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国的经济困境与社会转型

孙立平 原创 | 2016-01-06 23:18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今天演讲用一个题目叫做《当前中国的经济困境与社会转型》,这也是现在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1、现在我们存在各种困惑

2015年快结束了,若用一个词来概括你的感觉和印象,你会用什么样的词?

我脑子里想的词是“困惑”。

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很多人共同的感觉。这个“困惑”是双重的,一个是对改革,一个是对发展。而且这个困惑跟原来有点不一样。

比如说对改革,过去三十多年的时间里面,困惑在改还是不改。但是这次跟原来好像有点不一样,这次明确说要改,不但说要改,而且召开中央全会,出台了全面深化改革的决定。但通过这两年的时间,很多人脑子里面的困惑和问号说不定比原来更多了。这就是改革吗?怎么跟我们原来脑子里面想的改革不是一回事?

对发展我想也是同样的情况。去年年底,我一个朋友(国务院一个司局长),他跟我讲国务院内部对中央出台的刺激经济的政策,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意见,包括他本人。

他讲完之后当时我说了一句话,我说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就是总理对经济形势的判断,说不定比你们的判断要更为糟糕?

大家都知道,去年公布GDP的增长是7.4%,前年是7.66%,按照绝对水平来说差不了太多。但是用电量的增长几乎差了一半,前年GDP的增长是7.66%,用电量的增长是7%左右。去年GDP的增长是7.4%,用电量的增长是3%出头,差了一半还多。那怎么解释呢?

大家知道,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一年之内产业结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没有可能的。那要怎么解释这个数据呢?这个数可能就有问题。所以经济状况究竟是什么样的,可能都有点说不清楚。

我们看过去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对发展的问题,经济的问题,我们有时候也有困惑,也会遇到问题。但是那时候我们心里是清楚的,只要克服了这些困难,排除了这些障碍,你接着往前走就是了,前面的路是明确的。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不一样。这一次有点像在沙漠和戈壁上开车,前面的路都是很明确的。但是走着走着,路没有了,前面是个沙丘。车辙按照不同的方向走,有深有浅,最后哪条路能走通?我们现在可能就不知道。

最近这段时间,我经常在讲,现在是我们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转折点的含义。这个转折点,这当中无论是希望,还是挑战,可能都在这里面。这就是我今天要谈的第一个想法,现在我们面临着种种困惑,这种困惑后面既包含着挑战,也包含着希望。

2、股灾背后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

第二个问题,在这种困惑的背后,问题的要害在什么地方?

我想从这次股灾说起。应当说这次股灾是今年中国经历的很重要的事情之一,值得整个社会反思。从这场股灾当中,我们至少可以体会到两件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

第一个能够看到的,就是用集权的行政力量人为发动一轮牛市没有成功。

各位都可以感觉到,最近几年中国有一个很明显的集权趋势,权力在不断地集中。而一个集权的体制,要能有效地运转,它要求的条件是非常高、非常苛刻的:一是必须要有很好的决策层,决策不能出现重大的失误。二是它必须得有一个好的执行层,这个执行层能够准确地理解上面的意图,能够负责任、有效率地进行工作。

前一个不能妄议,我们就说后一个。我们看到集权的趋势,最近这两年重建的过程,说实话有点人人自危,很多人不再负责任地进行工作。

这次股灾首先能够体会到这点:开始的时候中央的意图是明确的,通过用人为的方式激活资本市场,来解决中国经济转型当中一些重要的问题,尤其是新兴产业的融资问题。但是问题是,在我们这样一个重建的集权体制当中,大家都是看上面的脸色行事。你要什么我就来什么,而且层层加码,投其所好。所以大概到了四千点的时候,它说现在仅仅是一个起点。我想到了四千点的时候,其实中央有点意识到了,这里面有一定的风险,就开始提出要注意风险。好,那咱们就来注意风险的,一夜之间把融资配资全部卡死。

打个比方说,有点像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给你开车,你说要快,还是要慢?你说时间来不及了,你要快是吧,一脚油门到底了。你说别这么快,路上这么多人,别出事。好,要慢是吧,那就一脚刹车到底。各位可以想,这个疯狂的牛市,然后到这场股灾是怎么来的,跟这个有直接的关系。

我觉得这场股灾可以告诉我们的第二个东西就是经济转型的困境。

其实股灾也好,历史上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也好,它背后的逻辑大体都是比较相近的。最基本的背景肯定是实体经济有问题,最重要的就是实体经济当中特别是制造业当中产能严重过剩。这里面产能严重过剩,资金就不往这里面进,因为进到这里面回报率太低。不但是回报率太低,弄不好就赔了。所以钱不往实体经济里面进,到哪儿去呢?就进了资本市场。这钱怎么能挣得快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加杠杆。到加不动了,泡沫越来越大了,破灭了,那就是一场股灾或者是一场危机。

所以这场股灾的背后让我们看到了经济转型的问题。经济转型讲了这么多年,就是转不过去,原因在哪儿?我觉得更深层的原因是社会体制的脆弱性。我们承受不了这种转型,承受不了它所造成的振荡。

打个比方来说,中国现在脖子上有两个通灵宝玉,丢了就没有魂儿了。一个是高速的发展,一个是维稳。这两个如果都没有了,或者说缺当中的一个,日子很难过下去。这表明什么呢,我们社会的脆弱性。由于这样一种脆弱,我们没有办法来承受自然的经济规律,然后就人为地干扰这个规律。

所以我谈的第二个问题,从股灾来看,现在我们面临两个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一个是体制改革的问题,一个是经济转型的问题。

3、有什么样的社会就有什么样的市场

第三个问题,怎么理解经济转型,怎么理解当前的经济困境?

这个问题,其实要说复杂的话,可能也真的很复杂。但是我想如果要说简单的话,其实可能也很简单。经济的困境,如果用我的说法来说,实际上就是两条曲线之间的关系——一条曲线是生产的曲线,供给的曲线;一条曲线是消费的曲线,需求的曲线,就是这两条曲线之间的关系。

过去这些年,生产的曲线、供给的曲线拉得越来越陡,而需求、消费的曲线却走得却很平缓,两条曲线之间的张口越来越大。当前的经济困境在哪儿,就在这个张口上,张口越大困境也就越大。

假如说我们看到这点,我觉得很多问题就值得思考了。比如说现在我们经济政策可能造成的结果是什么。现在我们很多的经济政策,尤其是刺激经济的政策,大家可以想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很可能是继续拉高本来已经走的很陡的那条曲线。虽然它在一定的时间里面可以保证发展的速度,但是我们知道,已经那么陡了,你继续拉高的话,结果使得张口越来越大,这样造成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大。

刚才讲到创新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创新的问题是中国别无选择的事情。在劳动力的优势消失以后,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创新了。但是各位有没有想到,绝大多数的创新,最后一定体现在市场上,这东西你得能卖得出去。但是产品的市场在哪儿?

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炒菜的锅。德国生产的锅一卖就两三千,我们这里的破锅几十块钱。当然,中国要生产这样的锅,也没有什么困难的,但是各位想中国生产锅的企业都生产两三千块钱一个的锅,卖给谁?农民一年的收入就那么点,他会买一个两三千块钱的锅吗?

我的意思是,哪怕创新的问题,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后面你得解决市场的问题。

市场的背后是什么?我觉得市场的背后就是社会,有什么样的社会,就有什么样的市场。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的一种折射。

最简单的来讲,手机。仔细想一想中国的手机市场,实际上就两个,一个是苹果的市场,一个是山寨的市场。为什么?因为中国社会就是两极分化的社会,手机这两个市场是和两极分化的社会对应在一起的——收入高的就苹果了,另外一个是山寨的市场。

所以我们一定要看到市场的背后是社会,不改变社会,就无法改变市场。这是我今天要谈的第三个问题,现在我们的经济困境怎么来理解,它的背后是什么。

4、弄不好中产阶级还要遭次洗劫

第四个问题,为了推动转型,社会需要做什么样的改变?我觉得有两点是可以考虑的。

一个就是社会保障。

虽然今天我们讲的是智能,讲的互联网+,但是要知道,在今天的美国,就两样东西,一个房子,一个汽车,这两个东西仍然占家庭支出的50%以上,这仍然是他经济生活最重要的内容。

所以现在我们进入时代之后,耐用消费品和大宗消费有没有制度的支撑,这是至关重要的。这个制度很大程度上就是社会保障制度。不解决人们对预期的问题,不安全感问题,不确定性问题,就不能为这种消费创造条件。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中国现在的老百姓有点像什么?有点像一头驴子一样,你打它两鞭子,说你跑一圈,他就跑了一圈。跑了一圈,然后你说,这圈不算,你再跑一圈,又打了两鞭子,他又跑了一圈,你说这一圈也不算。他不停地跑,你不停地说这个不算。

我们社会面对的是什么,就是你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你有没有一种制度的支撑非常重要。去年年底有一次我去西部某个市,这个市是一个资源性城市,是在煤矿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城市。前几年煤好的时候,盖了不少福利房卖给职工,大概是2800一平米,现在市面的价格差不多是3200。我去的时候很多人都要求退房,不是一个两个,非常普遍的要求退房,说我也不想挣这个钱,你就按照当时的价格把钱退给我,这个房子我不想要了。怎么是这样一种心态呢?我很难理解,当地的朋友解释说,现在很多人是这样一种想法,他就觉得今后这几年吃饭都要成问题,很多人想,手里拿的房子是值二三十万,但是卖不出去有什么用?还不如把钱退给我,到时还能吃口饭。

各位可以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我们进入一个耐用消费品和大宗消费时代,怎么形成这种消费模式。所以这样一个制度的支撑,在中国就显得尤为重要,我觉得这是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第二个,经济转型需要新的社会结构的支撑,主要是中产阶层的问题。

因为刚才说耐用消费品或者是大宗消费的问题,它的主体是谁?是中产阶层,没有中产阶层,形成不了市场,你转不过来。但是我们都知道,中国中产阶层发育得一直缓慢。虽然从绝对数来说还不少,但是前些年三座大山就把中产阶层搜刮得差不多了,这次股市又把中产阶层消灭了一批。这是非常大的问题。

但是我觉得还没有完,弄不好还有一个陷阱。刚才有朋友讲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双创。我觉得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学校现在也忽悠,忽悠学生们,要淡化就业意识,要增强创业意识,你别一入学就想怎么就业,要想将来怎么创业。问题是,现在很多在市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企业家都不知道干什么,都束手无策,你连校门都没有出的大学生就知道干什么?这当中能不能出一两个比尔盖茨,这倒有可能,但是大部分人是创不成的,不但创不成,弄不好把老爸、老妈在股市赔完还剩下的那点钱再给创进去。这个弄不好对中产阶层又是一次洗劫。

5、中国历史上的三十年现象

第五个问题,现在我们真的要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要有一个新的理念。

最近这几年我一直在讲三十年,现在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现在是新的三十年的开端。

中国历史上的“三十年现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看看近代以来一百多年的历史怎么走过来的,真的差不多就是三十年一段三十年一段走过来的。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三十八年的时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文革前十七年,文革十年,加起来二十七年,又将近三十年。改革开放到十八大又是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我个人看法这三十多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现在是一个新的三十年的开端。

将来过了若干年,我们回想这三十年,你可能说它好,也可能说它不好,但是有一点我估计是肯定的——这三十年和过去的三十年将会有明显的不同。现在很多问题都面临着重要的转折。

这新的三十年,我们从经济困境、经济转型的角度来讲,必须得有一个能够支撑未来新的三十年的理念。过去三十年是以改革和发展作为中心的,但是要支撑起新的三十年、解决当前面临的很现实的重大问题,必须得有一个新的理念。

所以最近这几年,大家可以注意到,我经常讲两个东西,一个是社会进步,一个是公平正义。也就是说,进入新的三十年可能需要把中国社会建设成一个更好的社会。而我们现在面临的,包括经济转型在内很多现实的问题,不在一个好的社会基础上来解决,实际上是很难的。

 

个人简介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80年代中期开始从事社会现代化的研究工作,并成为社会学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90年代初,逐步转向对中国的社会结构的研究。著有描述中国改革处在十字路口处境的《断裂》、《失衡》等。
每日关注 更多
赞助商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