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日记:赶场(2则)

陈嘉珉 原创 | 2007-10-08 00:06 | 收藏 | 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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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天,天空晴朗,是我们农村传统的赶场天。19岁的我虽然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到赶场天就特别高兴,即使不买卖什么东西,也要穿上新的或干净的衣服,到场坝上转溜几圈。

中午时分,安放在场坝西边一棵大树上的公社的高音喇叭突然叫了起来,它平时只在公社召开群众大会的时候才叫,赶场天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一般不会叫。高音喇叭经常传达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声音,很有号召力。高音喇叭一叫,好些人都站着不动,很认真地听。

“广大社员群众请注意,根据上级指示,为了搞好农业学大寨,抓紧时间促生产,从今天起要取消一个星期赶一场的老传统,改为十五天赶一场。请大家听到指示后马上回去,还来得及干半天劳动!广大社员群众请注意……”

喇叭反复播放着上级领导的通知。场坝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那些做买卖摆好摊子的好像要收摊子,但没有摆好的又好像还在不停地摆,走动的人群在增多,速度也在加快……

据说公社本来要派民兵把守各个路口,不让大家来赶场,但考虑到大家来了也好宣布这个指示,就等于是开一个群众大会,于是就让大家进场坝上来了。

高音喇叭里不断地重复着上级指示。公社领导和背着枪的民兵已经来到场坝上,高声吆喝着把群众往场坝外边赶。但场坝上人太多,有买卖各种东西的,因此赶来赶去不见效果。那些空手或只背一个口袋或背兜的人走动比较方便,于是就像流水一样,民兵从这头赶,人群流向那一头,从那头赶又流向这一头。民兵把一个角落的人赶到了回家的路上,又去赶别处时,被赶到路上的人又像潮水似的流回到场坝上来。最难赶的是那些摆百货摊和买狗肉汤锅的,他们老不动,老是观望着。民兵用木棒撬翻了一家狗肉汤锅,别的几家就赶快把锅里的狗肉捞起来丢在背篼里,提起锅儿就跑,锅里的狗肉汤和水被打倒在灶坑里烧得旺旺的木材火上,顿时烟雾灰尘满天飞。那些卖牛卖马不肯走的,据说也被公社领导拉走了一头牛和几匹马。

在我站着看热闹的土堆下边,有一个摆百货摊的老妈妈,为人有点凶,好些社员都怕她。正好有一个民兵来到她的摊前,吆喝她赶快收摊,并把她摊上的针筒麻线等一股脑往她背箩里装。老妈妈立即跳了起来,大声骂道:“狗日的私儿,你敢收老娘的摊子!老娘从国民党摆到共产党,都没有哪个敢收老娘的摊子!老娘一辈子都是摆摊子的,又不做活路,你赶人回家搞生产关老娘屁事!”

那民兵也不示弱,他把弯腰掉到面前的枪托子往背上一推,大声吼道:“你还凶!看你是认得的人,我才帮你收拾东西。上级有指示,敢不听话的就捆起来进学习班!”

“你敢把老娘捆起来!你爹差老娘十五块钱一年多都没有还,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家祖宗瞎了眼,生了你这个烂私儿!”老妈妈越骂越凶,还从背箩里把一把大剪刀拿出来,右手倒拿着,刀尖朝下,另一只手指着民兵,显出凶猛无比的样子。“你捆!只要你敢捆,老娘就有本事栽死你!老娘今天就把裤子脱了,看你敢啃老娘的×!”她说着就把指着民兵的那只手立即缩回来,抓自己的裤腰……

围观的人太多,把我挤下了土堆坎,我没有看到后面的结果。只听到好像是公社领导的声音在人群里高喊:“老猪皮好久没被开水烫了,拿绳子把她捆起来!参加一个月的学习班!”

……(因原稿是用铅笔写在草纸上,此段字迹模糊,无法补上。)

我又窜到别的地方去,民兵们还在不停地赶人群。可是赶来赶去,场坝上的人还是不见减少。我看原因有三个:一是场坝上的人群并没有被真正赶走,不过是从这一头赶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赶到这一头而已;二是赶场本来打算要回家的人,现在反而不回家了,都站在路边上和高处看热闹;三是场坝四周的大小路上还有人络绎不绝地来。我们学的历史书上说“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英雄”,但在我今天看来,最难管、最捣蛋的就是人民群众。虽然我也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但我的觉悟要比他们高得多。

我又跑到另一个高处看热闹。看来看去不知怎么搞的,慢慢就不见公社领导和民兵了。大喇叭里的声音也变了调:“广大社员群众请注意,今天再给大家赶半天场,要买东西的人就赶快买,有活路的社员请赶快回去做活路,无事的人不要在场坝上逗留,还没有来的人就不要再来了。以后就按每两个星期赶一场,请大家务必听从党的指示!”

我听到场坝上好些人都在说,要买东西今天得赶快买,贵们贵一点,要不下一个赶场天就买不到了。一听这话,我马上意识到:今天东西好卖了!鸡蛋肯定能卖到一块钱一十,平时赶场天只能卖到六角到七角钱一十。我家离场坝不到两里路,于是我赶快跑回家,把场坝上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和我都一致同意,把家里本来要在下个赶场天卖的四十个鸡蛋今天就提去卖。我用提篮提着四十个鸡蛋往场坝上跑,一路上高兴极了,庆幸自己家离场坝近,可以赢得时间多找几个钱。

我刚进场坝,就有人走上前来问我买鸡蛋,但他们都只给四角钱一十。我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想,四角钱一十,你狗日的今天不买,下场不赶了,你八角钱也休想买到!

我把提篮放在卖鸡蛋的那一排人的当头,等了好半天,都没有人给个好价钱,都只给四角到五角钱一十,其他卖鸡蛋的人都抱怨今天倒霉了。

后来遇到几个同村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做事比较老练的劝我:“五角钱也差不多了,卖就卖吧,要不下场不赶了,你还卖个干鸡巴!”后来有人再给五角钱一十,我就全卖了,四十个鸡蛋一共卖得两块钱。

回来后母亲也没有埋怨我。我只是琢磨: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下个星期天不赶场了,不仅是买东西的人担心买不到,因此会出高价钱来买;而且卖东西的人也会卖不成,因此不得不低价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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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星期天,是传统的赶场天。可是上级领导下了一道命令,从上一个赶场天(731)起,要两个星期才赶一场,所以今天就不准赶场。但新场场坝上还是来了一些人,大多数的群众都在离场坝两三里远的地方等着,准备看到场坝上人多了才去。公社领导讲了,去赶场的人要把他们叫到纳明湾——场坝附近的一个生产队——去进行义务劳动;实在不听劝阻的就拿绳子捆起来,参加公社的学习班。母亲原准备要拿点东西去卖,筹备我读书的伙食费,但她不敢立即去,也在家里等着,不时叫我到房子环边的田坎上去看看场坝上有多少人。后来我干脆跑到场坝上去,想看个究竟。

公社领导派民兵把在场坝上的群众赶了回去。可是在离场坝不远的行人又都集中在三叉路口上,展开了一些小集市,三俩成群的人又在那里做起买卖来。他们除了小声叫买叫卖,就是发泄心中的不平。

“我×他妈这些当官的,今天老子这背菜卖不出去了!”“唉,今天买不到包谷,爽心明天丢起活路去借了。”“唉,我×他妈今天买不到水桶,明天只有屙尿来煮饭了!”“这些狗×的不给赶场,老子也不回去做活路,老子要到公社书记家×他妈!”……

我认为上级领导这个只准十五天赶一场的规定是不合情理的。第一,农村中每七天赶一场,是解放以来就形成的,而且大家都已养成了根据这个“规矩”来安排集体和自家事情的习惯。现在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更,使人们感觉特别不好做事和安排生活。在我们这里,赶场天是很重要的,大家要买油,要买盐,还要买一些其他的东西。特别是缺粮的农户,每场都要挣几个钱来买粮食。第二,供销社的人太懒,不是赶场天老睡大觉,不爱开门,有的社员从老远赶来买东西,站在供销社门口看着关门又不敢喊,因此只有在赶场天才好来买东西。第三,这个规定不符合此时此地的实际生产水平。我们这里的实际生产水平是:农业学大寨还处在很低的阶段,人们的文化水平和思想水平都很落后,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不易接受新鲜事物,对党的最新指示常常产生抵触情绪。

当然,上级领导是根据当前农业学大寨的形势而作出这个决定的,目的是想通过这个办法来达到争分夺秒,以最多的时间去搞生产劳动,但是没有具备基本的条件。好些人都说,只要有人送货下乡,把我们平时需要买的东西都拿来,即使一年不赶场也可以。

据说区(坡妹)场坝上今天照样赶得很热闹,只是国家商店不开门而已。由此看来,上级领导的这一决定没有真正得到群众的支持和执行,没有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没有达到这个良好愿望应有的效果。权威是以服从为前提的,人民群众不服从,反倒损害了上级领导的权威。

——END——

个人简介
周易管理哲学家,传统文化学者,武林诗人,价值中国最具影响力百强专家,国家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大成拳第三代传承人。著述经济、哲学、历史、命理、堪舆、玄学、武道诗文一百二十余部(含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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