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一段迷茫岁月

刘守刚 原创 | 2009-07-06 01:24 | 投票
  

  6月23、24日两天,接连收到几位朋友的电话或短消息,告知我原来公司的总裁杨骏先生去世的消息。收到消息后,立刻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参加他26号在龙华殡仪馆的悼念仪式。临行却又犹豫起来,犹豫的是,我这样一个原君安的小土豆,与杨总个人又无交情可言,去参加是否多余。最终,并未成行。

  事情发生已经半个多月,但当时的那种冲动仍萦绕在怀,久久难以平息。因为杨骏这个名字,以及他所象征的君安证券,曾与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发生了一段值得回味的关联,代表着我人生历程中的一段迷茫的岁月。

  1997年6月起的近一年时间里,我迷失在闷热潮湿、光怪陆离的深圳。

  1997年之前,我的人生非常简单直接,无非是目标明确的一场场考试。到了1995年,在朱东平老师的影响下,我以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已经确定,那就是搞一辈子经济学研究。而要搞经济学研究,以为唯一的道路就是到美国读博士。于是1996年10月之前的整个一年,我都沉浸在TOFEL和GRE考试中。虽然中间经历了毕业、留校和正式走上讲坛,但内心只停留在一套套全真试题中,外界的一切似乎只是变动的背景。可时间到了1997年3月,我没能拿到美国高校的奖学金(虽然有录取书)。那时一个月工资660元的我,只能断绝出国留学之念,也因此认为自己做学问的道路不能通行。

  不仅出国之念断绝,而且当时我对从事学术研究也发生了深深的怀疑。怀疑一方面来自于旁听了一门博士课程“数据分析方法”,虽然因时间关系并未深入学习这门课,但给我一个印象是,无论什么样的结论,都能从一堆数据中得出来,只要你会调整参数或改变条件。怀疑的另一个方面来自惊人的收入差距对此,在学校我一个月仅挣660,而我许多在公司做的同学,月收入是这个数字的10倍。

  所以,1997年4月,我处于极度的迷茫之中,不知何处是自己的道路,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到底何在。虽然在4月份考取了本校的博士生,但对做学术已深深怀疑和绝望。5月下旬,大学同学、当时任职君安证券研究所的杨军告诉我,他们在招人,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像拣到救命稻草一样,在6月初,生平第一次坐上了飞机,来到深圳参加研究所的招新考试。

  在招新考试的面试中,第一次见到了时任副总裁(分管研究所)的杨骏。他当时只问了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要来我们研究所。自己是如何回答的,现在早就忘光了,只记得内心里的真实答案是,你们给的钱多。那时,君安研究所一个正式的研究员,能有6千以上的月收入。于是,在同学杨军和研究所其他几个朋友的帮助下,我于7月中就开始在君安研究所上班了。在上班之前,我将读研期间所购买和复印的书籍,几乎全部卖掉,以弃绝学术的诱惑,宣示自己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心。

  现在想起来,在深圳研究所的那段日子,真是五味并呈,既有酸楚,又有别的什么味道。

  首先的味道是兴奋,兴奋自己对金钱的渴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途径。实习期的工资已有三千多,五倍于教书收入。特别是每日盯逐着变幻莫测的股价曲线,交流着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感叹着上涨的喜悦和跌落的失望,人人脸上都堆满发财的欲望与激动。

  然后的味道是骚动,在中国最开放城市各种刺激下的青春骚动。那时,窗外时常下着瓢泼大雨,一帮满身汗珠的单身汉,光着膀子,聚在君安所提供的集体宿舍里,观看带颜色的碟片。只听见疯狂转动的电风扇声音,以及一屋子的沉重呼吸。

  再有的味道就是压力。公司对研究员的成绩是要考核的,考核不合格者将被淘汰。一种商场无情竞争的压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研究报告的质量和数量,与上市公司的关系程度,营业部和其他服务对象的满意程度,都影响研究员的成绩。这种压力被杨骏一次次画出来的大饼(总是承诺要给研究员更高的薪水或奖金)所加强,虽然这些画饼后来从未兑现,但年轻的心总是一遍遍激动,并因这种激动而自我加压。除了有家室负担的,其他研究员大多自觉加班到晚上九点半,再乘公司特意提供的班车回去。

  当然,最深刻的味道,仍然是迷茫。虽然自以为此时对金钱的渴望已完全压倒了对学术的热情,但心底里自觉不自觉地似乎仍有一份坚持,坚持去思考一些似乎带点学术的问题,而不愿彻底融入到商业化的研究和写作中去。自己申请参加了北京的一个股份制研讨会(那时君安出差管理真是宽松,而杨骏的一个特点就是见不得研究员猫在所里不出去调研),写了一份会议纪要;自作主张参加了山东淄博的一个场外证券交易市场(上柜公司股票交易市场)的研讨会,写了一份调研报告;积极参与了所里一个研究项目,对其他大券商的证券研究机构展开研究;中途退出了给当时的总裁张国庆起草大学讲演稿的小组;迟迟不愿对研究所服务上市公司的问卷调研材料展开分析…。每到周末,我总是习惯性地跑到深圳图书大厦,坐在地上翻书。不知不觉地,我又买了不少书,以至于在所住房间里,又置起了一个书架,书架上竟然重新摆满了书。

  时间到了1998年1月,我进公司半年了,要进行转正考核和面试了。此时已升任总裁的杨骏,再次成为我的主考官。冥冥之中也许真的有命运这回事,杨骏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而这种不满意影响了我后来的选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很差,还是像李迅雷老师说的,我那份对场外证券交易市场有所肯定的报告冒犯了他(杨总裁在这一市场上输了不少钱),还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自己是否适合在研究所工作”时表现不佳(我的答复是一开始我的研究沿用学校的思路,不太适应,现在已经慢慢适应了),总之杨骏的决定是,我可以转正但需调往营业部工作。

  我竟然失败了。这对我弃绝学术而转向商业的决心,是一个严重打击,更是给我自上学以来一直优异的表现,画上了终止符。当时的我,失望、难受、灰心(也许每一个学校里成绩优秀的人都经历过吧)。不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在失望、难受、灰心之余,我却隐隐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似乎长期以来的艰难抉择,已少了一个选择项,情况明朗不少,所以反而一种隐隐的兴奋。

  在同租屋的室友姜涛(任职于人力资源部)的帮助下,1998年4月,我被安排回了上海,到君安在常德路的营业部工作。其实在到营业部报道之前,我似乎慢慢又开始燃起对学术的兴趣,这种兴趣又可能来自于一种报复性的反应(反正在商业化方面自己也不成功)。也可能跟自己所读的博士课程逐渐展开,并即将进入论文阶段的预期有关。

  世事难料的是,到了上海后,我竟然在君安公司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功。这种成功,首先来自原在常德路营业部、后来任职上海总部零售客户部的张丽娜总经理的赏识,并被调入她所在的部门,然后是来自当时坐镇上海的公司副总裁余紫秋,他积极支持张丽娜带着我们做了很多事情(举办营业部信息交流会、创办经济业务通讯内部电子杂志、举行大投资者俱乐部活动)。最开心的成功,应该就是这种能将自己的设想,在领导支持下逐渐得以实现的成功。还有一方面就是,应着自己的举荐,一些熟识的朋友也陆续进入君安。大家平时在一起开心地工作、加班,下班后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煞是开心。

  我经历中、印象中君安的最后辉煌,是1998年6月,在深圳大剧院(蔡屋围?)召开君安证券全公司所有营业部大客户的联欢会,以及随后召开的员工大会。大会上,杨骏总裁告诉我们,公司已几乎不投资A股,而大量购买B股(今天看来这一决策多么英明),以及公司将进行股权改革,1997的年终奖将以公司股份的形式发给大家。而张国庆董事长则信誓旦旦地说,君安要办一百年。我当时代表着上海总部,带着一批客户去了深圳并参加了员工大会。言犹在耳,哪知一个月后,君安就呼拉拉大厦倾倒,所有的君安人从此都失去了家。

  1998年后君安和国泰的合并,我自己在其中似乎没有什么损失,得到一个国泰君安上海分公司纪委委员(似乎从未行使过任何职权)的身份,一份分公司机关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兼),以及一个1998年度君安证券公司优秀共产党员的称号。虽然在心底里似乎从未能认同自己在公司中的商业化身份,但好像矛盾的是,“君安证券优秀共产党员”是我唯一愿意写在简历中的所获荣誉(尽管含金量比君安证券优秀员工来得差)。

  1999年的我,似乎已摆脱了1997年以来的迷茫。一方面,暮气日深的新公司,激不起君安时期多数人曾有的狂热,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心底里知道迟早将会离开,虽然去哪里自己也不清楚。另一方面是,我的导师从国外访学回来,现场督促我开始做论文,有了忙碌的对象。当然,还有就是1999年519行情的兴起,赚钱的热潮和客户忙碌的咨询,淹没了上班中的一切时段。这一年是我迄今以来最简单、最充实的一年。

  2000年6月,我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后,突然又陷入失去目标后的茫然。1997年的迷茫中,带有抛弃过去一切种种的坚决,并伴随着对金钱的狂热;2000年下半年的迷茫,则带有对自己所经历道路的深深思索,以及在思索中逐渐引发出来的对学术道路的坚定。迷茫似乎渐渐隐去,前方的道路,不断清晰起来。我在2004年写下的一段文字,记录了自己的这一段心路变化的过程:

  “每日里,沉醉于曲线的升降,忙碌于客户的咨询。但是,在纷扰浮华的背后,仍有东西在吸引我,午夜梦回之时,总有声音在召唤我,使我不能满足于当时的生活,使我产生重归学术的渴望。2001年6月股市的下跌以及未来二三年调整的趋势,给了我脱离证券界的借口和机会。”

  谢天谢地,从2001年6月之后,我终于告别了自己的那段迷茫岁月,逐渐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也许最终会因自己在学术上一无所成,而又未能满足对金钱的欲望,后悔今天的选择。但是,至少今天的我,是平和和满足的。

  忘了是谁做过的粗俗比方,妓女和学者,是世界上唯一能从职业本身得到乐趣的两种人。也许吧。

  仅以此文,纪念逝去的杨骏先生,我的君安经历,以及自己的那段迷茫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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