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拜占庭
太平洋深处有一种大麻哈鱼,长达成熟之后逆流而上,循着朦胧记忆里前辈的行踪,回返它们的出生地——加拿大西部弗雷泽河清澈的源头。越接近故乡,它们越欢快,逐渐变得浑身通红,仿佛要赶在谢幕之前焕发出生命的极致。在它们的出生地,它们交配、产卵,然后力竭而死,听凭河水冲走,听凭翻飞在头上的北极鸥把它们作为盛宴的佳肴——只留一片管弦繁响,暮色苍茫。
终点连起点,舞场作墓地。在最辉煌的时刻戛然而止,了无遗憾地追随万轮千劫。自由自在的生命是如此无情而美丽。
我们不是大麻哈鱼。我们是因为原罪而被放逐者的后代,注定了要在荒野中流浪。那失落的家园,因此成为我们人类最隐秘、最执拗、也最甜蜜的梦想。诗人叶芝在其名作《驶向拜战庭》中,表达了对精神家园的痛苦向往:
人老了就成为无用之物
如木棍挑着的破烂衣裳
除非他的灵魂能拍手歌咏
高唱破衣烂衫的每一次飘零
可这里没有教灵魂唱歌的学校
——只有它自己的杰作
能开启心底的歌声
因此我一叶风帆漂越汪洋和大海
驶向那圣城拜—占—庭
在这风尘飘忽的凡俗世界,激情奋发的生命突然间就会老去,只有灵魂能够长生不死,但衰朽的肉体不再是它的栖息之地:在岁月之外生命的源头那人类精神的黄金树上,它才能永远放声高唱。因此,世世代代无数不甘沦落灵魂象洄游的鱼类,追寻着先人的遗踪逆流而上,以赴死的决绝奔向永生。而正是前人遗落下来的心灵创造物——杰出的艺术品,以其闪闪烁烁的迷人光彩,启示着向梦中家园的回溯之路。
圣城拜占庭已经沉落在历史的云烟深处,于心不甘的人类在大地上建起了一座又一座圣城模拟物,它们的名字叫博物馆。
博物馆并不只是一个展览陈迹的场所,象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它是人类于虚无之中奋力构筑的永恒——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会娓娓动听地向你讲述它如何逃过时间之劫,把人类的痛苦和渴望封闭在永不变质的水晶岩里:这一座青铜编钟,凝聚着一个庄严时代风韵;那一片镶金古镜,反射着一个伟大群体的梦想。这一组甲胄,留有骄横帝王的体温;那一块配饰,带有寂寞公主的芳泽。断为两截的铁剑,或许沾有士兵的鲜血;锈迹斑斑的锄头,看似染着农夫的眼泪。从这一尊雕塑,你会感觉到焦躁的脉搏在跳动;从那一幅油画,你可触摸到迷乱的心灵在抽搐。总之,不论它们是什么形式,什么色彩,什么格调,与它们面对时你会感到人生不再空旷,岁月不再荒凉,它们象头顶上的群星一样重新结构了时空,它们以人性的崇高屏蔽了尘俗的卑微和无奈。对于来于泥土也将归于泥土的人类来说,每一座博物馆都是一座自我献祭的圣城,它以终结性的存有向那势欲笼罩一切虚无表明:我们在着,我们不屈。
我们生活在一个标准化的时代里,体制的万吨水压机似乎要把每一个灵魂都压成可以流通的硬币。到处都是表情冷漠的面孔,到处都是被阉割、被规训了的功能性的“物”:无论是气势非凡的公共广场,派头十足的华墅豪宅,还是千篇一律的布尔乔亚的家居,无不昭示着这个时代精神上的贫困与苍白;从等级化了汽车、电脑,到形形色色被充分包装且品牌化了的冰箱、电视等耐用消费品,再到纸碗木筷之类随用随抛一次性消费品,甚至包括电影明星、街头神女,一切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示着它们的使用价值,诱惑着、刺激着人们早已麻木的感官。它们把人生变成了冗词连篇的沉闷散文,那鼠目寸光的现在时、实用主义的陈述句、轻薄自大的命令语气,无时无刻不使人焦躁,令人自失——处于功能性的环境中,不会有在家里的感觉,更不会体会到永生的欢欣。
所以,让我们走吧:走出肉体的森林,走出欲望的海洋,驶向我们梦中的圣城拜占庭。
本书的作者将同你漂洋过海,一起去游历那使我们灵魂永生的国度——50余座当今世界最负盛名的博物馆、美术馆——一卷在手,骋怀万国,游神千秋,你会听到人类源头那汩汩流出的泉水声、冥冥之中孤独心灵的深沉叹惋、还有你自己灵魂之壳碎裂的声响。
李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