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欧后的英国将走向分化

薛力 原创 | 2019-01-16 14:04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焦点关注

  本文为作者“一带一路”与中国外交转型系列评论之二十三

  在《“脱欧”后的英国会走向自闭吗?》(见《世界知识》2019年第1期“地心力说”专栏文章)一文中,我从历史的角度论证了:即便“脱欧”,英国不会走向封闭(secluded),更别提变得自闭(autistic);“硬着头皮落实脱欧”是特丽莎•梅内阁的现实选择,但将执行“最小限度脱欧”政策;草根阶层将因为发现“脱欧”对自己也弊大于利而改变观点,从而要求强化与欧盟的关系。本文则解释:脱欧后的英国将走向多方面的分化(differentiation)并步入再定位期。

  去年9月在英国期间走了一些地方,包括伦敦、剑桥、牛津、温莎城堡、巴斯、考文垂、伯明翰、斯特拉福特(莎士比亚老家)等地,形成的整体印象是:英国确实是个衰落了的帝国,但“家底”仍相当丰厚。文化上莎士比亚老家小镇的景致与丰富内涵是个例子,而印象深刻的一个例子是:英格兰农村地区住房分散,许多人住在彼此独立且距离相当远的房子中,但这些房子之间都埋好了自来水、污水等地下管线。在农村地区铺设这些管道,耗费相当可观,但英国至少在英格兰地区早就实现了,这需要“不计成本的投入”。英国只有在“富得流油”、精英有非凡远见、并且不同的利益集团能够就此通过谈判彼此达成妥协的时期才能做到。马上想到的是: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中国,发达地区的农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类似的程度?城市中“看不见的部分”依然有大量欠账呢,街道经常被“开膛破肚”就是一个显例。

  英格兰是英国最发达的地区,54%的面积生活着84%的人口(6450万人口中,威尔士300万,北爱尔兰不到170万,苏格兰550万)。威尔士、苏格兰、北爱尔兰发展程度相对落后。“脱欧”带来的分化中,既包括精英阶层与草根阶层之间的分化,也包括地区间的分化。政策精英实行“最小限度脱欧”方案也不容易改变这种趋势。

  精英与草根的分化。现在的“逆全球化”只不过是全球化长进程中的一个涡流。全球化时代各国的精英与行业,除了那些走不出国门者,“在全球追求名与利”是普遍特征。对于高度依赖服务业的英国(主要是英格兰)精英与行业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在本国是贡献者,对于政府的要求是:强化其国际竞争力,包括用政府力量推进其海内外商业利益,在国内制定相应配套的法律等。而英格兰的草根阶层,不同于发展中国家的文盲与纯体力劳动者,他们受过一定的教育与训练,对国际事务特别是欧洲事务有一定的了解,但信息的获得与分析能力不能与精英阶层相比,在需要综合分析判断能力的议题上易于凭直觉做决定。就脱欧议题而言,他们最初觉得对内要面临英格兰地区的新移民这个负担,对非英格兰地区要照顾,对外还要给欧盟做贡献,不如离开欧盟算了。很多人现在才知道“脱欧”整体上弊大于利,因此新民调显示反对脱欧者已超过了支持脱欧者7个百分点,但仍然未过半。

  精英阶层与草根阶层的差距在扩大,这在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国家是普遍现象。关键原因在于获得与分析信息的能力。两个阶层间这方面的鸿沟在扩大。而英国在“脱欧”后可能会缩小鸿沟,却是以英国精英与优势产业的弱化为条件,是一种“高就下”的缩小,将导致英国全球竞争力的下降。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用大量的数据有力地论证了:近几十年来,发达国家财富不平等现象呈扩大趋势,很快会变得更加严重。我想表达的是:阶层间的“智识鸿沟”比“财富鸿沟”更难填平;英国以“脱欧”方式,成功地缩小了鸿沟,却导致了英国的进一步衰弱。

  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分化。更准确地说是变得疏远(alienation)。苏格兰1707年与英格兰组成大不列颠王国后,曾积极参与日不落帝国的构建并共享帝国的荣光。但在许多方面并没有实现与英格兰的融合。人种上苏格兰人主体来自爱尔兰与北欧,海外移民多,且对外来移民接受程度高于英格兰。文化上苏格兰与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的关系长期超过与英格兰,苏格兰人外出接受高等教育首先选择欧洲大陆而不是英格兰。历史上苏格兰有重视教育的传统,大学数量曾经比英格兰更多,教育水平也很高,所以才会出现对西方乃至全球有重大影响的苏格兰启蒙运动(1740-1790),培养出大卫•休谟、亚当•斯密等顶级人才。造就斯密的是格拉斯哥大学而不是他生活了四年的牛津学院。瓦特、弗莱明、布莱尔等人的出现则说明苏格兰也有诞生其他顶级人才的环境潜力。宗教上苏格兰的长老会属于基督教新教的加尔文派,而英格兰的圣公会则在相当长时间里与天主教差别不大。经济上长期以农业为主的苏格兰也与工商业发达的英格兰有落差。政治上苏格兰有自己的议会并在内政上有较多的自主权。法律上苏格兰比英格兰更接近欧陆法体系。民众对“多层立法行政执法体系”比较习惯。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使得苏格兰人在心理上对英格兰认同度有限,不反对与欧陆有更密切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还可以作为在联合王国内“反抗英格兰霸权”的工具。在英格兰吸引力下降但一时难以独立的情况下,苏格兰进一步疏离英格兰并向欧盟靠拢就成了趋势。

  英格兰与北爱尔兰的分化。1541年英王亨利八世将爱尔兰升格为王国。1801年爱尔兰被并入“大不列颠王国”并使之变成“大不列颠与爱尔兰联合王国”。1921年爱尔兰成立自由邦后,北爱尔兰留在联合王国内(王国名称则改为“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其原因主要是:北爱尔兰的居民大部分居民来自英格兰与苏格兰,信仰新教,经济上长期是爱尔兰岛上比较发达的部分,且与英格兰的经贸关系密切。爱尔兰也有重视教育的传统,培育出了顶级英才如乔纳森•斯威夫特、乔治•贝克莱、詹姆斯•乔伊斯等人,还有萧伯纳、贝克特、叶芝、希尼等四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20世纪80年代以来爱尔兰大力发展软件、生物工程等产业,吸引大量外来投资,完成了由农牧经济向知识经济的跨越,从“欧洲农村”变成了“欧洲小虎”与“凯尔特之虎”,人均GDP已经超过英国。北爱尔兰在产业链分工与经济收入上均不如爱尔兰,与爱尔兰的经贸关系大大增强,31%的贸易走向爱尔兰。而北爱尔兰与英格兰的关系则提升空间有限。但留在欧盟的爱尔兰与脱离欧盟的北爱尔兰却同处一岛。两者之间的关系怎么安排?

  欧盟、爱尔兰与北爱尔兰民族统一党(DUP)与英国都认为,岛上不能因为“脱欧”再出现“硬边界”。接下来的分歧是:欧盟建议推行“香港模式”,在爱尔兰岛与不列颠岛之间建立“硬边界”;英国方面则不同意联合王国内出现这样的“硬边界”,特丽莎•梅首相希望通过临时海关协议(TCA)让英国整体继续留在欧盟的关税同盟内,同时拥有单独与其他国家签署自由贸易协定的权利。两者极难调和。1月15日英国议会没有通过梅首相的“脱欧协议”。如果她坚决不同意后延脱欧时间,英国将从3月29日开始步入“无协议脱欧”,北爱尔兰将多方面受到影响,特别是在与爱尔兰的经贸与人员往来方面。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北爱尔兰可能不得不向背靠欧盟的爱尔兰妥协,从而扩大与伦敦的距离。

  英格兰与威尔士的分化。威尔士向英格兰称臣始于927年的格温内斯国王,但英格兰对威尔士的实际统治,则始于爱德华一世1284年征服威尔士全境并颁行“威尔士法”。为了落实其中的亲王条款,他还玩了一个“把怀孕的夫人送到威尔士生产,儿子因而有资格出任威尔士公国亲王”的小诡计。英国王储的头衔被称作“威尔士亲王”遂成传统。威尔士人、爱尔兰人与苏格兰人都属于凯尔特人,但威尔士人属于其中布立吞人这一支的后代,而英格兰人的主体是较后来进入英格兰地区的欧洲大陆盎格鲁人与萨克逊人。传说中的亚瑟王,其主要业绩就是抗击入侵的萨克逊人。长期以以来,威尔士地区扮演的是“英格兰(以及后来的不列颠王国与联合王国)国王后花园”的角色。但威尔士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威尔士语就是一大体现。威尔士人始终有很强的自我认同感,并在1997年通过公民投票成立了自己的议会。近些年联合王国开始加大力度发展威尔士地区,但威尔士不大可能成为“新的英格兰”。在脱欧的大背景下,受欧洲多元文化的影响,威尔士对英格兰的离心倾向虽然不如苏格兰,但也会有所发展。

  小结。上述几种分化将在不同程度上冲击联合王国公民的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英格兰的精英与草根都保持对英格兰的文化认同,但政治上对政府作用的认知差别将扩大,并产生相应的冲突。非英格兰三地区则会思考:“我是谁?联合王国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较远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可以脱离大英帝国并发展得有声有色乃至于胜过‘母体’,较近的我为什么不能?”爱尔兰过去30年的发展已经证明:联合王国中小而落后的地区,独立后也可以实现跨越式发展。英格兰则会觉得这些地方得到好处还不知好歹,反正这些地区对英国的益处不会超过欧盟。两者相互作用,英格兰与三个地区之间变得更为疏远是大趋势。但阶层差别可能稍微缩小,地区间更为疏远的程度有限,不会导致几个地区“独立”。至于均衡点在哪里,取决于不同议题的博弈与妥协,而这是英格兰人的拿手好戏。至于英国度过“脱欧冲击波”并且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实现新均衡,大概需要一代人的时间。

个人简介
政治学(国际政治)博士, 硕士生导师,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国际战略室主任,副研究员。研究领域:中国对外战略、中国外交、海洋政策、能源政治。学术专著《中国的能源外交与国际能源合作》,参与《中国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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