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经济学(6):布阿吉尔贝尔

赵峰 原创 | 2013-05-24 10:49 | 收藏 | 投票

布阿吉尔贝尔:法国农民的辩护人

马克思将布阿吉尔贝尔(Boisguilbert,1646-1714)看成是法国古典经济学的先驱者。在他的观念里,法国古典经济学从布阿吉尔贝尔开始,经由魁奈和杜尔格,到西斯蒙第结束。分别作为法国和英国古典经济学创始人的布阿吉尔贝尔和配第总是被马克思相提并论。“配第是个轻浮的、掠夺成性的、毫无气节的冒险家,而布阿吉尔贝尔虽然身为路易十四的法官,但却既热情又勇敢地替被压迫阶级声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P41)不仅是个人品德的不同,由于研究的现实背景的差异,布阿吉尔贝尔和配第的思想观念和政策主张也有着明确的差异。比如,在配第那里,重商主义的观念还若隐若现地存在着,而在布阿吉尔贝尔那里,重商主义已经被彻底抛弃。

布阿吉尔贝尔生活的时代,差不多与路易十四的执政相始终。在十七世纪中后期,柯尔培尔的重商主义政策对法国经济振兴及国力增强起过强心针式的作用。柯尔培尔去世后,不仅他立足于富国强兵的重商主义政策被废止,已经得以整顿的政治经济秩序又再度陷入混乱。而且,1685年废除“南特赦令”导致大量新教徒资本家、企业家及优秀技工的外流,使法国失去发展经济的重要力量。到了布阿吉尔贝尔研究和著述的17世纪末期,法国经济已经呈现出工业衰落,商业萧条,农业面临崩溃的困境。法国经济发展所面临的问题,主要来自重商主义的政府干预和管制,行会的控制和垄断以及混乱的税收制度。这些因素造成法国经济的整体落后以及法国社会的极大不平等。布阿吉尔贝尔的表兄沃邦元帅在《王国什一税草案》中说,全体居民中十分之一是贫困的,十分之五出于贫困的边缘,十分之三处境窘困,只有十分之一生活较好,其中生活豪华奢侈者仅千人左右。

布阿吉尔贝尔出身于法国诺曼底省鲁昂地区一个“穿袍贵族”家庭。“穿袍贵族”是通过购买官职而晋升社会上层的有产者,他们占据着祖传的司法和行政职务。布阿吉尔贝尔本来可以通过继承权而成为法官或者行政官员的,因为与父亲关系不睦,他被剥夺继承权。转而从事商业而发家之后,1675年布阿吉尔贝尔以巨款买下鲁昂地区法院法官一职。因为审理案件的需要而经常走访民情,布阿吉尔贝尔耳闻目睹了法国人民生活贫困和深受奴役的悲惨境地。他对此不是采取明哲保身或熟视无睹的态度,而是挺身而出充当受压迫的法国农民的辩护人。1694年,布阿吉尔贝尔向财政大臣邦夏尔特提出缓和地方经济困境,让老百姓休养生息的意见。布阿吉尔贝尔希望以自己的拳拳赤子心感动政府,但邦夏尔特将他看成是个疯子。

布阿吉尔贝尔希望公众了解法国农民的困境,于是在1695年出版了《法国详情》。这部著作有一个长长的副标题——“法兰西财富减少的原因及其补救的简便措施。一月内就能供应国王所需要之全部资金,并使全体人民富足起来。”在布阿吉尔贝尔看来,法国经济衰落,国力下降的原因之一是国家实施压制农业发展的政策。柯尔倍尔以来,实施了一系列损害农业以支持工商业的政策,限制农产品出口,压低农产品价格。农产品低价使农民失去种粮的积极性,导致土地荒芜,产量大减。这种影响进一步波及到工业和商业。原因之二是混乱的不公平的税收制度。书中主要分析了达依税的影响。达依税也叫军役税,实行包税制度,针对产业和收入征收。达依税的征收具有很大的随意性。贵族和教会占有财富的绝大部分,但享受免税特权。其他的大土地所有者可以有通过贿赂免除纳税义务,税负主要被被经济和社会地位低下的小农承担。这种累退的税收制度加剧了小农的贫苦化,加剧了破产。在随意性极大的税收制度下,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只会在更大程度上增加纳税,于是,农民失去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积极性。小农甚至将耕牛耕马宰杀掉以免无谓增加纳税负担。

对葡萄酒销售的管制及繁重的酒税也是加剧经济困境的重要成因。政府对葡萄酒销售实施严格的管制,运输和销售都需要向稽查员呈报,而稽查员通常会刁难酒商,以索取贿赂。种种盘剥加上奇高的酒税,葡萄酒价格被大大抬高。高价格抑制了消费。葡萄酒生产和销售无利可图。三十年间,在诺曼底地区,有四分之三的葡萄树被拔掉。关税同样危害深重。过高的关税将国外产品拒之门外,也剥夺了本国产品的出口市场。对外贸易的管制加剧了走私,而打击走私又为关税征管员提供了一个谋取私人利益的机会。过境税更加危害深重,他造成严重的市场分割,极大提高了销售成本,从而极大地破坏了消费。布阿吉尔贝尔说,从中国进口产品,要经历风暴,海啸,海盗等等风险,但其价格只提高三到四倍,而在法国国内,因为过境税的层层盘剥,价格可能要提高十到二十倍!

整顿税制是治理经济秩序,增加国民财富的关键。布阿吉尔贝尔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措施比较简单。在他看来,改变达依税随意征收的制度,改为制度性规范化的按比例征收,有关问题就可以引刃而解。由于酒税、关税、过境税等具有对生产和消费的巨大破坏性,应该加以取消。布阿吉尔贝尔试图通过税收改革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的想法确实有些乐观甚至天真。税制总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其变革需要一个长期复杂的博弈过程。即使后来的杜尔格当上了财政总监,他想实施相关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也不容易,他甚至因为推动改革而丧失了官位。1705年,柯尔培尔的侄子德·马尔担任法国财政总监,他同情布阿吉尔贝尔,打算将他吸收进财政部门。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而且布阿吉尔贝尔的名声在政府高层并不怎么好,德·马尔试图重用布阿吉尔贝尔的计划落空了。

1705年,布阿吉尔贝尔出版了《论财富、货币和赋税的性质》一书。该书首先对重商主义的财富观进行了彻底的清算。布阿吉尔贝尔认为,财富是满足人们需要的生活必需品和非必需品,财富归根结底来自农业生产活动,农业是财富最终的来源。布阿吉尔贝尔这一观点,被认为是后来的重农学派思想的重要来源。布阿吉尔贝尔进一步批判了重商主义的金银财富观。他认为,货币本身并不是财富,而只是方便交换的工具。将货币看成是财富而且是财富的唯一形式,这是一种对假神的崇拜,是一种迷信。他还认为,对金钱的迷信和依赖助长了剥削和压迫,欺诈和盗窃,“贵金属为商业服务的一点功劳,还抵不上他所造成的罪恶的百分之一。”(《布阿吉尔贝尔选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P145)他强调,杂商业社会,金钱造成的祸害,“甚至超过了那些恶名昭著、肆无忌惮、穷凶极恶的强盗。”(P148)布阿吉尔贝尔否认重商主义将货币看成是金钱唯一形式的认识,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他因此而否认货币对社会经济发展的积极意义,全然否定货币的价值,则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针对极端的重商主义政策实施造成法国农业衰落进而拖累国民经济的事实,布阿吉尔贝尔阐述了保持国民经济整体均衡及遵循自然的经济规律的重要性。他说:“为了保持幸福的境界,就必须使一切事物、一切商品、继续不断地出于平衡状态。”(P164)商业停顿的原因是价格比例的失调,而价格失调则是因为政府的人为干预。社会经济的发展存在着客观的自然秩序,“只有大自然能够安排这个秩序并维持和平;其他的权力,尽管处于善意,如果要过问其事就会将全盘搞坏。”(P162)

因为社会经济各个环节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因而奢侈品生产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奢侈品工人从给他挣钱谋生的人那里购买他的生活必需品,从而维持着农民产品的价格,只有这样才使农民能够向地主纳租,于是地主有能力向工人购买货物。”(P158)这是思想史上对奢侈消费的积极的经济效应的一次清晰的分析。在后来的著作中,布阿吉尔贝尔对这一问题还有着更加深入的论述。

1706年,布阿吉尔贝尔又出版了深入讨论农业问题的《谷物论》一书。在对重商主义错误的农业政策进行批判时,布阿吉尔贝尔阐释了他关于国民经济整体均衡的思想。在他看来,国民经济各个部门及各个环节之间,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各部门各环节之间保持协调关系,则整体经济能够实现均衡发展,否则,整体经济的运行将陷入困境。正是因为政府对农业采取错误的干预政策,才导致农业的衰落,并进一步拖累了其它行业。“没有一种行业的失调能够不同时将他的不幸立刻地或逐渐地反映到其它一切行业上去,它们形成一条财富的链条,只有组成链条的各个环节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才有价值,一旦从中脱掉一个环节,它们就会失去价值,至少会失去大部分的价值。”(P205)

因为国民经济各个环节之间存在相互依存的比例关系,奢侈品生产因此在国民经济整体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假使富人被迫节省了他们的非必需品,而这些物品的生产对于许多手艺和职业的存在又是必不可少的,那么这种节省就会造成全面的解雇和普遍的荒废。”(P228)地主减少奢侈品消费,不仅会破坏奢侈品和非必需品工人的生活,而且会败坏整个国家。一个地主每年省下五十、一百或者三百个法郎,结果会使整个国家蒙受一万、两万、三万、四万和五万法郎,甚至更大的损失。布阿吉尔贝尔对这一问题的分析,似乎有乘数的含义。(P218-219)

布阿吉尔贝尔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反映民间疾苦,陈述国家面临的危险,能够引起政府高层的重视。他一本本书籍的出版却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这让他产生了失望。在1707年出版的《法国的辩护书》中,他的言辞和态度显得有些激愤。在这部著作中,他以更加犀利的言辞,更加丰富而确实的信息,控诉上流社会,为穷苦的法国农民辩护,并向上流社会发出挑战。他将法国经济不振及法国农民贫苦的原因归结为官员的贪婪和税收制度的混乱。他说“包税者和征税官是使国王和人民破产的尽人皆知的盗贼。”(P328)

同年,因为先前的《法国详情》没有引起公众和政府的足够注意,布阿吉尔贝尔增加了一个《补篇》后将该书再次出版。新版的副标题给他带来了灾难——“法国在路易十四统治下即将破产”。随后他被监禁,被流放。那一年,布阿吉尔贝尔61岁。

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布阿吉尔贝尔的著作是记述法国路易十四时代农民普遍破产和贫困的经济学。布阿吉尔贝尔却不仅仅是“法国详情”的记述者而且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在批判和清算重商主义及其影响时,在分析法国经济困境及其成因时,布阿吉尔贝尔发展出若干具有重要意义的经济思想。他关于农业的基础地位及农业是财富最终来源的思想,他关于自然秩序及自由放任的思想,成为后来以魁奈为代表的重农学派的重要思想来源;他关于整体经济均衡的思想,关于国民经济各部门各环节比例关系的思想,成为宏观经济分析的重要先驱;他关于奢侈消费的积极的经济效应的思想,不仅领先于被认为是这一问题最权威的论述者的孟德维尔,而且其分析的系统和深刻也不亚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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