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兄的“《上帝在中国》源流考”这本书确实非常精彩,把中国知识体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揭示出来了,对于我们探讨中国文明的根本属性及基本结构,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儒家思想一向是比较重视“天”这个维度,我在《华夏治理秩序史》一书中专门写到这部分,那部书第一卷就叫“天下”。为什么中国人把这个世界理解为“天下”?一定跟天有关系。如果没有天,怎么可能叫“天下”?杨鹏兄这本书能让整个知识界对天、还有上帝,在中国文明中的枢纽性地位,有一个更充分的认知。
上帝和天的根本区别在于言还是不言
我要跟杨鹏兄讨论的问题是,上帝跟天有很大的区别。正好有成熟的宗教供我们对比讨论,我用两句话开始讨论。首先是《圣经·约翰福音》中有一句话,大家都知道的“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言就是神”。其次,《论语•阳货篇》中有一章,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里孔子讲了两遍“天何言哉”,以此强调了,天不言。这两段话,至关重要。它们说明了,上帝和天的根本区别,就是言还是不言。这是三闪族宗教文明与中国文明的根本区别所在。(编者注:西方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源出闪族。闪米特人,又称闪族人,《圣经》中诺亚长子闪的后裔。阿拉伯人、犹太人都是闪米特人。)
中国绝地天通后 神不再言
在中国文明中,上帝和天同时存在。中国人后来基本上倾向于天的崇拜,而不是上帝的崇拜。这个过程曾经有过很多次反复,这个反复不仅仅是在商周之际,在五帝时代就有。《尚书》中有一篇“吕刑”,《国语》中“楚语”,都讲到中国文明发生的过程中,有过一系列至关重要的事件,叫“绝地天通”。重要的是,“绝地天通”不是一次,而有多次。文献中至少记载了两次:一次发生在颛顼时代,另一次是尧,这是一个不断反复的过程。到尧舜时代,自觉的中国起步时,基本信仰是天的信仰,而不再是上帝的信仰。大约到了夏商之际,又有一个反复。到商周之际,又有一个反向的反复。
可以说,这种反复昭示了人类文明的两种基本形态:一种是神人杂糅,一种是神人两分,就是“绝地天通”。古人提出的两个命题,可以作为我们分析整个文明形态的基本范式。 神人杂糅的本质是,神可以言,神和人可以对话。绝地天通的基本含义是神不再降临于人间,神不通过某个人显现自己,其根本正是神不再说话,这是核心。“天何言哉”成为后来诸子百家的共识,如庄子、韩非子、老子,还有其他诸子,都曾说过“天不言”,孔子讲得非常清楚。
西方上帝的本质是言
回过头看基督教,上帝的本质就是“言”。《创世纪》一开始就说,神说要有什么,要有光,就有了光等等,反复出现“神说”。我特别注意到摩西和上帝的一段对话,摩西对神说,我其实是一个不善言的人,特别不会说话。上帝说,那怕什么,我让你能言。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情景,对于理解这两种文明形态特别重要。
由此我们可以对两个文明类型推测出一系列的结论,也可以理解中国经典中的很多描述。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从这两句话的描述可以看出,上天有两个感官,一个是听,一个是看,但没有嘴,不说话。在中国经典中描述的上帝多是看、听,而不说话。《诗经》里讲的上帝,基本上是“监临”,从上看下来,基本上不说话。所以,我想强调的一点是,信天和信上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信仰,尽管他们都是最高的,但完全不同。而上帝和天的根本区别在于,言还是不言。
天不言 人要依天而生以观天道
由言可以直接看到一个结局,律法是根本。上帝会给人颁布一系列的律法,人们去遵守,这毫无疑问。可在中国,神是不说话的,我们遵守什么律法?《周易》讲“观乎天文”。天不说话,但人必须依天而生,那人怎么去依天而生?人自己必须去观天之道。如果人信的是上帝,不需要道,有上帝的律法,直接按律法做就行了,根本用不着这个道的东西。道是天呈现出来的,需要人来观它。在《周易》等很多书里都讲“天垂象,圣人则之”。所以,人究竟如何生活,在中国需要圣人观天之道才能确定。所以道特别重要,因为天没有言,只有人自己主动去观天之道,上帝直接说出来的是律法,道则是人观察所得。
天不言 人的道德主体性很重要
天不言,礼就特别重要,道德也同样重要。在一个上帝颁布律法的世界里,道德根本不重要,因为有绝对的规则,人只要按这个规则做就可以了。可在中国,不需要先知,但需要圣人。先知是传达上帝的话,上帝跟先知对话(我的理解不一定很准确),是上帝告诉摩西,摩西告诉大家,摩西记录上帝说的话,成为律法。中国的天不会跟圣人说话,圣人必须去观天之道,制作人文,这需要圣人本身具有一种特殊的品质。对普通人来说,既然不能依律法而行,那他们的道德就特别重要。礼也特别重要,礼规范人与人之间,礼乐都是“本乎天”,都是天籁之音,有圣人则之,制作为乐。
在中国,尽管天不言,但人的生活仍然是循天而生的。但在这样的生活过程中,人的主体性非常重要,人的自觉非常重要。杨鹏讲的“自强不息”,这是中国文明的特征。因为上帝并没有明明白白、切切实实地告诉你究竟怎么做,没有告诉你每一个事怎么做,人自己必须自己观察、行动,并承担责任。因此,中国人是特别有道德主体性意识的族群。这一点,在《吕刑》文本中可以看得很清楚。神人杂糅时代,人是按照律法行动的。“绝地天通”之后,德行则变得重要了,圣人观乎天象,人们循人文而行,这需要道德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