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一座白色教堂

赵峰 原创 | 2009-01-30 02:33 | 收藏 | 投票

 

心中有一座白色教堂
 
2007年底,在一个寒冷寂静的夜晚,看中央电视台的电视纪录片《时间的重量:最后的马帮》。感动于艰苦环境下人们的坚韧,感动于人们在这种坚韧中的平静和乐观,尤其感动于女赶马工嘎达娜灿烂嘹亮的笑声,最后感动于嘎达娜家乡那座白色的教堂,感动于教堂背后雪山上金色圣洁的阳光,泪水不禁悄悄滑落。当我明白人们在某种精神的感召之下才对现世生活的艰难和困苦怀有一种平静的心态并欣然接受之后,那个冬天的夜晚变得温暖起来。
在云南省怒江州有一支成立30多年的马帮,负责从贡山县城向独龙江流域运送物资。马帮的经营采取承包的方式,赶马工从县交通局领取马匹,按期完成运输任务,领取运输费。1997年国家开始修筑从贡山通往独龙江的公路。2003年公路通车,最后的马帮结束其历史使命。
嘎达娜最初也是一位相夫教子的普通藏族妇女,使她成为马帮女“锅头”的,是她所经历的一个女人的悲剧——丈夫的离弃。那一次丈夫赶马运货到独龙江。马帮进入独龙江流域之后,大雪封了山。那一年的雪格外大,下了整整三个月。雪停后很久,其他赶马工陆续回家了,嘎达娜还是不见丈夫的踪影。向他的同伴打听时,他们的回答支支吾吾。再过几个月,有流言隐隐约约从独龙江传出,说嘎达娜的丈夫在被困独龙江期间,爱上当地一位小姑娘并入赘做了女婿。嘎达娜带着儿子进入独龙江流域去寻找丈夫。最后,一切都被证实了。丈夫在他的新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可以想象,那样一个一直以丈夫为生活中心的女子在遭遇丈夫的背叛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天塌下来的毁灭感,撒泼甚至寻死是我们想象得到的被离弃妇女的正常反应。但嘎达娜没有这样做。她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离开的现实,决定以自己柔弱的双肩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她心平气和将丈夫留在独龙江,带着孩子赶着马匹回了家。从此,嘎达娜成为一名正式的赶马工。
事后说起自己这段经历时,嘎达娜甚至没有一丝抱怨。她以一种平静的语态述说着,似乎在述说生活中一件譬如鸡下蛋牛产仔一样的平常事情,似乎在述说关于别人生活中的一段传奇一件奇闻轶事。她不时嘿嘿笑着,当说到她将丈夫留在独龙江而将马匹赶回来时,竟朗朗大笑起来。那样一种开心自如的笑声,那样一种毅然决然的夸张手势,让人感觉到她对生活、对自己的强烈自信。也许,在嘎达娜看来,生活中的一切,聚首和分离,快乐和痛苦,幸福和磨难,都是生命自然的构成部分。享受幸福和快乐与接受痛苦和磨难都是生命所必须的。面对痛苦和磨难,仇恨、气馁和抱怨不仅于事无补,反而降低了生命的意义。
这让人想起《旧约》中约瑟的故事。在雅各的十二个儿子中,约瑟最受宠爱,这引起了哥哥们的强烈妒忌。后来,他们合谋将约瑟卖到了埃及。约瑟是受上帝眷顾的人,上帝不仅赋予他智慧和能力,还赋予他怜悯和宽容。经历了一系列的磨难之后,约瑟得到法老的赏识,被任命为埃及宰相。约瑟成功地预测到埃及在七个丰年之后将有七个灾年,于是在丰年将粮食大量储备下来。当灾年来临,各地饿殍遍野,埃及却有丰富的粮食供应。灾荒也波及到雅各的部落,雅各不得不派儿子们前往埃及寻求粮食支持。约瑟从眼前匍匐的人群中认出了曾经企图置他于死地而最后出卖了他的兄长们。如果约瑟有报复心态,一切都易如反掌。但是,没有一丝报复的念头在约瑟心中闪现。他太热爱他的亲人了,多少年漂泊的人生中,他无时无刻不再牵挂着他们。于是,他将父亲及兄长们接到埃及,给他们提供一切生产和生活条件。当有人问约瑟为什么不惩罚他们而是以德报怨时,约瑟说,兄长们出卖他也许正是上帝的旨意,正是因为他被出卖到埃及才使他成为埃及的宰相并通过他的智慧在饥荒之年拯救了他的家族及埃及的广大民众。我想,嘎达娜也有着这样的认识境界。当一个人将苦难看成是生命的自然的构成部分时,他就能以一种超然的平静心态对待它,甚至能够从中体味生命的意义。感谢磨难,正是因为磨难是生命的构成元素。
赶马工的工作和生活极端艰苦。从贡山到独龙江完成一次运输任务,来回得10来天,途中要经过高山、峡谷、激流、风口;在那崇山峻岭中,随时会有野兽出没,可恶的蚂蝗更是如影随形。由于山路险恶,加上气候变幻莫测,落石、滑坡、坠崖等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一路上,不时可以看到翻下山崖的马匹。从县城出发一直到目的地,沿途几乎没有什么人家,整个行程只能风餐露宿。长途跋涉中,马匹因过度劳累而倒毙的事情时有发生,这意味着赶马工有时还要承担起马匹的职能。这样的工作,缺乏充沛体力、旺盛精力和坚韧毅力的男人也承受不了,何况嘎达娜还是一个女子。而且,为了完成更多运输任务获得更多收入,大多数男人只赶四五匹马,嘎达娜却要赶六七匹。
2003年,贡山到独龙江的公路开通了,最后的马帮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赶马工们也退休了。对于那些几十年来习惯于在那条险峻山路的奔波跋涉的人们来说,那样一种生活和工作方式虽然艰苦,却是他们唯一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选择一种新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对他们来讲并不容易。嘎达娜以前的马帮同伴怒建功就因为失去赶马工作而陷入彷徨,后来因为沉溺于酗酒无法自拔被家里赶到山上,成为与世隔绝的山顶洞人。对嘎达娜来说,做赶马工只是一种工作和生活的方式。生活的本质也许是在履行某种义务实践某种使命,而具体的方式却可以多种多样丰富多彩。做不了自己熟悉的赶马工,但生命本身还是预备了更多可以选择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嘎达娜带着她的孩子们,种地、牧马、养牛、做小买卖……经过艰苦的努力,他们积累了一个小康之家的财产,积累了支撑他们安静而快乐生活的物质基础。说起自己的生活,说起她引以为豪的子女,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朗声大笑。那种突如其来的笑声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笑声只能来自内心的真诚快乐,只能来自对生命的热诚,对生活的热爱。
记者再次采访嘎达娜时,正是当地藏族的传统节日。一年中,这是嘎达娜唯一可以放松的日子。40多岁的她和年轻的孩子们打起了篮球。球场上,嘎达娜的步伐变得那样灵活,身形变得那样清逸,腰身变得那样婀娜,甚至她的那条羊尾小辫也显得飘逸而灵动。她灵活地运球,坚定地投篮,大声地吆喝,开心地笑乐,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邋遢的中年妇女,让人感觉到一种天使般的纯洁、快乐和美丽。这种真诚的快乐在嘎达娜80多岁的老母亲身上也有体现。那天晚上,村中一对青年结婚,老太太参加婚礼时,一开始就是长篇演讲。其间不时颠三倒四,却又穿插着不少笑话。那些笑话也许并不是特别好笑,但老太太总是笑话没有讲完就带头哈哈大笑。此后,是通宵达旦的喝酒、说笑、唱歌、跳舞。第二天早上碰到记者时,老太太还意犹未尽,非要让记者分享她的快乐。“昨晚喝酒喝醉了。因为高兴。”“唱歌、跳舞,闹了一晚上。因为高兴,不想睡觉。”“我喜欢说笑话。说说笑笑,就没有难过的事情了。”……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爽朗地大笑,那笑声同嘎达娜一样快活而悠扬。
嘎达娜带领一家人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着。不想,又一个灾难向嘎达娜袭来。——她最小的孩子,年仅16岁的小女儿去世了。嘎达娜热爱她的孩子,而小女儿更是她的掌上明珠。但是,对于小女儿的离世,嘎达娜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歇斯底里的悲痛,在向记者讲述时,她神态安详,语态平静。也许是多年的赶马生涯形成了嘎达娜坚强的性格,她比一般人具备更强的承受痛苦的能力,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刚强,嘎达娜有意在记者面前压抑自己的悲伤。但嘎达娜的过分平静我一时不能理解。
影片的最后,嘎达娜带着一家人走向村头一座白色的教堂。
悠扬的乐声从教堂的尖顶弥漫开来,渐渐融入和煦的高原阳光之中。远处,一座雪山闪耀着灿烂光芒。雪域的空气似乎格外洁净,雪域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承受阳光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都晶莹剔透,在那种圣洁的阳光中,似乎可以感觉到上帝目光的温暖和慈祥。
那座白色教堂深深嵌入了我的心里,使我理解了嘎达娜对爱女离世的平静。嘎达娜对爱女离世表现出的平静当然体现着她的坚韧和刚强,但是,这种坚韧和刚强却又来自她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在她的宗教观念里,在世的生命只是来世的准备,因此,此生总是有限的。凭借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信念,嘎达娜可以为自己的爱女设想一个可以接受的甚至是美好的归宿。生命的逝去固然应该悲伤,尤其是自己的骨肉。但这种情感终究只是此世的世俗情感。过分的悲伤虽然可以体现深厚的感情,但同时也意味着对此世的过分依赖,意味着对来世的缺乏信心。当然,在嘎达娜的宗教观念里,相信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可以对此生采取轻忽或玩世的态度。在世的生命是来世的准备。相信上帝创造任何一个生命都有其意图,每个生命都承担着某种使命。因此,珍惜现世,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就是在荣耀上帝。由此,我进一步理解了嘎达娜对待丈夫背叛的平静,理解了她在球场上的英姿,理解了她悠扬的朗朗笑声。
对嘎达娜来说,心中有着一座白色教堂,生命因此而有了坚定的信念,这使她能够享受生命的快乐,也能够接受生活中的磨难。也许经由教堂使她深切体味了上帝目光的温暖和慈祥,因此,生活中的一切苦痛和磨难都成为生命的构成元素,成为可以接受而且可以从中深刻体味生命价值的东西。
 
2009年元月23日于湖南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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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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