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复兴与现代政治(3)

刘擎 原创 | 2013-02-28 15:24 | 投票
    政治儒学及其面临的挑战

  目前大陆新儒家的一个重要主张,是坚持儒家的“外王”品格。这体现出对所谓海外新儒家过於偏重心性儒学的批评,认为这种偏废在学理上割裂了内圣与外王的内在关系,在实践中导致了儒家传统的边缘化。因此,大陆近年来兴起的政治儒学抗拒儒家在现代社会的“博物馆化”,致力於在现代条件下重新整合内圣与外王。重申外王之道是其突出特徵,但政治儒学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学派,内部呈现出不少差异。

  在目标的取向上,政治儒学的努力可以分为“立足於儒家的政治”与“立足於政治的儒家”。前者以拯救儒家为出发点,强调儒家文明整体的内在价值及其对中国文化认同的特殊意义,试图恢复儒家在中国道德与政治生活中的正统地位。因此,复兴儒家不是功用性的,而是为了扞卫儒家文明本身,哪怕其目标与某些现代性条件有严重的抵触,也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化保守主义取向。而後者着眼点在於改造现代政治的型态,认为儒家传统对现代政治(尤其是中国现代政治)的发展是一种独特而重要的思想资源——无论是作为政治制度所依赖的文化基础,还是作为制度与治理层面的实践智慧——可以为此做出重要的贡献。虽然拯救儒家与促进政治发展可以是相得益彰的,但仍然有不同的侧重取向。

  在处理与现代宪政民主的关系方面,政治儒学也表现出不同的立场,大致可分为“替代超越论”与“相容改良论”。前者断定,现存的宪政民主制度已经陷入了全面的危机,在西方都步履维艰,更不适用於中国的未来发展。这种政治儒学决意以儒家为本开创一套新的现代政治理念与政治制度设计,取代并超越主流的现代政治模式。而後者认为儒家的传统政治与现代宪政民主并非势不两立,而是有相容的可能。因此,政治儒学的使命是集两者所长,形成新的综合,发展出更适应於中国条件的、也更为优越的现代政治模式。

  对各种政治儒学的丰富论述已经有学者做过出色的评论 。在此,我仅就政治儒学可能面临的困难与挑战,提出几点初步的观察。坦率地说,我认为政治儒学的许多规划构想严重低估了现代性条件对政治的限制,也在相当大程度上误判了当今中国文化的现实。下文对儒家政治理想的可欲性暂且搁置不论,将侧重於其可行性问题展开评论。

  政治儒学面临的主要挑战来自当代中国文化的实践状况及其多元化的程度。我们必须对文化的实践逻辑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当今实际影响中国的文化并不是地域性的“中国文化”,文化实践的资源与背景处在一种“纵横交错”情景之中。也就是说,纵向的、跨越时间维度的(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绝不在任何意义上比横向的、跨越空间维度的(外来)文化影响更有力和更深刻。对一个当代中国人或群体来说,中国古代传统、近现代的文化与各种外来的文化,都共时性地作为资源呈现於生活世界,为人们提供认知、判断、反思、行为规范、习惯塑造以及意义感的资源。

  让我们更加具体地阐明这种“纵横交错”情景中的文化实践状况。一个当代或未来的中国人,从小在学校学习现代(“西方”)科学技术,在学习外语方面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过学习中国古文和古典文化的投入,并在一个由西方小说、影视和音乐主导的流行文化中成长。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如此。毕业之後寻找工作是进入就业市场,签订工作合同书、主动或被动的更换工作(个人责任与权利的形成与强化),作为纳税人缴税(与国家的直接关系),作为业主购买房子(产权意识的获得),作为消费者购物,受到广告和时尚的影响(对自由选择的感性理解),自由恋爱、结婚或离异(基本与家族无关)。通讯方式主要是网路与手机,面对全球资讯和文化产品(中国古文常常比外语资源更难以翻译和理解)。在工作与人际交往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亲朋好友:有无神论者,有佛教徒,有基督徒,有儒家信徒,有女权主义者,有同性恋者,有环保主义者,有股票投资者,有中国古典文艺爱好者,有美剧迷,有于丹的粉丝,也有迈克?杰克逊的信徒。对於政治观和社会观,人民主权与人人平等是从小教育获得的根本理念(也因为这些理念没有在现实中充分实现,激发了对政治现实与社会现实的不满)。就社群关系而言,居住与就业的高度流动,以及赴海外求学或移民,面对陌生人社会,以家族为基础的“亲缘共同体”被“契约共同体”所替代。

  这是一幅当代中国人的文化实践缩略图,虽不全面却并不离奇。面对这样一种图景,当我读到秋风先生对思考“中国是什麽”的回答——他斩钉截铁地说“注定了只有一个答案:中国是儒家的中国”——不免备感惊讶,我疑惑於我们是否生活在同一个中国。我的观察是:在今天的中国,一个人如果从未受到儒家教育(甚至是外国人),在生活中并不会遇到多少困难。而一个人若是没有平等的理念,没有个人权利观,没有对社会生活多元主义的认知,那麽几乎寸步难行,无法过正常的生活。秋风先生将过去三十年中国发生的变化判定为“传统的回归”,因为他看到了儒家论述日益活跃,开始“部分地自我实现”,并将“市场经济,社会自治”也解释为儒家的自我实现 。如果一切与儒家思想相容的社会趋势都可以被解释为向儒家的回归,那麽如是“扩大外延”的儒家不只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已经开始复兴。的确,儒家在更为宽容的文化环境下开始活跃,这是事实。但同时开始活跃或“回归”的还有基督教和佛教,还有时尚,有追星,有拜金主义,有各种现代的宗教赝品与後现代的心灵鸡汤。因此,如果我们的目光不限於特定的浪花而看到整个河流,那麽会获得更恰当的解释:儒家的活跃是这个时代文化多元化总体趋势的一部分。虽然儒家仍然以或隐或现的方式对中国人的文化实践发生着影响(比如孝敬父母,尊敬师长),但中国已不是秋风所谓“儒家(主导)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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