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妈

赵峰 原创 | 2009-05-09 13:54 | 收藏 | 投票

纪妈

 

我和阿方是从高三才开始熟悉的。

那时候,阿方是团支书,而我是班上唯一的非团员。我很早就是这样,对于那些自认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有一种强烈的拒斥心理。入团,我看不出对我的人生有什么价值,一直只是冷眼旁观。再说,进入于某种组织,接受某种外在的约束,也与我的自由理念冲突。阿方开始并不了解这些。我对于入团所表现出的冷谈,在阿方看来,只是因为组织关心不够。阿方主动和我接触,我知道他的目的是想要拔掉这颗钉子。

不知道怎么说起来的,阿方说他父亲也是阿乌人,还说他父亲的老家在洞村。洞村和我老家岩村位于一个大峡谷南北的两个山梁上,虽然走路要花几个小时,但晴天的时候,可以看得见对面人家门前走动的猪狗。这样说起来,我们不仅是同族,而且还是小同乡,关系自然亲近了很多。阿方所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仔细考证过。也许情况属实,也许只是阿方有意杜撰一个使我们接近的理由。

阿方家在城里。我那时候对城里人有一种刻意疏离的心理。在我的印象中,城里人都小气、奸诈、没有信用、不讲义气。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与一个城里人交朋友。——其实,城里同学大多对来自乡下的同学也不信任不认同。我有意表现的那种排斥那种傲慢在一定意义上是在自我保护。因此,当阿方邀请我周末到他家吃饭的时候,我犹豫了很长时间。

 

阿方住在东门一个很有些年头的四合院里,天井中央是一个水井,边上的花坛载满了四季花草。阿方通报我们到达之后,母亲从厨房出来。纪妈(阿方姓纪)40来岁的样子,她矮矮的,胖胖的,脸圆圆的。她头戴一块蓝头巾,身穿一身蓝衣服,腰系一块碎花围裙。纪妈笑起来满脸阳光灿烂的样子,给人容易亲近的感觉。

阿方向纪妈简单介绍了我,然后邀功似的说:“我跟阿峰说您喜欢吃老东山的土豆,他就从家里给您扛来了一口袋。”阿方的口吻有些夸张,好像我是扛着一编织袋土豆,一路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县城似的。不过,阿方这一说,倒是有了煽情的效果。

纪妈将编织袋打开,看了看里面的土豆,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儿啊(其实,纪妈用的是土语里母亲呼唤儿子的那种更加亲昵的称呼),你知道纪妈喜欢吃老东山的土豆,带几个来就可以了。这一大口袋土豆,你要扛着走几十里山路,会累死人的。”接着嗔怪阿方,说他一句话就让兄弟受了多大的累。

我连忙说:“我不是一路扛着土豆走进城,我是坐车来的。”

纪妈说:“我知道,从你老家到乡上不通公路。那段路你一定是走过来的。你小小年纪,身体这么单薄,扛这么大口袋土豆,真是可怜哪。”

听着纪妈的话,一种愧疚感袭上心头——我曾经按照我从小形成的对城里人的印象恶毒地想象过纪妈。而眼前的纪妈,却是那么温馨那么体贴那么可爱那么慈祥。看着纪妈的满脸慈祥笑容,听着她温柔体贴的话语,我一时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在羡慕阿方的同时,我深深喜欢上了纪妈。

那个晚上纪妈给我们准备的饭菜,应该是我那时候吃到的最丰盛的美味了。说来不怕笑话,在那之前,我还没有吃过咸鸭蛋。当那一切四瓣的咸鸭蛋端上桌子,我为那蛋白的洁白和蛋黄的金黄震惊了。我确实没有见到过饭桌上用来吃的东西还可以有如此鲜艳迷人的色彩。而一吃之下的那种余香满口,更是让人心旷神怡。其实真正显示纪妈手艺的,还是各种各样的炒菜。在我们山里,菜大多是煮的,很少炒菜,炒菜也很少用作料,更不会讲究什么色香味的搭配。纪妈做的菜,让我第一次体味到美食之美。一开始我还有些羞怯,纪妈不停给我夹菜。不一会,我就变得贪婪起来,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

后来,过一段时间,阿方总会邀请我到他家吃饭。当我推辞的时候,阿方总会说:“纪妈想吃老东山的土豆了。”“纪妈想吃老东山的红豆了。”“纪妈想啃老东山的玉米了。”我知道,纪妈怕我不好意思空手去她家,于是给我个理由。土豆、红豆、玉米,在我们老家是随地乱扔很不值钱的东西。当然,在纪妈眼里,这些也可以是很有价值的东西。我每次带这些土产去的时候,纪妈总是很高兴地接纳。有时候,甚至会做出很夸张的表情来表达她的喜悦。

 

毕业之前的五四青年节,阿方诱使我入团的愿望实现了。说来很不严肃。是阿方帮我写的申请书,我只是在他的带领下在团旗下了举着拳头喊了几句口号。不过,作为“入团”的副产品,我和阿方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毕业后到学校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阿方约我到他家吃饭。饭前,纪妈招待我们吃水果。我们那里水果比较丰富,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有鲜果上市。但是,那天是我第一次吃到榴莲。纪妈说,那是她一个亲戚从河口那边带过来的。剩下一个舍不得吃,留着等我来吃。

晚饭的时候,纪妈一直很兴奋。不断问我一些我自己也不清楚的关于北京的种种。当纪妈说——“现在整个县城都知道你了,我真高兴”——的时候,我相信她真的为我高兴。由于高兴,那天纪妈还喝了酒,说了不少笑话。吃饭、说话,一直到很晚。临结束的时候,纪妈将阿方和我的手拉到一起,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兄弟,这是一种缘分。以前经常在一起,今后就不会在一起了,但缘分不能断。阿峰你跑那么远上学,很不容易。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跟阿方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如果有时间,来看看纪妈。”我的心一直很温润的,这一刻,温润得可以揉出水了。我应和着,将头渐渐埋得很低很低。

在我们那里,男人抽烟喝酒是必须的功课,因此我很小就有了这些嗜好。上大学期间,我的烟一直没有断过,同学们也经常到我那里蹭烟抽。他们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老家经常有人给我邮寄“大重九”和“红河”,而且,一寄就是几条。这些烟,很大部分是阿方(那时,阿方已经招干进入县司法局工作)给我寄的。后来我知道,是纪妈买了让阿方邮寄的。

 

大学期间和刚刚工作那段时间,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纪妈。

再往后,生活中的各种事务越来越复杂,我回家的次数减少了。每次回家,总有着各种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处理完了又着急赶路,在县城呆的时间很短。好多年,我跟阿方都没有见面。到了县城的时候,只能打个电话通报一下。

那一年,阿方带领县水电部门到三峡考察学习,来到武汉,我们才得以在离别很久之后一起喝酒聊天。阿方跟我说,由于很久没见到我,纪妈怀疑我们兄弟俩闹矛盾,彼此不理睬对方了。阿方说,纪妈得了癌症,估计时间不长了。我心里一紧,对自己说,下次回老家一定要去看纪妈。那个学期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来得及履行对自己承诺,接到阿方电话,说纪妈去世了。

纪妈过世好几年了。这些年,生活压力相对减轻,我回老家的次数增加了,在县城呆的时间也延长了。每次看到阿方,总会想起纪妈,于是总有一种愧疚感袭扰。我再也没有勇气走进纪妈的那个四合院。

 

今年44号夜里,清明节前。

梦里,我很清楚地走进了纪妈的四合院,很清晰地看到纪妈站在厨房门口,很清晰地听纪妈说阿方很久没有去看她了。

第二天上午我给阿方电话,想提醒他去给纪妈上坟。

阿方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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