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的生产

赵峰 原创 | 2007-06-05 21:45 | 收藏 | 投票

头发的生产[1]

一、   头发生产的性质

头发虽然和身体相连,但没有神经,没有痛感,所以不是身体的构成部分。头发被认为是身体的产品。如果说人身的再生产是身体的成长的话,指甲、头发及人的其他体毛如胡须、汗毛等则是身体再生产的副产品。作为副产品,头发不是人有意识生产的结果,人没有为头发生产进行任何专项投入。

头发根植于身体。身体之于头发,犹如土壤之于植物。因此,头发是动物性身体上生长的植物性产品。由于自然条件不同,不同土地适于生产不同产品,并有不同的生产率。头发的生产也依从“生物生长的自然规律”。不同的身体会生产出不同颜色、柔韧性和弯曲度的头发;而且,不同的头皮显然具有不同的生产率。作为身体副产品的头发不同于人体器官的是具有再生性。这种再生性可以类比于韭菜,割了一茬又会再长出一茬。但与韭菜的再生性明显不同的是,生产者不需要为头发的生长施肥——除非土地肥力已经极度枯竭。因此,一般情况下,头发不具有稀缺性。

头发是一种有用的东西。头发最基本的功用大概是保暖,尤其是冬天,可以成为户外工作者帽子的替代物。这种替代的经济意义在于,同样的保暖效用,头发是无成本的。当然,头发最重要的功能是其表征性价值。由于头发的再生性、麻木性、柔韧性,使其成为可以自由书写的文本(当然,同任何自由一样,书写头发的自由取决于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风俗习惯及其他道德规范),成为人身上最具有可塑性的东西。头发作为身体的延伸,自然具有对身体的装饰或修饰作用。当然,特定历史背景赋予个体的等级秩序、个性特征等等也可以通过头发的塑造加以规范、约束和定型,这样,头发的表征性价值就具有了政治的意义。当人获得自身肉体的所有权后,也获得对身体副产品——头发的支配权,塑造头发展示差异性成为现代化背景下个体炫耀身体的手段。

随着人及人类社会的成长,头发的生产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并在不同发展阶段上呈现不同的价值。

二、   自然经济:参孙的头发

在原始共同体阶段,个体拥有的资源对头发生产具有重要意义,不同资源禀赋决定截然不同的生产力,垄断性优质资源成为租金产生的重要来源。这一阶段头发生产的自给自足的性质表现为,头发的生产完全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头发的价值没有也不可能通过社会化的形式实现。由于个体尚未从自然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个体的社会联系往往局限于共同体内部,个性的成长受到交往范围的严格限制(况且,生存压力也制约着个性成长的可能性)。于是,头发,作为身体的附着物,往往只具有内在的价值而缺乏表征性意义。而这种内在价值,是通过主体的自我消费实现的。《圣经》中参孙的故事,反映的是自给自足条件下特殊资源垄断者借助特殊资源实现垄断租金的原理。当然,由于缺乏竞争的市场机制,租金未能通过耗散而增加社会福利。

犹太英雄参孙力大无比,可以赤手打死狮子。在一次打赌中,参孙杀死了30个菲力斯丁人,与该部落结下了仇怨。菲力斯丁人耍尽各种阴谋要除掉参孙而没有得逞。——参孙实在太强大了。参孙实际上是一介武夫,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衣服破旧。他有一双铁锤一样有力的拳头,从小就没有在任何较量中失手过,也从不知道危险为何物。参孙的不幸在于他被爱情蒙蔽了。参孙神使鬼差爱上一个叫大利拉的美女,这个女人是菲力斯丁人派来打探参孙神力源泉的间谍。婚后,大利拉表现出对丈夫足够的忠诚和体贴,使参孙放松了警惕性。经受不住大利拉一次又一次的诱惑,参孙道出了他的神力的来源:头发。入夜,大利拉趁参孙熟睡剪掉了他的头发。随后,非力斯丁人像老鼠一样涌入并将参孙捆绑。失去头发的参孙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菲力斯丁人剜掉参孙的眼睛,将其关进磨房做苦工。同眼睛不一样,头发具有再生性,不久,参孙的头发长出来了。但没有眼睛,他无所作为。菲力斯丁人在一次庆典中,将参孙带到神庙,对这个昔日的英雄,今日的落魄者极尽羞辱。当参孙触摸到冰冷的巨型石柱,他的头发在风中颤栗起来,自然赋予他的神力回来了。他用力推倒了神庙,将里面人全部压死,也包括他自己。

参孙的头发呈现天然的特点,蓬乱、粗糙、随风飘扬而没有任何固定的发式。这种自然性甚至包括与头发繁荣共生的小虫子。参孙头发的生产和消费完全是一个自给自足的过程,不具备任何社会化的意义。实际上,人们很少注意到参孙头发的特殊性。参孙吸引美女的是他无比的神力而不是他时髦的发型。参孙的头发显然是一种特殊的资源,通过头发,神力可以传递到参孙身上。借助于这种特殊资源,参孙自然获得了垄断租金——力大无穷,神勇无比并频频得到美女的欢心。可惜的是,作为自然经济背景下的特殊资源,具有不可转让的特点,从而,参孙的神勇无法被交换和继承,而只能和他的肉体一起毁灭。

在传统社会,人的生存对自然有着特殊的依赖,这使人们对自然赋予的一切都给予极高的评价,将人体构成的任何一部分甚至包括仅仅是人体附着物的头发都看成是生命的有机组成。在头发成长的历史中,这是最值得炫耀的阶段。

三、   管制经济:中世纪欧洲的头发

中世纪欧洲的社会经济生活,笼罩在教会高度控制之下。教会的绝对权威和对世俗经济活动的保守态度,使中世纪的头发生产具有明显的管制特点。作为身体延伸物并位于身体制高点的头发,最适于充当意识形态的符号。教会对头发生产进行管制,仅仅是为了体现上帝固执的偏见——头发长度与人们的虔诚程度成反比。但是,商品经济发展所推动的个性觉醒是个体成长的必然要求,而个体的成长自然包括人们对头发的自然权力。于是,针对头发生产的管制和放松管制之间存在一种持久的张力。

11世纪末,教皇颁布禁令:凡是留长发的人,一律逐出教会,死后也不能为他祈祷。乌斯特大主教对教皇的命令有着无限的忠诚,对长发有着无比的憎恶。他把留长发当作最不道德的行为,认为留长发的男人甚至不是真正的人。他总是随身携带一把剪刀,一旦有长发男人跪在他面前等候祝福,就剪下那人一缕头发,并命令把其余的也剪掉,否则就送他下地狱。

教会对头发生产的管制体现了世俗价值和宗教价值的冲突。在欧洲,长发曾经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但在反抗政府暴政的过程中,平民也留起了长发。在世俗观念中,头发生产,——留长发,具有重要的表征价值。这种价值不仅来自心理满足,也来自对既有政治结构的反叛。虽然教会持之以恒地诅咒长发,但时尚总是在边缘冲击着教规。人们认为,就算上帝确实不喜欢长发,把头发做成长长的发卷也许能够逃避上帝挑剔的眼光。人们期望上帝宽广的胸怀能够容纳足够的多样性。于是英王亨利一世时期,男人留长长的卷发成为一种时尚。在这里,长卷发的生产体现着双重价值:一是表达对传统的抗议,二是彰显个体的独特体验和独立价值。这实际上也就是时尚的意义。

同一时期的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则显得很顺从,他将头发剪得跟教士一样短。王后艾丽诺是一位快乐、傲慢、疯狂、喜欢寻求刺激的美女,她对国王的发型感到厌倦,挖苦国王软弱、无能、缺乏主见。他们的关系因为国王的发型变得越来越冷淡,最后甚至发生了王后红杏出墙的故事——艾丽诺携带大量财产嫁给了长发飘逸的英王亨利二世。此后,英国和法国陷入了长期战争。按照经济学的说法,管制总是带来资源配置低效率。对法国国王来说,头发管制的后果是致命的。

欧洲中世纪的头发生产更重要的是具有表征性价值。留长发或者剪短发,体现的是世俗世界和宗教世界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管制始终服务于教会的宗教利益。也就是因为如此,同时因为女性尚未在政治意识中出现,教会对女性发型可以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从而使女性的头发生产具有更强的审美价值而很少政治意义。

四、   现代市场经济:凌乱而张扬的头发

“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2]

这就是我们身处其中的现代社会。现代性消解了使社会凝结成有机体的一切传统,理性取代了构建传统社会联系的宗教、伦理和情感纽带,分工和专业化借助技术霸权将社会肢解为碎片,个体再次回到原子式的存在。在拥挤的人群中,个体感受不到归属,感受不到温暖,彻底失去了作为类的自豪感。个体不断进入某种暂时的状态又不断被排挤出来,被反复抛向无家可归的荒野。技术构建了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并进一步构建了意识形态,人作为人的独立和自尊不断遭到质疑和嘲弄。技术在不断否定自身的进步中坚定地否定着传统,身陷技术进步旋涡的人失去了过去,失去了充满传统温暖的家园,被置于动荡和闭塞、躁动和卑怯中。现代生活于是不可避免地呈现出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同时,市场化大潮荡涤了一切价值,货币将整个世界夷平了,个人沉没于平均主义的海洋。断裂、碎片、偶然、暂时、过渡、纷乱、喧嚣,这是我们面对的现代化图景;冷漠、恐惧、麻木、肤浅、焦躁、骚动、晕眩、健忘,这是深陷现代化海洋的人们的普遍心理。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时尚的潮流迅速变化似乎担心个体在沉溺中失去自我。服装款式、室内装修、家电品牌等,等不及人们熟悉就过时了。个体在迅速变化的潮流面前好象被抛向黑暗的孤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除了自己的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住,除了自己的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信任,除了自己的感觉;没有任何对象可以倾诉,除了自己的梦呓。被彻底孤立的个体对世界彻底失望,最终只能回归自身,回归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的身体不会抛弃自己,也只有自己的身体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身体的现时性使个体摆脱时间的纠缠,身体的现实性使个体获得确定性的满足。现代性就是现在性,在回归传统的时光隧道被关闭后,个体只能在现在的体验中感受家园的温暖。

头发,那一片具有再生性、麻木性、柔韧性和可塑性的人体上的森林,是个体实现生命历险、丰富生命形式、完善生命价值的广阔舞台,是书写个体生命的最好文本。头发生产于是成为一个不断扩张,日益兴旺的产业。头发生产专业化了,并成长为具有典型政治和阶级分层性质的专业生产结构,从发廊、美发店到专业美发店;头发生产的产业化链条拉长了,从直接的头发生产(剪发、造型、染发、护发)到围绕头发生产的辅助产品洗发液、护发素、染发剂及相应机械设备的生产。——一个具有纯粹形而上学意味的产业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产出和庞大的就业机会。

在现代性的背景下,头发生产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价值——这种价值是在传统价值观崩溃后对成为碎片的个体价值的一种回收,一种聚合,一种粘连。在分工和专业化背景下成为现代机器上单调齿轮的个体通过奇异的发型发出自己的抗议,体现自己的挣扎;被现代化背景下货币的夷平效应荡涤的人们通过染发显示自己的个性色彩并试图在被吞没之前用力揪着自己鲜艳的头发将自己拽出;深陷现代性的孤独、凄冷的人们通过抚弄自己别致的头发愉悦自己的身体而得到温暖。现代社会是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人们希望通过自己造型丰富、色彩艳丽的头发体现自己独立的个性和价值,避免被枯燥、单调、冷漠的现代秩序所吞食。

 

头发生产的发展过程同时是人类的成长过程。从原始的头发的自然生产到现代的商业化专业化生产,体现人对自身认识和利用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发展过程。头发生产折射出特定时代背景下特定的意识形态。当头发生产由单一走向丰富、由静止走向变幻、由自然走向自主,我们可以理解为人的自主性的增长从而是人类的成长。但是,头发生产的现代背景的断裂、碎片、焦躁、冷漠、恐惧、麻木以及“社会”的原子化,是否真的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状态?

注:本文以《关于头发历史的政治经济学》刊载于《社会学家茶座》2007年第4期,总第21期



[1] 518522,陷入病痛的我无意识揪下自己一缕缕头发,于是缀成这篇文字。另,本文参考了汪民安先生《我们时代的头发》(载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提供的某些意象。

[2]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49年版,P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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