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奈的“不同寻常”

赵峰 原创 | 2019-05-09 10:35 | 收藏 | 投票

 魁奈的“不同寻常”

2019-5-9

说魁奈 “不同寻常”有褒义也有贬义。褒义说的是他事业和学术的成就,贬义说的是他的学术风格,尤其是他的文风。

弗朗索瓦·魁奈(1694-1774)出生于巴黎郊区的小地主人家,因为兄妹人数太多——在兄妹十三人中他排名第十,未能接受正规教育,以致到十一岁时还不认字。十六岁之后跟着外科医生做学徒,出师之后很快成长为乡下的名医。再往后,成为庞巴杜夫人的私人医生;在庞巴杜夫人的举荐下,又成为国王路易十五的第一御医。

作为医生的魁奈有着强烈的学术兴趣,年轻时候就发表过医学论文,还出版著作讨论生理学的哲学基础。这部叫做《动物经济论》的著作讨论的不是经济问题,不过其中的自然主义观点构成后来重农学派的信条之一。作为学者,魁奈最重要的成就在经济学领域。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五十多岁才开始经济学研究,却很快成为著名经济学家,还创立起一个在那个时代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学派——重农学派。

在十八世纪六七十年代,魁奈及其重农学派以“改革家”闻名。作为宫廷医生的魁奈对皇室有一定影响力,他曾经鼓动路易十五在凡尔赛宫举办他从中国学来的“籍田大礼”,以表现国王对农业的重视。受魁奈重农思想及其改革主张的影响,一些欧洲国家的君主纷纷邀请魁奈及其弟子去指导改革。在魁奈的时代,重农学派成为一门“显学”。

魁奈在经济思想史上一个“不同寻常”的创造是系统分析了社会总产品的流通问题,他在1758年发表的《经济表》被认为是古典学派对经济思想发展的重大贡献。马克思对魁奈的这一贡献评价甚高,说“这个尝试是在18世纪30——60年代政治经济学幼年时期做出的,这是一个极有天才的思想,毫无疑问是政治经济学至今所提出的一切思想中最有天才的思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IP366

魁奈最早的经济学著作是发表在狄德罗(1713-1784)主编的《百科全书》上两篇论文,1756年的《租地农场主论》和1757年的《谷物论》。在这两篇文章中,魁奈提出了 “纯产品学说”,奠定了重农学派的理论基础。被后人称为技术经济学典范的这两篇论文,从方法上讲是典型的配第的“政治算术”,用数字或者尺度来解释问题。魁奈一生写过很多东西,只有这两篇文章是主题明确,观点清楚,表达流畅的。其他的著作,或者是过于抽象晦涩,或者是过于繁琐乏味,或者是自相矛盾,让人头疼,让人不知所云。贬义上说魁奈“不同寻常”,指的就是他这种昏庸,繁琐,晦涩,矛盾的文风。其实他还不仅仅是“不同寻常”,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想象”,“不可理喻”。

下面从魁奈的《人口论》中举出两个段落,让我们见识一下魁奈的文风。

“使用价值经常是一成不变的,经常或多或少地取决于人的因素,取决于人们的需求,以及人们对拥有该物的欲望。价格却相反,是不断改变的,它取决于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各种不固定的因素。它不受人们的需求调节,但也不是任意决定的价格,也不是由商人之间的协商决定的。”(魁奈:《魁奈经济著作选集》,吴斐丹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P119)这样的表达,真的让人觉得云里雾里的。(1)使用价值如果是取决于人的因素,人的需求和欲望,就必然是变动不居的,怎么能说是“一成不变”呢?(2)价格如果是取决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就应该是稳定的,怎么能说是“不断变化”呢?(3)价格不受人们需求的调节,也不是商人之间协商决定的,那么究竟是如何决定的呢?魁奈试图要区分价值和价格,试图要理清使用价值和价值之间的关系,但是,当他在这些不同概念之间跳来跳去的时候,因为把握不准,常常会将读者带到沟里去。其实他自己就在沟里,只是不自觉而已。

“严格地说,只有那些用劳动生产为人们所必需的产品的人,才创造财富,因为土地所有者和君主的一切收入,工人的全部工资,仆人的全部工资,从事各种行业的人的全部工资,都是从这些产品的价值中取得的。那些用自己的双手制造货物的人们并不创造财富,因为他们的劳动只是使这些货物的价值增加上支付给他们的工资数,而这些工资是从土地的产品中取得的。”(144-145)理解魁奈纯产品学说的人是不难理解这段话的意思的。他要说的就是农业创造纯产品,创造财富;工业不创造纯产品,不创造财富。但是,从上面这段话的字面上是看不出这个意思的。单纯从字面上理解,这段话中的前后两句是矛盾的。先说用双手劳动的人创造财富,紧接着又说不创造财富,创造还是不创造?

在魁奈的著作中,这样云遮雾罩,矛盾重重的解释比比皆是。在他的时代,魁奈就以文风的晦涩而闻名。为什么会这样呢?可以简简单单清清楚楚阐述清楚的,为什么要处理得那么晦涩,那么莫名其妙呢?魁奈这样做可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为了以晦涩来体现自己的深刻,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的。魁奈的经济思想,属于自由主义的范畴,这与当时封建的专制的制度是有冲突的,是不受欢迎的,是异端的,是要受到批判和攻击的。魁奈这样晦涩的表达,抽象的文风,很大程度上是自我保护的需要。说到这里,需要说一说狄德罗及其《百科全书》。

1745年,巴黎一出版商从英国引进一部《科技百科全书》,准备将其译为法文在巴黎出版;后来发现该书内容已经落后,于是决定重新编写,并邀请作家狄德罗和数学家达朗贝尔来主持。那个时代有影响的一批启蒙学者都参与了《百科全书》的编写,包括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爱尔维修,霍尔巴赫,魁奈,杜尔哥,等等。这部新的《百科全书》包含全新的内容,体现着自由、民主、科学的精神,体现着反封建,反专制,反教会的精神。在书报检查的制度下,这些东西要大张旗鼓地出版是有困难的。于是,词条编写者和编辑者们采取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招数,在《全书》的正文中,是可以通过检查的保守的内容,而将新的体现启蒙精神的内容放在了附录当中。这样做其实也不保险,《百科全书》曾经多次因为触犯条例而被勒令暂停整改,狄德罗甚至为此蹲过监狱。

关于狄德罗蹲监狱,插上一小段。那时候卢梭已经到了巴黎,但还没有在学术界立住脚。卢梭与狄德罗还是好朋友(卢梭与任何朋友的关系最后都要闹崩),听说狄德罗入狱之后就前往探监。卢梭顺手拿着一份报纸,半路休息的时候就翻阅起来,看到一则第戎科学院的征文启事,讨论“科学和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化风俗”。卢梭一时文思泉涌,思绪飞扬。他急匆匆跑到狄德罗身边,顾不上嘘寒问暖,滔滔不绝阐释自己的新思想。在他看来,文明与自然、理性与自然本能相比,是一种蜕变,甚至是堕落。他认为,文明的发展史不过是一部人类的疾病史而已,有理性的人类失去了原始朴素的感性,产生了大量无益的需求,科学和艺术助长了奢侈浪费,自由变成了专制。卢梭写成了《论科学与艺术》一文投稿,预想不到地获得了一等奖。自此,卢梭正式走上了学术之路。

魁奈对狄德罗的入狱也没有袖手旁观。利用他与国王路易十五和庞巴杜夫人的亲密关系,魁奈成功地将狄德罗从狱中捞了出来。人们形容魁奈说,“狡猾得像猴子,厉害得像魔鬼”。魁奈将自己的论文故意处理得那样晦涩,繁杂,啰里啰嗦,云里雾里的,就是他狡猾的表现。既要表达自己自由主义的思想,又要避免受到伤害,就只能将核心的思想观念层层包裹起来,他这样做为自己赢得了“文风拙劣”的坏名声,却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朋友。说来很有意思的是,魁奈最早的两篇论文,也就是他所有经济学论文中最明白流畅的的那两篇,即1756年的《租地农场主论》和1757年的《谷物论》,他是用他儿子的名字发表的。他1757年用自己的名字给《百科全书》投递了《人口论》的文稿,为了保护自己,就写得非常晦涩,非常繁杂了。即使这样他还是担心,投递之后又撤稿。这篇文章在他生前再没公开出版。

魁奈的“不同寻常”还表现在其经济思想和政治主张之间的矛盾上。在经济上,魁奈无疑是个自由主义者,主张自然秩序,主张自由放任。但是在政治上,魁奈却是专制主义的支持者。《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中,魁奈对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大为赞赏。他说中国的人民很幸福,因为他们有仁慈的道德的君主来管理他们,保护他们;他认为世界上最美好最有效的政治制度,就是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从经济上的自由主义出发而得出政治上的专制主义的结论,似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魁奈的这种“不同寻常”,或许是一种认识上的不彻底,或者是一种政治上的妥协。

马克思评价重农学派的单一税主张时说,重农学派所要维护的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利益,但他们却将自己打扮成封建专制制度的维护者的样子。他们成功地欺骗了封建政府,也欺骗了他们自己。魁奈的“不同寻常”的文风,说是一种欺骗也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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