时代已经变了,全盘式的模仿只能是东施效颦。

  朱敏:思想解放的下一个目标,您认为是什么?

  袁绪程:这个目标是官员的目标,还是老百姓的目标?就我个人理解,思想解放的目标就应该上升到哲学高度,来一场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的革命。

  如果我们中国人真正经历一场哲学意义上的思维革命,就像《国际歌》所唱的“冲破思想的牢笼”,中国的现代化是大有希望的。

  朱敏:回头看文艺复兴,其实是民间的一场运动。现在我们有这个基础吗?

  袁绪程:任何社会,民间和官方都是互动的,社会如果有需求的话总会来的。当今社会,人们的思维没有“现代化”,又如何建设现代化强国呢?

  比如说“钱学森之问”,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建国近六十年了,中国境内数得上的大师寥如晨星。如果说,在科学技术领域里出不了大师尚可理解——因为我们的经济和科技教育环境太落后了,那么,在哲学社会科学和文学艺术领域出不了大师岂非咄咄怪事?这对于一个有着数千年文明又拥有世界最多人口且正在民族复兴的大国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一种莫大的嘲讽。

  朱敏:在谈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恩格斯曾指出,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巨人的时代。欧洲的文艺复兴出了多少伟大或杰出的人物!我们也正在进行伟大的民族复兴,但伟大的杰出的人物在哪?如果应出而没有出伟大人物或大师,伟大复兴又从何而来呢?

袁绪程:不错,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伟大时代和伟大人物是同时发生并相辅相成的,不可能存在没有伟大人物或大师的伟大时代。没有一大批伟大人物或大师出现,伟大复兴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的确在开始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我们已隐隐约约听见它那姗姗来迟的脚步声。不是吗?被传媒誉为领袖人物如地产领袖、IT领袖等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正在脱颖而出。那么,学界和文艺界大师的出现难道还远吗?当然,如果千呼万唤大师仍不出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或许只是一场春梦。

 

  【改良建议】 建立健全改革激励机制

  朱敏:危机催生改革。一轮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中断了中国的增长模式,人们再一次把眼光聚焦改革、寻找新的突破口,以促进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和社会转型。那么,您看到新的改革动力和突破口何在?

  袁绪程:首先,什么叫“动力”?动力是和利益结合在一起的,广义的利益包括:物质利益和实现价值的利益即精神利益。改革动力肯定来自于改革者的动力,所以要给改革者利益,如果改革者没有好下场,永远没有改革的动力!一个官员勇于改革就要给他更大的舞台。如果改革者的改革不受其利反受其害,那就没有人愿意改革。所以要给改革者利益,才能形成根本的动力,这是常识问题。

  其次,“突破口”是个空间概念,不是理论上的问题,改革可在任何方面突破,只要条件成熟,它就是一个函数关系,给定一个条件就产生一个结果。比较而言,我觉得中国改革突破口可以在这样几个方面入手。

  比如公共财政,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关口,因为它不单是一个财政问题还是一个宪政问题。首先要财政公开,让百姓参与监督。一方面深化了经济体制改革,另一方面带动了政治体制改革,逐步把人大从一个表决机器变成一个代表民意的机构。通过财政公开,使得专业化、职业化的代表能够产生出来,使代表成为代表民意的专家而不是艺术家或什么名流。宪政改革重要的是把基础工作做好。现在有些代表连财务报表都看不懂,怎么能代表人民管好老百姓的钱袋子呢?

  朱敏:您有没有一些改革思路?

  袁绪程:从中国渐进式改革的轨迹看,变革依次在“三个层面”上演进:一是以经济层面的改革为主,政治、社会层面的改革为辅;二是以社会层面的改革为主,经济、政治层面的改革为辅;三是以政治层面的改革为主,经济、社会层面的改革为辅。三个层面交替进行,相互影响、相互促进,也可称为“三次改革论”。

  不言而喻的是,经过30多年改革开放,我们已进入第二层面即社会层面为主的改革,也就是说,现在要大力推进的是“第二次改革”,寻找“二次改革”的突破口。从理论上讲,突破口是任意的,可以有N个突破口,但从实践的可操作的角度看,突破口的选择则是有“规律”可循的,比如,二次改革的突破口应是“综合配套”的,而不是孤立进行的;是得到上级(直至中央)默许、认同或授权的基层或局部的改革试验性的,而不是中央预设的、上层的或全局性的;是克服金融危机、促进经济发展和结构转型或升级的各方面都受益的改革,而不是与经济社会发展联系不紧密且无动力的改革。

  朱敏:按这个选择原则,您是否认为财政公开可作为改革最好的新突破口?

  袁绪程:的确。一方面,财政预算似乎不关百姓的事,或视为“禁区”或视为官员的“专利”。由于缺少有效的公共参与和公共监督,财政预算不公开不透明,亦由于人民代表大会对财政预算的审议多半流于形式,暗箱或灰箱操作、收入分配不公、公权私用、贪污腐化、社会资源使用不当、老百姓与政府官员关系紧张等等问题难以避免,人民的认同感和政府的公信力难以提高。

  另一方面,随着对外开放的扩大,社会公众对各级财政预算的关注与日俱增,从行政开支到基础设施、医疗、教育、社会福利、救灾赈款的支出;从国家上万亿美元的海外资产到最近拉内需、保增长的“四万亿投资”的有效投入,无不关心,街谈巷议,这充分反映了社会公众对国民财富分配的公正性、对如何使用好政府的“钱袋子”的高度关注,以及对公民社会形成过程中的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监督权的强烈诉求。它似乎昭示着以公开财政预算为切入点的经济与政治配套改革提上日程。

  朱敏:国家财政资金主要源于纳税人,政府如何用,为何用,用向何处?

  袁绪程:这些都必须向纳税人有一个交代,向纳税人负责,惟一的办法是公开透明。这不仅是政府应尽的义务,而且也是建设民主法治政府,提高执政的合法性和公信力的需要,是反腐倡廉的治本之策。

  因此,切实推进公共财政制度改革,让财政预算公开透明,让更多的人参与监督,让人民代表大会及人民代表看好人民的“钱袋子”,让人民的钱为人民谋福利,在后金融危机时期尤为重要。危机催生改革。我们期待财政预算公开成为推进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配套改革的切入点。

  总而言之,大力推进社会领域为主、经济、政治领域为辅的改革将是今后一段时期的主要任务。寻找新的突破口,尤其是大胆地进行各项改革试点,不论是对于当前还是长远的经济社会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朱敏:如您所言,动力源于激励的“制度安排”,动力不足也就是激励机制出了问题,因此,强化改革的动力,就要把激励机制搞对。那么,我们应该推出何种具体可行的激励机制呢?

  袁绪程:激励机制的本质,是谁受益和谁受损的问题。改革的激励机制就是要“奖励”对改革有贡献者,“惩罚”不改革或反改革者。如果把激励机制搞反了,或进行“逆向配置”,这就会适得其反。就像经济领域的激励机制搞反了,出现“劣币驱除良币”一样,“不改革者”就会驱除“改革者”,不改革反得益,搞改革反受损,人们也就不会有改革的动力。因此,强化改革的动力,就要把激励机制搞对。

  朱敏:究竟如何搞对激励机制?

  袁绪程:这是一个难题。在现实中,改革总是要破除原先的制度安排及其相应的激励机制,“触犯”和“损害”与此相辅相成的既得利益者,因而常遭强大的反对和抵制。尤其是体制内的改革者,既面临来自“左”和“右”的挑战,又受到既得利益者的攻击,如履薄冰,犹临悬崖,稍不留神,则万劫不复。历史上也常有这样的事,当上面的支持力度不够或转为不支持时,受损的或被牺牲的总是改革者,“改革者没有好下场”这个亘古不变的预言就会再一次被印证。这也是改革的悖论。

  解决悖论、破解困局的办法当然有。当年小平同志南巡时的“放言”——“不改革则下台”,鼓舞了多少改革者的斗志!甚至一些守旧者也转为改革者了。

  朱敏:倘若我们难以做到让不改革者“下台”或受损呢?

  袁绪程:那应做到,让改革者受益至少是不受损。正如一些矢志于改革的基层领导干部常感叹的:这一辈子不求受益(升官),能保平安足矣。何其悲壮啊。当然,这里说的改革指的是旨在提高社会公平与效率的真改革,而非借改革之名自肥的假改革。

  与当年不断释放自身动力、增进各方利益的粗放的市场取向改革不同,如今改革已进入深水区或攻坚阶段,动力小、阻力大。强化改革的正向激励机制尤为重要。要让改革者受益,说得俗一些,就是要让矢志于改革、有功于改革的改革者“升官”,要“改革出官”,不要“金钱出官”。用官方的话语,就是对有作为有贡献的改革者进行“提拔”和“重用”,而不是对改革型官员左挑毛病右挑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常言道:有危也有机,能否化危为机就要看改革能否出新招,体制内改革能否有新的激励机制和动力,能否有促进改革的、新的干部评价标准和考核标准,能否有更多仇和式的改革型官员脱颖而出。

  朱敏:但是这里有一个认定的问题。您说的是自上而下的改革,在中国更现实的,是不是民间倒逼的改革?

  袁绪程:所谓对真假改革有一个判断问题。什么是改革?能使效益最大化、公平最大化的变革就是改革。危机催生改革也是经常发生的,这也说明改革的动力不足,如果前面的改革既得利益化,那就存在下一步改革的必要,说明改革没有到位。

  朱敏:给予改革者利益,这是一方面的激励措施。但是,改革者要实施,必须驳回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

  袁绪程:触犯既得利益的改革是一种公义,是要冒风险的,你不给利益谁去改革?人们维护自己的私权,可以拼命,但是要维护公权就很少人去做,更不要说舍命取义,小时候父母就告诉我们,枪打出头鸟。国人从来都是想“搭便车”的。

  朱敏:但是,中国改革必定要有人去推动,这些人在哪里呢?

  袁绪程:肯定找得到,关键看社会导向。比如,允许和鼓励环保者存在,环保就会发展起来。参与环保的有三类人:第一种,环保主义者并具环保偏好,洁癖的心理习惯,不能容忍环境变坏;第二种,有极大的环保情结;第三种,就是理想主义者,自己觉得生来就是为了改变环境的。这三种人形成环保的中坚骨干,可称为“偏好者、情结者和理想者”。因为环保事关所有人利益,就会有流动的志愿者在不同的时段参与环保,于是就形成参与环保的源源不断的洪流。改革也是一样,只要有改革的“偏好者、情结者、理想者”,也就会同样形成大多数人参与改革的大潮。

  不可否认,中国的社会容易产生革命者、造反者,但很难产生改革者。中国要有一批平和的、非暴力的、渐进的改革者,来推动社会变革。要有耐心,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改革不是浪漫曲或激情诗,而是像拆旧房建新房的建筑活动,需要的是一砖一瓦砌房的泥瓦匠,需要具体可操作的施工图。惟其如此,改革才能成功。

个人简介
朱克力博士是国研新经济研究院创始院长、新经济智库(CiNE)首席研究员、湾区新经济研究院院长。中国社科院经济学博士,师从著名经济学家蔡昉研究员。中央国家机关青年智库成员,工信部智库专家,商务部中商智库中国消费大数据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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