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本真”?如何“回归”?――五评《天下事》

陆寿筠 原创 | 2006-12-31 13:50 | 收藏 | 投票

  何为“本真”?如何“回归”?

――五评《天下事》

 

《天下事-中华文明的经济学证明》一书借助于“经济学”之处主要有这样两点:一是改“经济人”假设为“注目礼人”“公设”,改“自我(经济)利益最大化”原理为“注目礼最大化”原理;二是“交易费用最小化”原理。其实“经济”一词的原意本来就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个一而二、二而一的原理,在写入经济学以前,早就是人们一贯实践着的常识了。关键的问题是:“代价”和“利益”是对谁而言的。在这一点上,《天下事》与当今流行的“经济学”没有什么根本分歧:它们的“逻辑原子”都是“我”,单数的“我”。按《天下事》所说,其不同于流行经济学之处在于:经济人假设必然导致“逐物迷己”,因追逐物欲而迷失自己。而注目礼争夺,加上代价最小化原理,会引导人们放弃暴力、寻求以理养人;又最终由于求理、养人的艰难,“是活炼狱一座”(页156),而让人对别人的注目礼生“腻”,“感觉乏味”(页130);从而诱导人们“笑退江湖”(页135),并最终“自己征服自己”,回归“足乎已无待于外的本真状态”(页155);进而“王天下”(页235)、确立天下“均衡”,最终以“无私实现自我”(页4)。追逐注目礼的结果是实现,而不是迷失,自己。

  从“私心”、经“无私”、到“成其私”:这就是贯穿《天下事》始末的、“我”的“注目礼”追逐三步曲。关于这三部曲中的三个“私”字,关于“所有的‘我’同一于某种‘私心’”(第一步),以及关于“以其无私,故而成其私”(从第二步到第三步),笔者已在《“我”是什么?意识主体自性≠唯自利性/自我中心――三评<天下事>》一文中详加辨析。只有从第一步如何走到第二步,尚未细说。本文要说的就是这一点,就是关于“‘我’唯自利”的“私心”能否、以及何以变成“无私”,“回归本真”。笔者在《“注目礼”争夺“演绎全部的人类历史”?――四评<天下事>》中指出了“有余力能将注目礼争夺、乃至权力争夺放在生活中心位置的,历来只是少数人”,而且《天下事》的“十三级推演”主要也是针对“文明”社会的“王”者们而言的。因此下一节也将主要针对社会的领导精英这少数人而言。

“注目礼争夺”是“回归本真”之路?

  《天下事》首先列举了“以力服人”,即以暴力赢得注目礼,之种种“得不偿失”的不可取之处,说明注目礼争夺可以让人放弃暴力。可是纵观人类历史,横视当今世界,除了如甘地等非暴力主义者以外,有过几个政治人物曾经因为使用暴力“得不偿失”而放弃过暴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根据历史事实而不是根据“逻辑推演”来回答,那么答案只能是“很少”。为什么“交易费用最小化”原理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并不灵验呢?道理很简单。上文说过,关键的问题是:“代价”由谁付?“利益”归谁得?或者说:谁得?谁失?如果通过暴力,“得”的是“我”,而“失”的是他人或社会大众,那么站在“逻辑原子”“我”的立场,当然不必放弃暴力了。不但不放弃,还要充分利用。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暴力的规模、惨烈程度、后果的严重性、以及对人类继续生存的威胁性越来越大的根本原因。

  《天下事》又说:“以理服人”其实就是“以力服人”,所以必须“以理养人”。这前半句确是道出了历来“强权即真理”的实然真相。因为历来关于社会生活的“真理”只能出自以暴力为后盾的强人之口才管用。虽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是握有强权的公婆最有理。所以后半句说必须是“养”、而不是“服”人,也是对的。问题是:那些抱着“我”字不放、将其作为“圆心”、作为唯一出发点,而且已经至少温饱有余、而将赢得最多最大的注目礼作为安身立命之最要者,他们能设计出或物色、挑选出什么样的“理”来“养人”?如果不是“兼善天下”之“理”,何以“养人”?何以赢得天下人心、天下人的注目礼?如果挑选的是“兼善天下”之“理”,那么此“理”又何以与“我唯自利”相容?所以,“我唯自利”的逻辑前提本身已经推翻了“以理养人”的可能性,除非是虚情假“理”。其实,所谓“养人”之“情”原本就是虚假的,原本就只是为了“养己”,即培养别人对自己的“注目礼”,这样的虚情怎么能够生出真“理”?虚情只能炮制假理、歪理。那么假“理”终究会被戳穿,又何以赢得持久的注目礼?总之,作为前提的“唯私”与作为手段的“养人”是水火不相容、两者不可兼的。所以该书推理说,求理养人之艰难,好比“是活炼狱一座”,足以逼人退出争夺,而进入“足乎已无待于外”的境界。但是,“唯自利”的“我”真的会“放下‘注目礼争夺’、立地成佛”?

  当然不是。对于为求得温饱而日夜奔忙的大多数人来说,放弃注目礼争夺、或至少不将其作为生活的中心内容,也许不是太难。但对于那些已经温饱享乐有余、把注目礼和权力视作其生命线的少数人来说,“以力服人”既非得不偿失,“以‘理’养人”也并不真的艰难可怕如“炼狱”,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亲自大动手、大动脑,他们可以较轻松地以多余的钱财豢养一批文人武士,也就是既养暴力强权、又养假理歪理。即使一种“理”不管用了,还可以不断花样翻新、让人炮制出新的假、歪之理来。历来为狭隘利益掌权者都是用强权暴力和歪邪之理这两手,来争得和维持天下人的注目礼的。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注目礼是万万不可能的”(《天下事》页59小节标题),要他们干脆放弃既得的名、利、权,比之借人之手脑,实行软硬兼施来维持既得利益,要艰难痛苦得多了。

  那么,这是不是说,私心重、“唯自利”的人就绝对不可能通过某种修炼来达到不“唯私”的境界喽?不是的。为此,需要着重讨论一下所谓回归“本真状态”的问题。




从“知足”到“自足”―“回归本真”的必由之路

  按《天下事》所说,人的本真状态就是“足乎已无待于外”的状态。一旦一个人进入了这种“自洽”状态,就于世无求、名利不争了。笔者以为,“足乎已无待于外”确如该书所说的,是所谓“最高本体”的本真状态。所谓“本体”,当然是“最高”的,即没有时空或任何其它界限、无所不包的整个存在世界。因为它已经“无所不包”,也就没有内“外”之分、无“外”可“待”了。(关于笔者的本体观,可参见另文〔注〕。)不过,作为这无所不包的存在本体中的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有时空或其它界限的局部,无论是人、还是物,是个体、还是群体、组合,包括霍金眼中的“宇宙”(那并不是“最高本体”),都永远不可能自“足”、“自洽”到“无待于外”的地步。

  人可以“知足”,但不可能“自足”,而是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永远只能相依相靠、又依靠自然的社会动物、自然动物(即《天下事》中提到的“共生”)。而且,人还具有认识这种相依性的天赋潜能,只需好的制度去调动、实现、和充分发挥这种潜能。《天下事》作者说得好,制度的设计必须从大多数人的情况出发。而上述相依性和人的认识能力就是大多数人的客观处境和主观条件。制度设计必须从这一情况出发,而不是从原子化的、‘唯自利’的经济人或注目礼人作为假设前提出发。这种制度既不能是原子式个人主义的,也不能是铁板式集体主义的,而必须兼顾每个个人以及各个层次的社会群体的各自主体性,必须有利于促进所有各种主体间的互渗互依互动,来促成既平等竞争、又自觉合作的社会秩序。这就必须从东西方各种不同的文明传统中继承、借鉴不同的甚至对立的、而又相辅相成的思想因子,在实践中加以磨合,从中逐步发展出一种新的文明传统和新的社会制度来。这是使人懂得“知足”,从而走向在精神上回归“足乎已无待于外”的本真状态的外在制度条件。

  在主观上,一个人首先必须能“知足”,才能认识、适应、和利用外在条件,既改善自己的物质福利、又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知足”不是单纯地满足于苦行僧式的、于世无求的清苦生活,而是要懂得,并且通过多种多样的人际互动实践来学会,己利、他利、群体利益的兼顾,局部利益与国家乃至全人类整体利益的兼顾,人类利益与自然生态平衡的协调兼顾,愿意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放弃人“唯自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错误观点,愿意为利益兼顾而作出让步、乃至自我牺牲。唯有从此出发,才可能通过自觉的不断修炼(包括社会实践和佛家、道家所提倡的禅定打坐等),而逐步地趋近与他人、与群体、与社会、与人类、与天地(即“最高本体”)心灵相通、命运与共的同一境界。只有达到了与天地最高本体相同一的精神境界,才是回到了“足乎已无待于外”的“本真状态”。但真正能够最终达到此境界者恐怕为数极少。只要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有相当多的人能自觉地走上这条不断修炼的道路,这个世界就会太平、吉祥多了。但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是要“知足”。如果像上面所解释的那种“知足”都不提倡、做不到,那么“征服自己”、“回归本真”之类的话就难免流于空泛了。

  总之,所谓“本真”,所谓“回归”,说的是人本来源自天地本体。但由于求生、求发展、求自我实现的本能,人在精神上忘了“本”,与其本源相离异了,这才是哲学形上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只有从主客观两方面创造条件、不断克服个人中心主义、本群体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个人和人类才能在“回归本真”的大道上有所前进,而不致堕入分崩离析、万劫不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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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地址:syandgx@yahoo.com



后记:

  
承蒙《天下事》作者君山的诚情相邀,抱着坦诚直言、切磋求真的精神,对其大作的评论至今已积成五篇。虽然言犹未尽,不过笔者想暂时告一段落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本人非常佩服君山自学成才的独立精神和坚强毅力,敬佩他的博学广闻,他的宏伟气魄、宽阔视野,羡慕他诙谐机智、下笔成趣的文才。拜读《天下事》一书,随时可以遇到饱含真知灼见的精彩语句,令人在轻松发笑中进入严肃的深思。

  由于《天下事》一书在形式上虽是随笔式的手法,但在思想内容上却是“创造体系”类的学术著作;而笔者的日常兴趣又正好较多地着眼于大处,着眼于思想体系整体的通贯性;而且,虽然君山与笔者的思路有若干交合(尤其是他对中华文明传统的肯定,笔者相当共鸣),但现在看来,实际上我们的总体思路分歧不小,所以在评论中没有能更多地赏识其高妙精彩之处。这一点,只好请君山和读者们原谅了。笔者的评论如有不够客观、或者全然悖谬之处,也请诸君坦诚直言、批评指正。
希望没有浪费了读者的时间。谢谢!

 


 〔注〕:《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论》。


  
个人简介
1963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英文专业。 1963-1986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 1986至今定居于美国旧金山.打工之余研修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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