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三雄”的分合故事

潘国尧 原创 | 2018-02-06 22:54 | 收藏 | 投票

编前

这同样是作者十多年前的一个财经人物访谈作品(载《浙商》杂志总第五期),如今回头再读,丝毫没有过时的感觉,可见年轻就是好,有足够的精力精心雕琢一流的新闻作品。

同样值得的回味的是当时的这个采编团队,从总编副总编到中层采编人员,大家都对内容生成这一关十分看重,这也使得初创阶段的《浙商》杂志得到了业内一致的好评,认为内容上的起点很高。

十多年后重读这个稿子,老衲自己都感到,稿子的现场感极强,行文风格十分接近于报告文学,很有可读性。记得在稿子发排前,总编似乎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老衲依然记得很清晰:财经人物一定要有鲜明的个性,不能就事论事,不能人云亦云,要设法在文字的组织过程中穿插一些个性化的评述。

老衲就依葫芦画瓢,几乎颠覆了第一稿和第二稿的行文风格,遂成就了这个体现老衲职业生涯最高水准的人物专访稿。

十多年中,浙江的民营企业几番沉浮,比如文中多次提到的工业缝纫机大佬邱继宝和他的飞跃缝纫机,现在基本没了多少声响,要知道十年前邱继宝的名头并不在鲁冠球之下的。倒是杰克品牌后来居上,依然有可观的市场份额。

而今,随着服饰业的日渐式微和智能技术的不断进步,工业缝纫机的美好时光也过去了,老衲与“阮氏三雄”也早已失去了联系,不知现在阮吉祥在捣鼓什么了,是继续执着于实业呢还是抽出资本干房地产去了,还是做了民间资本借贷大佬了?不得而知,祝福他们吧!

 

“阮氏三雄”的分合故事

 

/潘国尧

 

 

50年一遇的台风“云娜”前脚刚走,记者后脚就赶到了重灾区台州。一路但见高炮灯箱纷纷仆地,农家屋顶上旧瓦间着新瓦,山上的树和竹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城里的楼房外墙上到处可见被台风击碎了的玻璃窗,像健康人嘴里的蛀牙。显然还有不少企业不在“生产自救”状态:钢构厂房空空荡荡的屋顶就是明证。

但是位于椒江机场南路的杰克缝纫机厂却是另一番景象:新的天蓝色玻璃钢瓦把隔河相望的两个厂区装扮得像一对新婚夫妻,似乎是在证明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一种喜庆;集团的“杰克报” 抗台特刊在“云娜”离境一周后就粘在了宣传窗上;老厂区门口一黑一白的两只大理石猫经受了狂风和暴雨的洗礼后显得更加精神,白的那只基座上刻着小平“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警世名言。

杰克的当家人阮积祥穿过两只猫把守着的厂区大门,快步奔向办公区,瘦小的个子浑身透露着精干。

兄弟同闯关东

拥有大大小小300多家缝纫机生产经营企业的台州,其产业份额已占了全球的40%,除了西安标准,包括杰克、宝石、中捷、飞跃在内的国内缝纫机五六个顶尖品牌一大半就聚集在了台州这个弹丸之地上,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四大品牌生产厂家的老总中,竟然有两位是在少年时代远走东北的深山老林,给林场职工、给牧民、给其他的东北大老爷们补过鞋,从补鞋起步,经商、办实业,直至成长为企业家。“他(邱继宝)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补鞋比我早几年,是我们补鞋界的前辈,但都是在十六、七岁这个档上出去的。” 阮积祥今年才36岁,比同样做缝纫机的台州制造业老大邱继宝还要年轻七八岁。

草根自有草根的豪气,已是清华大学 EMBA班毕业生的阮积祥丝毫不避讳自己少年时代的这段一般人不愿回首的经历,不仅如此,他也并不给已是十六大代表的邱继宝“护短”——当然后者也常常在不同的场合“炫耀”他的这个光荣创业史。也许这就是鲁迅赞扬过的“台州人的硬气”的另一种表现。

阮积祥说他读了半年高中就坐不住了,“身边的年轻人都闯关东去了,补鞋的补鞋,做木匠的做木匠,卖眼镜的卖眼镜……一帮一帮的走,我一咬牙跟着我的两个哥哥也去了东北。”老乡中不少人对着大兴安岭的大草甸子或大雪褥子发呆,只好留在人烟稠密点的屯子周围做坐地生意了,但兄弟仨却直扑大兴安岭深处。为了避免兄弟之间互相争夺生意的尴尬,少年阮积祥主动要求离开两个兄弟。他每次进山都要在没膝盖深的雪地里步行七、八十公里,“有时候嫌盘山公路绕来绕去麻烦,就独自顺着过山电力线路走,肩上还要扛着机器和辅料……”孤独感就像迎面而来的山包,一个接着一个朝阮积祥压过来,“运气好一点的话,给人补几双鞋换顿热饭吃或换个热坑头睡,运气差,那就只能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中钻草窝子啃冷馒头。我个子小,遇到个横的主,不仅补鞋钱要不到,还换来一顿揍……”阮积祥像讲故事一样地讲他爬雪山过草地的长征经历,脸上看不到任何辛酸的表情,“但我必须这样走,这样做,大家守在一个市场里是赚不到钱的,深山老林里有更多的破鞋要我去补。终端客户不是等来的,是靠两条腿跑出来的,这一点我倒是在十六、七岁时就提前与国际接轨了。”阮积祥这样回头解读他初涉商海时的市场意识。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使小个子阮积祥在1985年时每个月的净收入就达到了1500元左右,“这相当于你们当时工资的30倍,而我的那些老乡们一般是200元左右的月入。财富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所以在一大群做小生意的台州人中间冒出邱继宝,冒出阮积祥,这是偶然中的必然。

阮积祥说他以幼小的年龄承受超乎常人的苦难之时,正是他孕育创业欲望最强烈的关口,“这两年的补鞋经历,怎么总结呢?锻炼意志、激发创业冲动、积累市场开拓经验……反正我今天之所以成为一个著名缝纫机品牌企业的当家人,阮积祥之所以今天被人冠以‘企业家’的称号,这两年的磨砺真正是功不可没。”阮积祥说。

分久必合

从东北“长征”回来以后的几年中阮积祥又折腾了好几年,“做过许多生意,跑过许多地方,但始终做不大,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创业的冲动一直有,创业的资本和意志力之类的也不缺乏,想做大事,想重塑留在乡人印象中的补鞋匠形象,但我就是不清楚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这种情况直到我那两个同样走了许多弯路的兄弟开始切入我的生意生活中时才开始改变。”阮积祥说。

阮积祥兄弟三个,他最小,老大阮福德原先是乡镇干部,兄弟仨一起从东北补鞋回来后,老大开始与人合伙经营纺织品生意,不到三年时间,明显缺乏市场意识的老大把自己辛苦赚来的补鞋钱赔了个精光,还落下好几万块钱的债务。老二阮积明性格内向,小生意做得不咸不淡。山穷水尽之时,老娘出面,要当时做缝纫机配件生意小有成就的老三阮积祥帮两个兄弟一把。

而在同时,以机械、医药、鞋类为代表的台州民营制造企业呈产业集群状迅猛发展,“我真是有点急了,我感到我们兄弟几个并不比人差,但为什么都做不大?母亲的要求使我产生了把两个哥哥拉过来合伙搞的念头,”阮积祥说。“1995年的夏天,我们兄弟三人连着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说是开会,其实跟农村中兄弟分家吵架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人家是为分家吵,我们是在分家好久后为再度合作而吵,”阮积祥说。争吵的结果是阮积祥把辛苦积攒下来的百万资产一分为三,以借款的形式分别给了他的两个哥哥各25%的股份,自己以50%控股。

一番透心彻肺的争吵查明了兄弟仨这几年来各自不成大气候的原因,也吵出了未来阮氏实业的轮廓,“我们都感觉到自己原先各自小打小闹有点不合事宜了,周围的人都在趁着国家给的好政策做大事,我们兄弟仨这么高的起点却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什么原因呢?思想观念的落后显然是结症。”阮积祥说。

为了显示思想解放的决心,股东会后,兄弟三个赤膊上阵,带着一帮职工把位于路桥的老厂区拆了个精光,“不仅仅是拆房子,主要是拆思想,换观念。杰克缝纫机厂经过我们兄弟仨三天三夜的集体规划和统一行动,终于在1995年的  日正式成立了,”阮积祥说。

“杰克”成立之时,正是台州人“汽车疯子”李书福和他的兄弟李书通造摩托车狂赢利,却在企业发展战略定位上反目之时,而四川做饲料发财的刘氏死兄弟也正忙着分家,“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兄弟一起搞企业,同甘苦共患难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创业阶段,当企业做成一定规模时,利益分配上的矛盾是一定要爆发的——因为他们都是强型的,并且在发展过程中都直接参与了从决策到实施的全过程,还各自积累了雄厚的资本实力以及管理经验、技术秘籍、市场要素等,‘翅膀硬了就要飞’,这是必然。而一旦分开后,由于产品的同质化竞争,两败俱伤的结果也是难以避免的。”阮积祥说。

令阮积祥至今都感到“庆幸”的是三兄弟各自特长明显但缺点更明显,拿他自己来说,1995年之前的几年里虽然胸中有雄兵百万之韬略,无奈在与人沟通的能力方面“十分薄弱”,所以尽管在经营缝纫机另配件业务方面堪称行家,但要让他单枪匹马进军整机制造业还是有实际困难,“立项啊,审批啊,贷款啊,征地啊,这些活都要与人打交道,当时政府的衙门作风还很严重,这些事我就是想想都会头疼。”阮积祥说。

而做生意亏了大血本的老大阮福德不仅在“合家”会上写了保票,“杰克”初创之时,上述这一系列令阮积祥头疼不已的活在这位前“乡镇领导”面前则宛如一碟碟小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原先的一些老关系得以充分的利用,新的网络又在他如簧之舌的游说和泥鳅般水滑的公关过程中得以发扬光大,按照阮积祥的说法是老大在干这个活的过程中“重新找回了自我”,“极大地发挥了想象力和积极性”。“所以前期准备阶段我基本不操心,而把主要精力全部用在了引进技术、引进人才、拓展市场等核心工作上。”阮积祥说。

记者在杰克采访之时,老大刚好又出差“攻关”去了。杰克目前拥有浙江、上海、安徽、江西、江苏五大生产基地,“这些基地的扩展过程中我一般只做前期的产业状况和市场调研工作,大方向一确定,老大的工作就紧跟上去了:与当地政府、企业和社会各界人士沟通,争取当地金融、法律、工商、税务等部门的最大支持,在收购、兼并当地相关企业过程中安抚职工的思想情绪等,这些活老大现在差不多能做到滴水不漏。我一般只需在签字仪式上去亮个相,”阮积祥说。作为台州市的一家骨干制造企业,当地政府也给了极大的关怀,但令阮积祥尴尬的是:地方官员们来企业考察参观什么的,“我总是被他们冷落,倒是老大神气活现地在那里指指划划,”阮积祥颇当回事地盯着记者的眼睛说,好象是自己吃了大亏似的,“而且我们当地人说起‘杰克’时也总是习惯上叫作‘三兄弟办的那个缝纫机厂’”, 阮积祥说。

阮积祥的办公室和副董事长——老二阮积明的办公室仅一玻璃之隔,记者采访完阮积祥时想去老二那里坐坐,阮积祥说:你不用去找他,找到了他也不会说一句话的。“他是个怪人”, 阮积祥说。果然,刚刚还在透明玻璃墙那边“监听”我采访的老二,等我拉开办公室门时却跑得无影无踪。

但怪人阮积明却是杰克的一道大闸,目前主管的是企业的财务监督、原材料采购成本控制和企业的日常资金内控工作,“在他手上你休想占得一分钱便宜,精着呢,”集团的几位管理人员几乎是用同一声音这样描绘阮家老二。“目前企业除了一些风险比较大的投资项目需要董事会的集体研究作出决定外,我一般日常很少插手财务——说实话,现在如果让我这个大手大脚惯了的董事长去握这支笔,董事会还未必会通过。”阮积祥说。

被两个兄弟“架空”了阮积祥这几年便发疯也似地到处充电,先是在浙工大读了三年企业管理学,算是弥补少年时的缺憾,然后又去清华职业经理人班充电,现在又在中欧工商管理学院攻读EMBA。阮积祥对这样做的解释是“我这是在为企业的未来作准备”。

合久不分

阮氏三雄同处一层楼办公,一个大厅被透明玻璃隔成三个单间,从左至右依次为老二(副董事长)、老大(副董事长)、老小(董事长),三个房间一式的装修的金碧辉煌,楼道里各式人等进进出出,各种标语到处都有,有的理念还相当先进。看着这一切,想想那么多兄弟创业神话的破灭故事,记者就不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你说,你对杰克的前景,特别是兄弟仨合力的前景真就这么看好?”

阮积祥从座位上一下弹起来,把身子直逼到记者跟前说:你是说散伙的事吧?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阮的理由有仨:一,自己目前已经丧失了很大一部分权力,随着权力的丧失,自己在相应方面的能力也严重退化,“我现在对两个兄弟的依存度日渐增大,我根本不可能产生单干的念头。”二,两个兄弟在各自主管的一块上越做越精,已在向职业经理人方向发展,但同时综合素质——特别是领袖气质则明显下滑,“我可以这么说,就是现在我把股份退给他们单干,他们都干不了了。”阮积祥认为目前这种状况“不是坏事,也不是兄弟仨刻意追求的结果,完全是企业组织结构完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种生态。”阮说兄弟合伙创业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留一手”的情况,如果“你留一手,他留一手,留到最后的就肯定只有散伙一种结果——庆幸的是我们兄弟仨对杰克非常的投入,所以我们都相信企业的明天会更好。”

“兄弟拧成一股绳,黄铜也会变成金”,这是建立在血缘关系和传统文化基础上的农耕文明,如果在此基础上引入健全的股权结构作保证,那么相信阮氏三雄能走出‘合久必分’这个缩命的。

另外,能使阮氏三个齿轮保持正常工作状态,还有一个角色也非常重要。

这个被阮积祥称为润滑剂的角色就是杰克缝纫机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郭卫星,今年才28岁,沉稳而老练。这位北京农业大学机械工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是阮积祥在清华大学进

修职业经理人期间的额外收获。“当时我是我们班上毕业综合考评的前三位,既是班长,还是系党支部委员,是铁定留京的毕业生,但是我却鬼差神使般地被阮总搞到了台州,我现在只能解释为是一种缘分。”郭卫星说。

郭在被阮积祥“搞”到杰克后的四年时间里先后在十几个岗位上轮转了一遍,然后以火箭速度被推到了总经理的位置上,“与我一道进杰克的几十号人目前只剩下了四个,而且都被安置在重要的岗位上,我觉得这家民营企业的用人机制、留人机制、激励机制都十分健全。”郭说。郭也坦言,在这样产权集中的企业里,不管自己做到哪一级,“与老板们之间的隔膜肯定有,打工的心态也在所难免,但重要的是要沟通。”

郭卫星目前主管的是杰克缝纫机的研、产、销三个核心环节,如果超脱一点的话,“只要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天道酬勤,多少付出就收获多少。”但阮氏三雄显然不把这个总经理当外人,私下与郭沟通非常频繁,郭坦言,“一些重大决策提交董事会讨论前,董事长习惯先找我聊聊,他认为兄弟之间往往会形成一种定势,所谓的心往一处想在有些情况下未必是好事,决策前的反面论证非常重要,而在这方面,我这个‘外人’可能会比较理智。”

目前国内缝纫机行业的市场竞争非常激烈,今年在西安举行的一个缝纫机产品展销会竟然有1104家企业参展,“作为一个劳动密集型产业,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站稳脚跟,技术创新、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等提升产品内在档次的努力固然重要——这也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我觉得保持企业组织结构稳定良性的运作也非常重要,这方面,阮氏三兄弟目前精诚合作的状态应该说给广大职工是一种鼓舞。”郭卫星说。

在结束采访前,记者想再次与阮积祥告别,发现他正埋头在一大堆的书籍中看得非常认真,一旁的书刊架上花花绿绿的都是财经类杂志,我们的《浙商》赫然在列,记者不忍心打扰这个场景,就在门外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潘国尧 的近期作品

个人简介
长期从事财经类媒体的策划编辑制作工作,有300万字以上公开发表的新闻作品,500万字以上的编辑作品,先后参与整合了包括《浙商》杂志和《领军企业家》杂志等在内的多种平面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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