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啊父亲

赵峰 原创 | 2008-06-15 23:56 | 收藏 | 投票

父亲啊父亲

 

父亲小时候,家境还算优裕,所以他可以去读私塾。

读完私塾,父亲又被送到城里读中学。父亲接受了进步思想,云南和平解放(1949129日)之前,参加了革命队伍。那时,他还不满16岁。

当时没有告诉家里,一是免得爷爷奶奶的担心,二来,当时参加革命还有危险。家里得到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随部队开拔外省。父亲随部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广西-广东-福建-浙江……北京。父亲在北京呆过几年,还参加过某年的国庆阅兵活动。

由于父亲有较好的文化基础和政治觉悟,他被选派到第二炮兵学校学习。

再后来,父亲被调回云南,驻扎在昆明附近的安宁。

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文化大革命中,军队也不安宁,派系斗争如火如荼。因为“站队”问题,更因为他的耿直和刚烈,父亲在1969年转业回家。

回家后,父亲在生产大队当过几年的支书,又在中学担任多几年校长。

文化大革命结束,父亲的政治问题得到平反,先后在财政所和派出所工作过。

1993119日,父亲因脑溢血去世。

 

我现在回老家,村里的老人还时常念叨我父亲。

父亲转业回家的时候,部队发给他3600元的安置费。在那个时候,这是一笔巨款。

当时的老家,非常贫穷,作为重要生产工具的大牲畜严重不足。父亲将他的安置费全部“借”给生产队,去买马和牛。后来村里的大部分牛马,就是那次买回的后代。这笔钱,说是“借”,实际上相当于捐献。因为生产队很穷,除了农业生产,没有什么经济收入,也就谈不上归还。后来集体经济解体,将大牲畜分到各家各户,父亲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我们老家地理位置非常偏僻。原来的公路只通到公社,而从公社到老家需要翻过一座大山。山路狭窄陡峭,进出非常困难。父亲担任大队支书的时候,申请到县里的经费支持,带领大家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修好后,父亲又带领大家拉通了电网,结束了村里用松明和煤油照明的历史。

我们村坐落在半山腰,饮水非常困难。作为饮用水来源的“水井”,其实只是位于村边的一个大水坑。“水井”的问题,一是很不卫生,雨天的时候,大量垃圾随着水流流入井中;二是储水能力很差,渗漏严重。到了旱季,经常断水,村民就只能到十里之外的山下担水。父亲经过努力,申请到上级经费支持,带领大家翻修了原来的水井,解决了雨季污水流入的问题和渗漏问题,还在不远处的山脚新修了一个水井。此后,水井卫生情况大大改善,断水问题也得到初步解决。

我上小学时候的教室是一所旧瓦房。由于三面封闭,只有一面有两个窗户,采光非常差,白天也很昏暗。而且,由于年久失修,属于危房性质。后来,父亲找到了省民族事务委员会,申请到一笔经费,在村边修建了一所崭新的学校。学校两层楼,上下各三个教室,每个教室都安装了玻璃窗户,成为村里最漂亮的建筑。

 

我在读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被调任四中校长。

四中当时的校舍非常紧张,而且破败不堪。父亲上任后,决定修建校舍。由于经费紧张,许多工程需要师生参与。那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复,学生高中毕业后绝大部分要回家务农,所以高中阶段的课程学习不是很系统,同时,劳动也是学习的一项重要内容。学校盖房子需要的木材大多是从数十公里外的南盘江边采伐的,没有车子,学校也没有马,父亲就带领男生亲自去扛。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已经建成,而且也是公社上最宏伟最漂亮的建筑群。

作为教师,父亲很关心学生们的成长。高考恢复之前,升学还没有成为农村人脱离农村的途径。虽有招工和招干,机会却很少很少。但是,只要有这样的机会,父亲总会极力推荐他的学生。有一个学生,喜欢学习,人也聪明。初中毕业后父亲将他留下来在食堂做会计,后来,又推荐他去县里读师范,再后来,又帮他调回四中做了教师。可惜的是,他后来被境外特务机构拉下了水。当他被捕的时候,他说唯一对不起的是赵校长。

父亲教过的那些学生,对父亲一直都有着深厚的情感,即使在父亲离开学校之后很多年,他们都称我父亲为“赵老师”、“赵校长”。这种称呼,我理解,是将我父亲看成是他们曾经的家长。

 

在我读初三那年,由于工作需要,父亲被调任财政所。在财政所工作时间不长,公社上成立公安派出所之后,父亲又被调任所长。

在我们那样一个偏远山区,计划经济时代本来很少社会治安问题。但是在父亲上任的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于改革开放,经济生活的流动性开始增强,社会风气也有所变化。有一个四川老乡,到公社所在地旧寨开办瓦窑。其实,由于市场很小,赚不了多少钱,也就是养家活口而已。当地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常去偷他的瓦,破坏他的工具,还无故找茬。很多干部不愿意得罪地头蛇,对此不良行为听之任之。父亲得知此事后,经常去巡视,后来情况好转了。再后来,四川老乡要到其他地方谋生。临行前,来对父亲表达谢意,带来了两瓶五粮液。尽管四川老乡情真意切一再坚持,父亲还是坚决拒绝了。

再后来,社会风气显而易见的恶化了,治安事件不断增加,父亲也一天比一天劳累了。父亲有时会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依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市场一天天活跃,人心一天天活泛的背景下,在乡村,稍微有一点点权力的人都知道利用权力为自己捞取好处,但我的父亲对这种龌龊行为从来都是嗤之以鼻。那时,经常有乡民贩卖木材到县城去卖,而木材买卖是受到管制的。设卡拦截是派出所的任务。受到拦截的商贩免不了有贿赂执法者的举动,但父亲从来没有妥协过。在父亲的眼里,拿原则做交易不仅违法,更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和社会良知。那时候,也有人恨他,——因为他触犯了别人的利益——但是,即使是恨他的人也敬畏他。

 

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能够体味生命价值和意义的人。他对生命价值的体味,体现在他恪尽职守和大公无私上,体现在他对独立自由及崇高理想的追求上,体现在他的疾恶如仇和悲天悯人上,体现在他对朋友的仗义和对亲人的热爱上。

就个性来说,父亲是一位豪爽而洒脱的男子汉,是一位真诚而仗义的朋友。父亲在部队时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广西宜山人,我们叫他袁叔叔。袁叔叔是个孤儿,比我父亲小几岁,比我父亲入伍晚。父亲在各个方面都尽力关心他,帮助他,后来他们成为搭档。父亲1969年站错队和袁叔叔有关。似乎是袁叔叔先站错了队,而父亲又不愿意和袁叔叔划清界限,才被要求转业回家的。当然,这不仅仅是义气问题,也有父亲对时局的失望及他本人性格刚烈耿直的原因。后来,我们一家回到了偏僻落后的老家,袁叔叔一家曾经不远千里两次去看望过我们。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两个还相约约着到北京寻访他们当年的足迹。

从十几岁就担任生产队长的大表叔脾气比较倔,有时候行事还有些鲁莽。大表叔要是发起牛脾气,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但是只要我父亲说一句话,他就会回心转意。父亲与大表叔的关系,既是亲戚,又是朋友。大表叔对我父亲一向非常尊重,甚至有些崇拜。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私人的情谊在其中。大表叔虽然一直在当生产队长,但家里却不宽裕。二表叔初中毕业时,有一个读师范的机会,但家里无法供他。是我父亲说服了大表叔,才让他读成了师范。二表叔读书期间的生活费用,基本上都是我父亲提供的。

公共生活中,父亲表现得豪爽洒脱而又大方仗义,在私人生活里,父亲又表现得细腻敏感而又温和体贴。我们的三姑奶奶解放前嫁到阿盈里一户大户人家。解放前夕,三姑奶奶唯一的儿子夭折了,解放后,三姑爷爷又在政治运动中去世了。由于阶级成分较高,三姑奶奶被社会孤立了。父亲转业回家后,就将自己当成三姑奶奶的儿子,从物质和精神上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不仅时常托人送钱送药,每到阿盈里办公事,都要亲自去看望。在那个意识形态的疯狂年代,接近地主家庭是有政治风险的,但在父亲眼里,他不管三姑奶奶是不是地主,他只是在尽他作为儿子的义务。三姑奶奶也为她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而幸福,他对这个比亲生儿子的还孝顺的儿子充满了感情。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担心三姑奶奶承受不了,我特意要求亲戚们对她保密。后来,因为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我父亲,三姑奶奶跑到父亲单位去找,才知道我父亲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大悲之下,三姑奶奶昏倒街头。

父亲的仁慈和孝心,还扩展到远亲那里。在村里,我们有一家姓鲁的远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我一直没有搞清楚。好像仅仅是土改以后建立互助组时和爷爷奶奶是一个组的,还有就是我们同是阿乌人。老鲁爷爷原来有两个儿子的。十几岁的时候,兄弟俩上山干活,不慎双双掉进落水洞。鲁奶奶悲痛欲绝,因为伤心和忧郁而得了痴呆症。鲁爷爷虽然刚强但也无法排遣丧子之痛,哀伤哭泣过度而毁坏了眼睛。父亲转业回家后,鲁爷爷的眼病成为他心病。每到县城或省城出差,总要给鲁爷爷购买治疗眼病的药物。那时,过年前,家境好一些的家庭都会杀猪,然后请吃杀猪饭。每年父亲都会交代我去请鲁爷爷。后来,鲁爷爷行动不方便了,父亲就会要我送饭菜过去。因为鲁爷爷上山砍柴不方便,我父亲还交代大表叔组织村里的青年给鲁爷爷供应柴火。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下,鲁爷爷成为村里的长寿老人之一。

 

奶奶和我父亲的感情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最感人的母子之情。

我父亲去世后,我听奶奶说过这样的话:“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奶奶说的是我父亲小的时候她对他的关切。奶奶生前一直用一个书包存放她的珍贵物件。这个书包是我父亲读私塾的时候用过的,他去县城读书时就留在家里了。奶奶使用它有60来年。。

父亲参加革命时并没有通知爷爷和奶奶。直到云南和平解放后,爷爷奶奶才辗转得到消息。土改时,我们家受到照顾,分到村南比较肥沃的几块土地。奶奶思儿心切,她不想错过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早一点看到他的机会,于是和别人调换了村北的比较贫瘠的土地。

父亲离开家乡10年之后才第一次回来(那时,父亲已经调回云南。而此前,爷爷在1958年因急性阑尾炎去世)。那天,奶奶正好在村北的田里劳作。10年未见,父亲和奶奶都无法再忍受别离。在家乡盘桓数日,父亲将奶奶和姑姑接到了部队。可是,奶奶不适应在昆明的生活。我父亲又将她送回老家。此后,奶奶和我父亲又分别了10年,直到我父亲转业回家。在这期间,父亲坚持每个月给奶奶写信。父亲还不时给奶奶邮寄食品。奶奶总是舍不得吃去父亲寄回的食品,因为她幻想着,也许某一天他的儿子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期待着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分享那些美食。那段时间,每年父亲都要和奶奶通一次电话,只是为了听到奶奶的声音。而奶奶为了听到父亲的声音,需要提前一天出发到公社邮电局。

父亲转业回家,就事业来说,可能有所损失,但父亲还是得到了他期待和珍视的东西。自此,他和他的母亲不再长期分离了。在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奶奶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情感,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时候,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经常要离开家。每一次我父亲外出,奶奶都会觉得会像前两次一样会长期离开。父亲出门的时候,跟奶奶打个招呼,奶奶也只是简单地回应一下。但奶奶总会跟到房头,目送我父亲远远离去。父亲回家后,总要询问奶奶的起居。每次吃饭,父亲总要亲自给奶奶盛饭夹菜;每天晚上,父亲总要亲自给奶奶端洗脚水和倒洗脚水。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最担心的是奶奶能否坚持得住。还好,奶奶不仅坚持下来,而且又坚持生活了14年,直到94岁的高龄。后来我想,奶奶之所以在我父亲去世后还能坚持生活这么长时间,也许,在她的意识中,住在自己儿子亲手修建的房子里,他们就没有分离。

父亲转业回家的时候,我才三岁。由于前途莫测,由于担心我不能适应家乡的生活条件,父母暂时将我留在昆明的外婆身边。六岁左右我该上学的时候,父母到昆明接我回家。对父母,我已经非常生疏了。记得离开昆明离开外婆的时候,小小的我体会到一种痛彻心扉的离别之痛。那种痛,是在割舍一种无法割舍的爱;那种痛,是对未来不可知的畏惧和迷茫。在汽笛的嘶鸣中,那种痛似乎将心割出了血。父亲慈祥温暖的目光让我安静下来,听着父亲那逐渐熟悉的声音,父子间那种天然的亲和让我感到安全。慢慢地,我不再恐惧,不再排斥,不再躁动;慢慢地,我接受了父亲;慢慢地,我对他产生了依赖。

少年的我,学习勤奋,干活卖力。而我这样做的动机,简单而单纯,就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表扬。当听有人说我,“这娃儿是老赵的儿子,特别勤快能干,还特别聪明”,我会禁不住会心花怒放。父亲在乡里有着非常崇高的威望和地位,我时常为他自豪和骄傲。能够得到别人的赞扬,尤其是作为父亲的儿子受到别人赞扬,我觉得我为父亲增了光。对我来说,这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情。后来,慢慢地,我感觉我和父亲之间有一种心灵的沟通。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我都会考虑父亲是否赞同。如果父亲赞同我就做,如果父亲反对我就不错。

我在县城一中上高中的时候,生活非常艰苦,每周只能吃一次肉,而且那“肉”不是炒菜而只是水煮肉末。我正在身体疯长的时期,学习紧张加上缺乏营养,显得面黄肌瘦,风都可以吹倒的样子。父亲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来看我一次,每次来都带我下餐馆,给我改善生活。进入高三最紧张的阶段,父亲有一段时间要出差,不能来看我,就给我买了一个煤油炉,还拎了一篮子鸡蛋高考的时候。经过艰苦的努力,我顺利通过了高考。说实在话,在那个地狱般残酷的高考阶段,如果没有父亲的拳拳关怀,没有父亲对我殷切期待,长期陷入神经衰弱的我很难坚持下来。

在我们那个贫困偏狭的山村,父亲是第一个到过北京的。19889月,我也要到北京上学了。父亲送我到昆明。乘坐长途汽车走出泸西县境,要翻过一座叫做老圭山的山脉。我记得父亲很感慨地说了一句当地的谚语,“翻过老圭山,迎面是家乡”。当地人很少离开家乡外出谋生的,当他们离开家乡的时候,高耸挺拔的老圭山是一个巨大的障碍,而当他们回家的时候,老圭山却是一个标志——山后就是家乡,再难也要翻越。我理解父亲当时的心境。父亲不仅把我当成儿子,也当成朋友和知己。父亲显然舍不得我长期离开,但为了我的前途,他还是希望我翻越老圭山,到更远更广阔的天地去实现人生的价值。但是,父亲对我还是有着某种期望,不管离家多远,总有一天能够叶落归根。到了昆明火车站,父亲非要买站台票送我上车不可。因为没有太多行李,而且进站台非常麻烦,我就劝说父亲不要进站了。父亲似乎有些不悦。事后我想,父亲要送我上车,其实是要确认我的安全。这一点,当时被我忽视了。父亲将我的行李安顿好,交代了几句就下车了。我从车窗向外看时,父亲正在走远。父亲的身躯还是那么挺拔,但从他的背影上,我还是读出了一些孤单和凄凉。

大三的时候,我知道了我们将来毕业的大体去向。由于我们将来的出路大多是高校,因此回家乡工作基本上不可能。而且,由于云南的高校很少,回云南的希望也很渺茫。那一年在老家,我和父亲喝酒的时候说起我将来工作的事情,父亲表露出一点失落的情绪。在我的内心里,和父亲在一起的生活是最惬意的,那种天伦之乐是我所能想象的人间最美好的生活。但是,理智告诉我,我的生活可能会远离父亲,至少在物理空间的意义上将会这样。父亲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在他的眼里,一个有出息的人就应该为国家为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但是,想到我将来可能长期远离父亲,我还是感到歉疚和无奈。

我的毕业去向也确实如当初的预料。毕业的时候,云南只有一所经济干部管理学校到我们学校要人。我积极主动与该校人事干部联系,最后却不了了之。武汉有多家普通高校去要人,于是,我只能选择武汉。到单位报到之后,我回了一趟家。父亲为我的成长而高兴,为我走入社会为国家服务而自豪。但是,在与父亲相处那些日子,我还感觉到他的一些变化:父亲显得有些苍老了,而且,也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后来,我结了婚,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儿子。1993年暑假,我们一起回老家。父亲是多么兴奋啊。他亲自到昆明迎接。一路上,总是试图和亚亚套近乎。从乡上到老家的山路陡峭险峻,行走甚是不易,但父亲却坚持要抱着亚亚走。到了家里,又买了两只羊,熬了两大锅“汤锅”,大宴宾客。那一个暑假,是我们一家生活最圆满的一段时间,也是父亲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但是,我感觉父亲明显老了许多,动作有些迟缓,脸色有些憔悴。我们返回武汉的时候,父亲将我们送到昆明。同以前一样,父亲将我们送上火车,帮我们安顿好行李之后才下车。我从车窗看着父亲离去,他的背影显得更加孤单而寂寞。在拥挤的人群中,父亲的身影在逐渐缩小,我的心也因为担忧而缩紧。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也许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一些什么,父亲离开后,我有些躁动不安。总感觉有什么还没有对父亲说,总感觉有很多的歉疚需要向父亲倾诉。汽笛响起的时候,我想起我小时候父亲到昆明接我回老家时的情景。那一次,我因为即将离开外婆而焦虑和恐惧,汽笛声使我感觉到将坠入深渊。这一次,虽然是同以往一样的离别,但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已经大不如前。汽笛声一样的使我焦虑和恐惧,但我不能确定我所焦虑和恐惧的是什么。

1993119日,武汉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烟尘。

正在吃晚饭的时候,公用电话亭的大爷叫我去接电话,说是从云南来的。我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不祥。电话是父亲单位打来的,说话有些支支吾吾。接着,一个霹雳划过我脑际,“——父亲——去世——”,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对方还在说着些什么,电话已经从我手里落下。

我的大地塌陷了,我的天空黑暗了,我的内心下起了倾盆大雨。

感觉到电闪雷鸣,感觉到狂风肆虐,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颤,感觉到我随着风飘入虚空,又坠入深渊。

我木然登上武汉开往昆明的火车。

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悲伤。以往,我的悲伤有父亲抚慰,而现在,我的悲伤竟然是父亲离我而去。

火车上的几天,我没有吃饭没有睡觉。虽然不断提醒自己要吃东西,因为回家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想到食物就会有一种恶心的感觉。虽然很疲倦需要睡觉,但一闭上眼睛就会有父亲的音容笑貌不断闪现。在车厢连接处,不断地叹息不断地垂泪,不断地诅咒不公平的老天。夜晚,看着天际,想象着父亲正走在进入天堂的路上,想象着父亲正在渐行渐远……

中午到达县城,公安局派车送我回老家。

山路崎岖,到达时已是半夜。

下得车来,一阵阵凄凉的唢呐声传来,那是招魂的音乐,那是剜人心肺的音乐。

我踉踉跄跄走到大门口。

天哪,堂屋摆放着父亲的灵柩。

父亲,我的鲜活的挺拔的慈祥的刚毅的父亲您在哪里?是什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将强大的您带走?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将我们的世界分成两个?是什么无情的力量可以使我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看不到您的笑容?

天啊天,如果你是公平的,你为什么会这么早将我父亲带走?天啊天,如果你是仁慈的,为什么会将我孤独留下?天啊天,如果你还有一丝怜悯,为什么不让父亲给我留下一句话?

没有父亲的世界,天不再是园的;没有父亲的世界,时间将会停滞。我的世界因为父亲的离去将被分割成两个,圆满而充盈的世界和残缺而孤独的世界。

 

请风水先生看了日子,下葬选在7天之后。

吊唁的宾客来自四面八方。按照当地的风俗,吊唁的宾客前来叩头时,孝子要回礼叩头。那些天,我扣了无数的头。有几次,叩头之后站起来就晕倒。

白天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来客,处理各种琐碎事务,还算平静。

晚上一直无法入睡,就独自守灵。坐在父亲灵柩旁,父亲的形象一次次电影片段一样从脑际划过。一遍又一遍。

眼泪已经哭干。那种深沉的悲痛无从发泄,那是一件极端痛苦无奈的事情。

和大黑依偎在一起,可以感受到些许温暖。大黑是父亲从昆明舅舅家“偷”来的。这只通人性的灵犬显然也知道主人的离去。我注视它的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泪光闪闪。

寂静的夜里,一次次在心里呼唤“父亲父亲”,我相信父亲能够听到我的呼唤,我相信父亲会可怜我那无边而无助的悲伤。我相信父亲愿意伸出手来,但是,他已经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出殡的时候,有一个叫做“搭桥”的仪式,就是灵柩被抬着从孝子头上经过,寓意大概是为逝者搭建通往天堂的桥梁。那一刻,是我离父亲最近的时刻。我感觉父亲正在从我身边走过,我感觉自己可以牵住父亲的手了。在那种莫名的悲伤和期待中,我差点昏厥。

那些日子,一直风和日丽,上山的路都被晒干了。

灵柩出村的时候飘了一阵毛毛细雨。我相信这是上天的感应——因为父亲舍不得离开他的村庄。坟墓磊起完成仪式我们离开之际又飘过一阵毛毛细雨。我相信这也是上天的感应——父亲舍不得离开他的亲人。

以后每一次回老家,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祭奠父亲。每次我都会独自留下,和父亲说些话。我相信父亲能听到我说的话,我相信,在天堂,父亲也一直在关注着我。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回到武汉,实在是过于劳累,我睡了至少24个小时。家人因为担心多次叫我,我都没有醒来。在睡梦中,我陪伴着父亲走在艰难的通往天堂的道路。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我和父亲欣喜相见又痛苦离别。在睡梦中,我一次又一次微笑,又一次又一次哭泣。

此后至少3年,我差不多每个夜晚都会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向我走来,面容逐渐清晰,然后又逐渐模糊。一次又一次,我试图拉住父亲的手,但当我伸出手时,父亲又离开了,我连他的衣角都无法触及。

15年前父亲离开了人世,我至少用了3年的时间才从无边而黑暗的悲痛中摆脱出来。之后,父亲也是我心头一个鲜红的伤疤。不仅一直在隐隐作痛,而且不能触碰,一旦触及,就会鲜血淋淋。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不断积累思念、哀痛、伤悲和向往,然后在某个特定的机缘,那强烈的情绪会像溃决的洪水一样奔腾。

 

似乎是某位哲人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坟墓,那里埋着他最深切的哀伤。

父亲在我心中那种特殊的地位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平凡而伟大,这是我对他的敬仰;和蔼而坚强,这是我对他的依赖;豪侠而执着,我这是我对他的向往。

我与父亲的关系,不仅是父子、朋友、知己,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们在分享同一个灵魂。

 

父亲节到了,谨以此文祭奠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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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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