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不是“逆全球化”

丁学良 原创 | 2020-05-18 20:24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焦点关注

  网易研究局:如何看待疫情对世界经济的影响?

  丁学良:这次疫情应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从1945年开始,全人类遇到的最大的一次灾难。

  1945年后,世界也经历过几次重大危机,比如古巴导弹危机、切尔诺贝利核事故、SARS和埃博拉疫情等,但是其影响面都不如这一次新冠疫情带来的影响大。

  新冠疫情目前究竟造成了多少生命的损失,现在很难统计,因为每个国家用的统计技术指标不一样。鉴于技术性困难,这次疫情在经济或金融的层面上对社会的影响,相对而言唯一一次能够和它相比的就是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

  这次疫情的影响范围,可以用三个“生”字概括——生命、生产和生活。也就是说,基本上,没有任何一个领域能逃过这场灾难。

  网易研究局:如何看待疫情对全球化的影响?

  丁学良:全球化已经发生倒退。

  这一波全球化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冷战结束,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将近30年时间。这一波全球化中,有很多环节和领域在这次疫情中受到了严重损伤,比如资本、原料、技术和观念等。从这个意义上讲,全球化受到重大挫折,会进行非常大调整,但这并不意味着全球化要退回到冷战结束时期的原点。

  当我刚开始从事全球化研究时,当时还有极个别专家警告:全球化不只意味着资本、原料、技术和观念的自由流动,也意味着疾病更加自由的流动。历史上几次重大的传染病,大部分都是从同样的区域传出去——就是亚洲南部,而传播的一个重要途径之一,就是通商。

  原本在过去25年间,全世界自由流动的要素流动速度越来越快,但因为这次全球性的重大灾难,以后这些要素的流动就不会是通过直线式上升而变得更加自由。这将是全球化面临的重大调整。

  有些人的观点认为,目前,美国是在“逆全球化”。但实际上,美国不是“逆全球化”,美国是在调整全球化战略,美国总统没有权力把涉及全球化的所有领域都终止,也并不是美国上下现在已经决定了要实行“逆全球化”。

  实际上,在疫情之前,全球化进程就已经遇到过重大挫折。第一次是在大约20年前,发达国家将中低档制造业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导致原来发达经济体的很多人失业。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原本是发达经济体里的产业工人反对全球化。但实际上,这些人也从全球化中得到了好处。比如,美国、欧洲、日本等发达经济体,它们的制造业工厂很多都分布在其它成本较低的国家,产品在这些国家生产出来,然后再运回到本国,使得这些发达经济体的中低档消费市场的产品,大部分价格不高,这些发达经济体的产业工人也因此受益。

  但相对于得到的好处,他们也受到了更加严重的冲击,主要体现在他们与资方之间的谈判能力大大受限。由于全球化的影响,资方可以将工厂设置到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国家,这使发达经济体中产业工人的工作机会减少,社会地位下降。

  全球化的第二次重大挫折发生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时。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不同的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不是从像东南亚这样的发展中经济体中爆发,而是从世界最发达的经济体中爆发。这其中的原因,就是资本的全球化。

  我们目前遇到的疫情对全球化的冲击,比前两次要严重得多,就是因为它把三个“生”——生命、生产和生活全部都卷进去。

  第一次全球化挫折影响到生产和一部分人的生活,但基本没影响到生命;第二次全球化挫折是影响到金融系统以及受其影响产生的泡沫经济的一部分,比如房地产和股票等,但对制造业的影响不大。对生活而言,除了少数人从巨富到破产,没有大面积地影响普通人的生活;这次疫情对全球化的冲击不一样,因为生命、生产和生活三个方面都受到了严重打击。

  网易研究局:如何看待美联储的无限量化宽松政策以及全球各国重启QE?

  丁学良:对大部分经济体来讲,实行量化宽松政策都要承受一定的代价,比如通货膨胀、银行烂账以及总体债务水平的上升等。在所有主要经济体中,美国在这方面所承受的代价最小,因为美元是全球最重要的跨国硬通货币,美元风险最低。

  虽然中国的实体经济在过去20年有大量增长,人民币在很多地方已经被接受使用,但人民币在储备货币中的占比依然很低。直到去年年底疫情暴发之前,美元占全球储备货币的比重超过 60%,但人民币占全球储备货币的比重只有约2%。

  2013年,美联储、欧洲央行、瑞士央行、英国央行、加拿大央行和日本央行这全球六大央行,把彼此之间临时性双边流动性互换协议转换成了长期协议,任何当事央行都可在自己司法辖区内以另外五种货币中的任何一种提供流动性,被称为C6。这就意味着,美联储此次的无限量化宽松政策,不只是让美国市场受到了刺激,而且是很多发达经济体的市场基本上同时受到了刺激。由于美元坚挺,这就使得美国本土的经济体在其中得到最大的好处,同时它不是付出最大的代价。

  此外,今年3月19日,美联储宣布与另外9家中央银行建立临时美元流动性互换安排。这些央行并不是被迫接受美联储的安排,而是它们也都能从中获益。这是一个双赢的机制,因为疫情之后,仅靠美国一个经济体复苏,还是不够的,要让其他的发达经济体在复苏时间上也不要有太大的脱位,这对西方资本主义自由经济体整体性恢复是非常重要的。这次疫情以后,大部分人都同意美元将变得更加坚挺。

  网易研究局:如何看待美国原油期货最近出现的负油价?如何看待疫情对国际原油市场的影响?

  丁学良:当地时间4月20日,美国5月份轻质原油期货WTI价格暴跌创下历史新低,历史首次跌至负值。负油价其实是连摔三个跟头才到这个地步。

  第一个跟头,是与新科技的发展和一些国家环保政策的变化有关,这个跟头还不是很剧烈。美国为了改变过度依赖中东石油的情况,大力研发开采石油的技术,尤其是在奥巴马的第二任期内,通过财政、税收等方面的刺激,集中力量解决美国石油的自给问题;第二个跟头,是沙特阿拉伯和俄罗斯的石油价格战。这已经不是双方第一次打石油价格战了,早在上世纪80年代苏联未解体时,双方就打过价格战。那时,苏联唯一能赚取外汇的就是出口能源,而出口能源换来的外汇又被用于苏联的军备发展。美国在背后协助沙特,让其压低国际市场上的石油价格。油价的第一个跟头是由于科技的影响,符合市场规律。但第二个跟头——价格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等于是违反市场规律的一种对抗。

  第三个跟头,是受本次疫情冲击,世界原油需求大幅下降,石油价格下跌。国际油价什么时候恢复仍是未知数,但从投资角度讲,如果做长期或中期投资,现在买入和石油相关的期货,要压的时间长一点。

  今年2月,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表示,COVID-19疫苗可能在18个月内完成。所以,最坏的情况下,疫情可能影响18个月,但等到12个月的时候,很多地方的生产和生活也至少要恢复到一半以上,因为大部分的国家,必须在生命、生产和生活这三个“生”中做权衡。那时,国际油价会逐渐恢复,但也不会马上恢复到疫情之前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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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学良简介||丁学良教授1983年获首届全国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优秀论文一等奖;1984年获美国匹兹堡大学校长奖学金;1985年获哈佛大学奖学金和福特基金会个人研究奖;1992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曾就职于哈佛本科生学院、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亚太研究院、香港科技大学。2002年获授美国Carleton College伯恩斯坦讲座教席,2012年获授德国Gottingen University 讲座教授。2018年10月起任深圳大学特聘教授兼中国海外利益研究院学术主导。中外文著作由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北京大学、韩国成均馆大学出版社以及东京科学出版社、北京东方出版社、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出版。研究领域是比较现代化、国际竞争、转型社会、全球化、大学制度。

个人简介
现为香港科技大学教授,国立澳大利亚大学亚太研究院通讯研究员。研究领域包括转型社会、比较发展和全球化。虽去国经年,仍然抱着有朝一日回国内最好的大学执教的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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