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诚实而伟大的人

赵峰 原创 | 2009-07-06 14:33 | 收藏 | 投票

一个诚实而伟大的人

 

最近在读莱昂内尔.罗宾斯(18961997)的《经济思想史:伦敦经济学院讲演集》[i]。讲到边际革命的时候,罗宾斯说杰文斯(1835-1882)是“一个诚实而伟大的人物”,这让我产生很多联想。

对杰文斯的特别的敬意,最初来自他对理查德.坎蒂隆(16801734)及其《商业性质概论》的评介。坎蒂隆是爱尔兰人,他的主要经历在法国,而且他的经济学研究以法国为对象,因此被列入法国经济学家的行列。坎蒂隆的著作《商业性质概论》预示着后来重农学派的某些核心观念,并且对价值、货币、利息、工资、企业家等领域进行了开创性的深入研究。坎蒂隆遇害后,他的手稿辗转到了重农学派的米拉波手里,1755年,米拉波出资出版了这部著作的法文版。斯密之后,经济学的中心一直在英国,但在英国经济学界,没有人知道坎蒂隆其人。坎蒂隆引起人们的注意并进入伟大经济学家的行列,得力于杰文斯。杰文斯是一个天生收藏家,他总是热衷于搜求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们的经济学小本子和小册子。杰文斯搜寻到了坎蒂隆的《商业性质概论》,他认定这是《国富论》之前最伟大的著作,而坎蒂隆则是斯密之前最卓越的经济学家。1881年,杰文斯发表了了《理查德.坎蒂隆和政治经济学的国籍》的文章,热情洋溢介绍了坎蒂隆及其《概论》,高度评价了其在政治经济学历史上的地位和意义。杰文斯在文章的最后说:“此书一直被认为是法国学派的各种主要思想的源泉。众所周知,法国学派在很大程度上是《国富论》的基础,而且就该学派的许多学说来说,它注定被人们认为是经济学中真正科学的学派。那么,经济学是什么国籍呢?这个问题现在读者可以自己去回答。[ii]重农学派对斯密及其《国富论》的影响如何,是一个善待深入考察的问题。杰文斯作为一个英国经济学家,在英国和法国之间为经济学的渊源不断争吵的背景下能够正视并肯定一个法国经济学家的贡献,这反应了他客观公正的科学态度,坦坦荡荡的宽阔胸怀。对前人怀有感激之心,承认他们的贡献并表达自己的敬意,这是凯恩斯也颇为欣赏的杰文斯的优点。凯恩斯在纪念杰文斯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文章这样说,“他在接触每一个专题的时候,对于他关心的理论,他总要寻找初那些不知名或已被遗忘的先驱们。”[iii]

杰文斯对经济学最重要的贡献是他1871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中阐述的边际效用价值论,通过这部著作,他和门格尔、瓦尔拉斯一起掀起了边际革命,这是经济学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场方法论革命。最初,杰文斯认为自己是边际效用价值论最早的阐述者,实际上,在60年代的时候,他在与亲人的通信中就阐述了边际效用价值论,而且,他的论文还在皇家学会正式宣读过。后来,他发现戈森(18101858)在其1854年出版的《论人类交换规律的发展及人类行为的规范》中已经非常系统且深入地阐述了边际效用递减规律及边际效用相等规律时,他在《政治经济学理论》第二版中承认了戈森的优先权并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可是,马歇尔(18421924)却提出了对边际效用价值论的优先权问题——在一些私人场合或私人通信中,马歇尔提出他在18671870年间就已经表述过边际效用价值论。[iv]对此,杰文斯的态度是坦诚的,他说:“至于马歇尔的独创性,我从未有过半点异议……不过,既然我们现在已经发现了早至戈森、古诺、杜普特等人的著作,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意义不大或者根本就没有意义了。我们应该把占先权的问题搁置起来。”[v]

关于边际效用价值论的“优先权”问题,凯恩斯的判断也不客观。在给马歇尔写的传记里,凯恩斯说,杰文斯看到水开了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而马歇尔则安静地坐在一边琢磨蒸汽机。事实是,杰文斯看到水开的时候马歇尔还在睡觉!马歇尔和杰文斯之间关系的不协调,除了杰文斯早已不当回事的“优先权”问题,还有其他方面。马歇尔在1897年的一段文字中这样说到:“我兴冲冲地找到杰文斯的《原理》(即《政治经济学理论》),但他对我的困难毫无帮助,为此我大为羞恼。……我仍然认为,他在《原理》中的核心论点立意不如古诺和冯.屠能的著作高。他们应用数学得心应手,而杰文斯则像大卫穿上了梭罗的盔甲。……虽然李嘉图没有受过数学训练,但他却安然走过了数学推理中最易使人滑到的部分,他的这一天才使他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对他的这种热切忠诚在我阅读杰文斯的《原理》时达到了高峰。……在我的《原理》(指马歇尔1890年出版的《经济学原理》)中,我有义务向古诺、冯.屠能表达感激之情,而不是向杰文斯。”[vi]此时,杰文斯已经作古15年,无法领受马歇尔的感激之情——即使马歇尔愿意感激他。不过,马歇尔没有必要对杰文斯这样咬牙切齿。1877年,当马歇尔向布里斯托尔大学申请职位的时候,杰文斯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1879年,马歇尔和妻子出版了他们的第一部专著《工业经济学》后,寄送杰文斯一本。对杰文斯的来信致谢,马歇尔复信感谢:“我亲爱的杰文斯,我妻子和我经常在考虑你到底怎么样看待我们这本书,我们对你的灼见的渴求胜过于对其他任何人……”[vii]马歇尔对杰文斯态度的不恭可能有他急于成为英国经济学领军人物的念头。按照凯恩斯的说法,在穆勒去世以后的半个世纪,杰文斯是统治着经济学思想的经济学家之一。在马歇尔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他能够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增强,也许他希望通过攻击杰文斯而尽早建立自己的威望,确立自己的统治地位。

杰文斯和马歇尔之间的冲突可能有来自方法论上差异。杰文斯被看成是数理经济学的奠基者之一,而马歇尔也被看成是经济学数学应用一个重要的推广者。但是,他们对经济学的数学应用持有不同的态度。在杰文斯那里,经济学就是数学,“一切科学的经济学家皆须是数理的经济学家。……经济学家所探究的是经济量及其关系,但一切的量与量的关系皆属于数学的范畴。”[viii]马歇尔的认识没有杰文斯这样激进。马歇尔相信数学应用对经济学科学化的意义,但是,在他那里,经济学毕竟还是“一门研究财富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研究人的学问。”[ix]马歇尔对经济学的数学应用持有一种相对克制和保守的态度,他总是将数学证明放在附录里,以免喧宾夺主。

他们之间最尖锐的对立,来自对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态度。马歇尔是经济学历史上一位重要的综合者,约翰.穆勒作为马歇尔之前的第一位综合者,不论其理论还是其精神都在马歇尔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在一定意义上——有人认为——马歇尔的经济学就是对李嘉图和穆勒经济学的数学化处理。而杰文斯是经济学历史上的一位革命者,作为革命者,总是急于打破传统的约束,建立自己的领地。1860年,杰文斯从澳大利亚回国,参加申请政治经济学硕士学位的考试。此前,杰文斯已经对政治经济学进行了大量研究,并形成了自己不太成熟的理论观点。当时经济学主流还是穆勒经济学,而杰文斯对此并不信任。其结果,杰文斯取得了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成绩。在杰文斯看来,即使要有一个可以继承的传统,应该是斯密——马尔萨斯——西尼尔的传统而不是斯密——李嘉图——穆勒的传统。在他看来,李嘉图和穆勒的传统败坏了经济学,经济学的发展需要一次革命。由于那一次考试的失败,更加剧了杰文斯对穆勒的反感。在他的《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最后,同用一页半的篇幅提醒大家注意权威的危害。“在哲学和科学的问题上,权威早已成为真理的敌人。专制的宁静,通常是谬误的胜利。在科学的共和国内,叛变与无政府的现象最终会有益于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x]

凯恩斯说,杰文斯对穆勒的态度偏执得有些变态。这不仅影响了他和马歇尔的关系,也影响了他自己的教学活动。杰文斯成为大学教师之后,不得不讲授穆勒经济学。因为如果不讲穆勒经济学,他的学生将面临考试不及格的问题。必须讲而自己又不愿意讲,在这种近乎精神分立的背景下,杰文斯对穆勒越来越仇恨。杰文斯的教学可能因此而受影响。据说不论讲课还是专题演讲,杰文斯都是一个失败者,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东西。杰文斯一生也没有对学生有过什么影响,没有多少学生记得有过这么个老师。不过,有两位著名经济学家走上经济学道路可能与杰文斯的影响有关,他们是威克斯蒂德和埃奇沃斯。

杰文斯是一个理论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作为理论经济学家,他提出边际效用价值论,与门格尔和瓦尔拉斯一同掀起边际革命。作为一个统计学家——他是配第之后第二位加入皇家科学学会的经济学家——在他的很多经济学研究中都使用了统计学的方法。杰文斯最早的一部著作《煤炭问题》(1863),尝试应用统计的方法研究经济增长与煤炭生产之间的关系。后来,杰文斯再次将统计学应用于经济学研究,却使他陷入尴尬境地。1875年和1878年,杰文斯发表了两篇论文,研究了太阳黑子与经济周期的关系。尽管这里确实可找到一些关联,但这种关联其实并不确定。为了自圆其说,他不得不寻找一些并不确切的数据,比如用印度农产品的波动数据解释与英国工业波动的关系。杰文斯的解释有太多牵强的成分,很难得到学术界的认同。几年前阅读了法国人洛桑瓦垄的《乌托邦资本主义》,他说,杰文斯之所以研究这样一个问题——这样一个在经济学家看来毫无意义得近乎弱智的问题,实际上显示杰文斯的某种大智慧——既然经济周期是由太阳黑子这样的自然因素引起的,而且,太阳黑子这样的自然现象是无法干预无法治理的,那么,在经济周期问题上花那么多时间进行研究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的。经济学家应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其他领域,比如说市场运行原理上。这种设想自然是很理想的,但是,很难想象杰文斯会愿意以自己的声誉受破坏为代价去这样拯救经济学。杰文斯是一个经济学天才,一位为经济学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的伟大的经济学家。同时,他还是一个卓有成效的逻辑学家,他写作出版过一系列逻辑学著作,在他那个时代产生过重要影响。

杰文斯是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内向的人。他喜欢独处,喜欢音乐、散步和游泳。1882813日,杰文斯在一次游泳中溺水而死。杰文斯的一生虽然短暂,却为经济学的发展作出卓越贡献。无论如何,作为经济学人,应该对杰文斯怀有感激之情。杰文斯身上的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可以为我们提供前行的力量。比如,他的使命感,他对事业的执着,他对金钱的超越,他的真诚和谦逊……



[i] 【英】莱昂内尔.罗宾斯:《经济思想史:伦敦经济学院讲演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ii]【英】杰文斯:《理查德·坎蒂隆和政治经济学的国籍》,载理查德·坎蒂隆:《商业性质概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P180——181

[iii] 【英】凯恩斯.《精英的聚会》,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143

[iv] 【美】理查德.豪伊:《边际效用学派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v] 【英】凯恩斯.《精英的聚会》,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139

[vi] 【英】凯恩斯.《精英的聚会》,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140

[vii] 【英】凯恩斯.《精英的聚会》,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169

[viii] 【英】杰文斯:《政治经济学理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P10

[ix] 【英】马歇尔:《经济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P23

[x] 【英】杰文斯:《政治经济学理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P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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