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为2006年9月21日的《南方周末》写的阅读评论。想到这个有血腥味的标题，是受了26版所引法拉奇《愤怒与自豪》中的一段话的影响。这段由毛喻原翻译的话是这样的：“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非常严肃的事情，不是一种消遣，不是一种发泄，也不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方式。因为我绝不会忘记，写下的文字既能做出大量善举，也能制造无数罪恶，既能救治，也能屠杀。”这段话位于《争议法拉奇》一文压题照片的旁边。照片上，一代名记法拉奇显得格外年轻，她表情坚毅，目光深邃，略带忧愁。
法拉奇的名字出现在本期南周的头版，那是一篇方舟评论，标题是《什么造就了法拉奇神话》。恕我浅薄，我先还以为说的是法拉利，那是一个著名的汽车品牌。我把它与一个女记者的名字搞混了。这似乎是一件很丢丑的事，但我还是决定把这段小插曲写出来是因为，在《中国视点的法拉奇》一文中，连邓小平同志在接受她采访之前都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尽管那时候她在世界新闻界已经颇有名气了。这说明，每个人关注的知识面总是有限的，没必要为自己的知识盲区感到丢丑，同时，也没必要总是拿自己的长处去比人家的短处并进而鄙视他人。
法拉奇的逝世，在遥远的中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以至于南周不仅用两版的篇幅来报道相关新闻，而且把本期方舟评论的主题也赋予了它，一方面是因为她曾经在敏感时期采访过小平同志，并且她的采访文章也被收入了《邓小平文选》；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坚守的爱憎分明的新闻精神和她所达到的新闻顶峰，因为她“与那些象撒尿一样草就作品并对此感到满意的作家明显不同”。不过，本期南周吸引我注意的倒不是法拉奇本身，而是不同的人所得到的不同的文字表达态度。出现在这一期南周的人物不算少，有郴州的一帮倒台贪官，有法拉奇，有即将下台的小泉纯一郎和即将上台的安倍晋三，有京剧大师程砚秋、一代名将刘伯承，还有河南分管环保的副省长及湖北举报全国化学竞赛泄题的高三学生余放。然而，各色人等在群众的眼睛锐利的监督之下，却获得了不同的评价。法拉奇、程砚秋、刘伯承，赢得的是爱戴、尊重与怀念，郴州的贪官、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却惨遭文字“屠杀”。
《举城狂欢庆贺郴州贪官倒台，反腐重拳终结官场七年畸变》，这样的标题在南周比较少见，放在头版更加触目惊心。从市委书记李大伦到市纪委书记曾锦春，再到市委宣传部长樊甲生、副市长雷渊利、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主任李树彪，这些掌管着郴州市党政大权的人，在两年多时间里纷纷落马，教训十分深刻。贪官倒台是历史的必然，在我国已经屡见不鲜，然而郴州的这些贪官倒台之后，郴州百姓自发地举城狂欢庆贺，甚至打出“感谢党中央为郴州人民除害！”这样的横幅，这大概在其他地方还比较少见。而且，这也不由得让人思考问题发生的背景。“除害！”这样的词，在常规意义上，是用给那些胡作非为、违法乱纪、破坏百姓正常生活的恶人的，而今，它却被用在了我们的一些党政领导干部上，实在令人痛惜。我们的这些官员们，本该是百姓的父母官啊，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啊，怎么反倒成了害群之马了呢？我们的这些官员们，本该是出面为百姓除害的，怎么反倒变成被百姓铲除的祸害了呢？郴州百姓之所以人心大快，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这些害群之马的存在，早已受到了他们的伤害，早已盼望着铲除这些祸害了啊！既然如此，在民间，在百姓生活的圈子中，怎么可能没有种种议论？怎么可能没有激愤的声音？可惜的是，我们的干部考察恰恰只在小圈子内进行，远离了普通百姓。否则，李大伦之流就只能有机会连续做三年的“人”，而绝对不可能有机会连续做四年的“鬼”。“举城狂欢庆贺”真是莫大的讽刺！它“屠杀”的不仅是李大伦之流，而且还有背后的什么。
比起郴州的贪官，小泉纯一郎所遭受的文字“屠杀”还算温柔，因为他目前还没有下台。南周的标题《再见了，小泉》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在这篇没有任何主观偏见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全面的小泉，一个让日本人爱而让中国和韩国人恨的小泉。在我们的媒体中，我们见得更多的是反面的小泉、顽固不化的小泉、置亚洲受害国家人民情感于不顾而坚持参拜靖国神社的小泉、被演绎成各种小丑形态的小泉。然而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又看到了小泉在国内的另一面。作为首相，他有他的失败之处，更有他的成功之处。在“面对21世纪的日本，你最先想到谁？”这样的题目面前，是小泉，得票远远领先于一大堆人气偶像；还是他，“一下摧毁了日本传统的沉闷政客形象，媒体喜欢，老百姓自然也喜欢”；是他，“常常让出门买菜的家庭主妇兴奋地尖叫”；更是他，让日本“摆脱了经济停滞的窘境，开始稳定增长”，从而告别了“失去的十年”。日本的首相可谓多矣，然而日本学界的如下评价却让我们不得不重新认识小泉在日本执政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如果要在日本大国之路上找出几个里程碑性质的人物，明治维新之后是伊藤博文，二战之前是东条英机，而现在就数小泉了。”注定将要远去的小泉的背影，留给我们的是矛盾的思索。此时此刻，我们多么希望他不去参拜靖国神社，不去恶化中日关系，那样的话，他将有可能成为中国人的朋友，成为在日本国内外都有亲和力的风云人物。
我越来越相信，文字是一把刀。人生百态都在刀光剑影中接受检验与挑战，得到救治或屠杀。而实施救治或屠杀的主人公，或许正是我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