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奈:小农经营和“委托代理”

赵峰 原创 | 2015-11-10 07:40 | 收藏 | 投票

 魁奈:小农经营和“委托代理”

 

弗兰斯瓦·魁奈(1694-1774)首先是路易十五时代最有名的外科医生,然后才是经济学家及重农学派的创始人。魁奈开始研究经济学的时候,已经六十来岁了。他最早的论文发表在狄德罗和达兰贝尔主编的《百科全书》上,分别是发表于1756年的《租地农场主论》和1757年的《谷物论》。由于专制制度下言论自由受到限制,魁奈发表这两篇论文的时候没有署自己的名字,而是他儿子的名字——魁奈·勒·费尔斯。

魁奈最初这两篇论文的主题是,讨论法国农业衰落的原因,并提出振兴法国农业的思路。《租地农场主论》主要是讨论大农经营与小农经营的区别,分析大农经营效率高而小农经营效率低的原因。《谷物论》在实证分析大农经营与小农经营效率差别的基础上,讨论了造成这种差别的制度因素,提出单一税及自由放任的政策主张。《谷物论》是魁奈以及重农学派核心理论的第一次系统阐述,重农学派关于财富及财富生产,纯产品及生产性与非生产性,农业与其他产业的关系,地租与其他收入形式的关系的思想,都在这里得到初步的阐述。

魁奈六十岁以后才开始发表经济学论文,勤奋的他研究不止,笔耕不辍,留下很多文献。与专制制度下的言论自由受限制有关,魁奈的著作大多深奥,晦涩,思维混乱,逻辑不清,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在同一篇文章中,货币既是财富又不是财富,既有价值又没有价值;劳动既创造价值又不创造价值,既是财富源泉又不是财富源泉,这样的自相矛盾比比皆是。魁奈的著作中,只有《租地农场主论》和《谷物论》是清楚和明了的。实际上,魁奈的这两篇论文,可以看成是配第“政治算术”研究方法的一个应用典范。在比较大农经营和小农经营的效率差别时,关于投入和产出,成本和收益,价格和地租,魁奈都使用了大量实地调查数据。用数据说话,借助于“数量和尺度”来表达观点,阐明主张,这是魁奈这两篇文章的特点。从思想和论证,从内容到写作,魁奈最初的这两篇文章都可以说是杰作。

在《租地农场主伦》中,作者首先从经营模式的角度讨论了法国农业发展落后的原因。法国农业90%左右采用的是效率低下的小农经营模式。魁奈所谓“小农经营”大致包括以下几个因素:1,两圃制(小麦-休耕);2,用牛耕作;3,地主提供耕牛、种子等生产资料;4,实行分成地租。小农经营的特点是投入小,规模小,产出低,收益低,积累低。魁奈所谓“大农经营”包括以下几个因素:1,三圃制(小麦-杂谷-休耕);2,用马耕作;3,租地农场主自备耕马、种子等生产资料;4,实行固定地租。这种经营模式的特点是投入大,规模大,产出高,收益高,积累高。

法国农业发展落后的原因在于采用了效率低下的小农经营,而之所以采用小农经营则因为积累不足;积累不足又是因为产出低收益低;产出低并收益低的原因在于价格低以及税收高。价格低的原因又在于政府管制。魁奈在文章多次表达了对英国自由贸易政策的赞赏,他说由于英国政府对农业及农产品经营实施自由放任的政策,使农产品价格提高,进而提高农民的种粮积极性。在实施贸易管制的时候,英国很难实现粮食自给,而实施自由放任之后,粮食自给绰绰有余。最后,魁奈提出了他的政策主张,一是自由放任,二是简化税制,实行单一税。

 

小农经营效率低下,除了技术方面的因素之外,还有激励机制方面的。魁奈前述利用实地调查材料,应用“政治算术”对成本和收益,投入和产出,平均成本和规模经济的分析,属于技术经济学的范畴;而后面从激励机制方面的研究,可以视为制度经济学的分析。在收入分配上,大农经营和小农经营有所不同,大农经营一般采用固定地租,而小农经营则采用分成地租。分成地租导致效率低下,在经济学的历史上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结论。在古典经济学时代,这一经验现象已经被广泛观察和认识到。用现代经济学来解释,分成地租导致效率低下的原因在于外部性造成租地农场主的激励不足。古典经济学家的分析还没有深入到这一层次,魁奈对此也没有进行深入的讨论。

导致小农经营效率低下的另外一个与激励机制有关的因素,是租地农场主的机会主义行为。这实际上是一个委托代理问题。我们知道,在存在委托人与代理人之间的激励不相容,权责不对等及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代理人刻意损害委托人利益以实现自身利益的情况就有可能发生。这就是委托代理问题。小农经营中委托代理问题的产生,与地主和租地农场主之间的激励不相容和信息不对称以及权责不对等都有关,而相关的制度安排也没有为防范这一问题的产生提供支持。因为实行分成租,租地农场主努力经营的积极性就受到抑制;因为耕牛及其他生产资料是地主提供的,而相关制度对耕牛是用于耕地还是用于其他方面又缺乏约束;于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就出现了——租地农场主在缺乏制度约束的情况下将耕牛用于运输。耕牛本来应该用来耕地的,但耕地的收益需要与地主分享,而运输的收益则归租地农场主独享——这就是制度设计对租地农场主机会主义行为的激励。“不幸的是分成租地农场主为了自己的利益,尽可能把较多的时间用于牛车搬运上,和尽量少地用于耕种土地。”(魁奈:《魁奈经济著作选集》,吴斐丹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P13-14)地主对此似乎也无可奈何,因为租地农场主从事农业经营的收益很低,不让他们通过机会主义的方式获得这种收益,就很少有人愿意从事租地农场主的工作。“始终贫困的分成租地农场主,为了能够取得一些金钱收入,把土地所有者所提供的牛,随意地用于拖拉牛车。而土地所有者为了使分成租地农场主留在自己周围,对于滥用耕牛,不能不采取忍让的态度。对于分成租地农场主,与其把牛用于耕种,不如用于搬运,所得的利润反而要多一些,因而就大为疏忽了土地的耕种。用于分成租地农场主长期把土地荒芜,因此荆棘丛生;这时开垦的费用,远远超过土地的价格,结果就是使土地始终保持未开垦的状态。”(魁奈:《魁奈经济著作选集》,吴斐丹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P 50-51)

这种情况类似我们人民公社期间的自留地。社员白天大部分时间在集体土地上劳动,但经常是出工不出力,因为大锅饭的分配制度对人们努力工作的激励是负向的。社员通过“磨洋工”省下的劳力,在收工之后就倾注到自留地上。小小一块自留地,是人民公社时期社员发挥其创造性,实现其人生价值的最好舞台。因为集体劳作效率低下,自留地成为农户收入的主要来源。自留地作为“资本主义尾巴”之所以一割再割但总也割不了,就是因为它对保障农民生活的重要性,同时也是对保障人民公社存在的重要性。如果没有自留地,人民公社时期的农民肯定活不下去,人民公社也就存在不下去。前南斯拉夫经济学家平乔维奇在《产权经济学》中讨论了前苏联的自留地的情况,与中国很相似。在前苏联,自留地仅占农村耕地的百分之三到五,但其提供的产出却占到百分之三十左右。就是这百分之三到五的自留地,保障了农户的生活,也保证了效率低下的集体农庄的苟延残喘。

魁奈讲的分成租地农场主将耕牛用于运输这件事,让我想起伊莎白·柯鲁克和大卫·柯鲁克在《十里店》中讲到一件事。《十里店》是关于中国农村土地改革的一部社会学经典。柯鲁克夫妇在华北根据地调查的时候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地主雇佣长工总是选择那些离家很远的,很少有雇佣本村长工的。这里其实是有着激励和约束机制方面的考虑的。雇佣本村长工势必造成像人们公社体制下的那种外部性问题——长工们将在地主地里节省劳力而将利用间隙将精力投入到自家活计上。柯鲁克夫妇还提到当地百姓提出的一个原因——雇佣外地长工才能保证他们将粪便留在地主的土地上!

 

魁奈关于小农经营情况下分成租地农场主机会主义行为的以上阐述,可以成为委托代理理论的一个重要渊源。学者们讨论委托代理问题时,一般将其最早的渊源归结为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说的这段话:“各地方金匠和宝石匠的工资,不仅比需要同样技巧的许多其他劳动者高,而且比需要更大技巧的许多其他劳动者高。这是因为有贵重的材料付托给他们。……我们把身体的健康委托于医生;把财产,有时甚至把生命和名誉委托于律师或辩护士。象这样重大的信任决不能安然委托给卑不足道的人。所以他们得到的报酬必须使他们能够保持这重大托付所需要有的社会地位。他们必须保持的社会地位,和他们必须受的长期教育与必须花的巨额费用,势必使他们的劳动价格更加增高。”(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郭大力,王亚楠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P97)斯密的这段话,出现在《国富论》第一篇之第十章“论工资与利润随劳动与资本用途的不同而不同”。斯密是在讨论不同行业工资率的影响因素的时候提出这一思想的。斯密的想法是,金匠和宝石匠,因为保管价值很高的财物,很可能会产生机会主义行为;通过给他们提供高工资,也许可以提高他们机会主义行为的成本,从而对机会主义的产生起到抑制作用。在这里,隐约有“委托-代理”,“机会主义”,“激励-约束”的意义在其中。但是,这些现代经济学意味的思想,是被刻意挖掘出来的,至少不是本来就有或者明显呈现的。斯密在这里,还没有直接而明确地讨论到委托—代理及机会主义等问题。

魁奈的上述表述则不一样。虽然他也没有谈到“委托-代理”,“机会主义”,“激励-约束”等概念——毕竟这些概念都是现代的产物——但是,在他的思想中,这些现代术语所体现的经济问题和经济思想是存在的。地主与分成租地农场主之间的关系就是“委托代理”关系,租地农场主利用耕牛搞私人运输就是“机会主义”行为,地主对分成租地农场主的机会主义无可奈何就是“激励-约束”的失效。所以,要说真正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含义更加明确的“委托代理”文献,魁奈的论文要比斯密的著作更加合适。况且,魁奈的论文发表于1756-1757年,在斯密的著作出版于十年之后的1776年。

 201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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