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电影《滚拉拉的枪》观后

赵峰 原创 | 2010-03-22 17:10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梦想

——电影《滚拉拉的枪》观后

 

影片末尾,导演宁敬武留下这样一句话:“我无力改变世界,只有把握自己的梦想。写在这三千米的胶卷上,以图无愧于卑微的人生。”这是一部描绘贵州山区一个闭塞从而落后的苗寨的自然和人文生态的具有人类学素材性质的影片。影片的主要线索是苗族少年滚拉拉在成人礼之前寻找父亲的历程,影片着力渲染了苗族山寨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并细致刻画了苗寨和平和谐所依存的习俗文化。中间还穿插着一条线索,是滚拉拉的朋友贾古旺离家前往广州打工最后受伤回家并去世的故事。

从故事叙述中,可以看出导演对苗寨山村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崇敬和眷恋,他这里所说的“梦想”,也许是在一个世俗的商品化的背景下,在僵硬的现代化裹挟一切摧毁一切的危机下,向焦躁、烦闷而恐惧的人们展现一幅幅自然而宁静的画面,呈现一种宁静而美好的生活。当然,作为一个关注历史和现实,关注社会生态演变的艺术家,宁敬武的心中也充满着忧虑;于是,他的理想就不仅仅是呈现,还有挽留、追叙和致敬。商品化和现代化挟技术进步的力量,势不可挡地急速前行,一切阻碍其前进的障碍都会被碾成齑粉。构建苗寨和平与和谐景象的那些温情脉脉的观念习俗和人文伦理,正是阻碍现代化和商品化的绊脚石;总有一天,现代化和商品化会将其送进历史的陈列馆或者垃圾堆。这是让怀揣历史责任感和美好追求的艺术家痛心的事情。他只能以类似纪录片的形式,保存那份历史,挽留那种情结,并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无奈地致以敬意。

这部电影还有着其他丰富的内涵,在我的解读中,还有着另外两个梦想。

 

苗族少年滚拉拉快满十六岁了,奶奶找巫师给他看好了日子,就在下个月举行成人礼。作为一种象征,举行成人礼最重要的是需要一支猎枪——扛枪是苗族少年成人的标志。由父亲给儿子送枪是天经地义的习俗,而滚拉拉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奶奶告诉他,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离开了家,而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滚拉拉决定去寻找父亲,寻找他完成成人礼所需要的那支猎枪。

滚拉拉跟奶奶说要到县城打工挣钱。奶奶交给他半袋米,交代他要努力工作,不要偷懒。只听奶奶说过父亲可能在月亮山或者雷公山,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离开村庄前,滚拉拉到小卖部买一双胶鞋。知道滚拉拉要出远门,店主没有收他的钱,说等回来再给。在村头,心仪滚拉拉的美少女也交代滚拉拉,即使找不到父亲也要回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她已经决定将自己的银饰卖掉给滚拉拉买枪了。

离开山寨后,滚拉拉在山林中遇到一个猎人。他们一家几代是苗山最好的猎人,他的父亲曾经吓死过老虎。由于山林锐减,无猎可打,猎人英雄的老父亲现在只能放牛。原本擅长打猎的他前些年从银行贷款栽植芦柑,由于缺乏技术而失败;银行上门催贷,无计可施的他只好遁入山林。滚拉拉与猎人一起生活了两天,在确认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后,离开了。走前,滚拉拉将自己的大米给猎人留下,而猎人送了他半袋子干蘑菇。

一户人家在收割稻谷,不用镰刀而是用手一根根摘。一家四口,彪悍的父亲,勤劳的母亲和一双活泼而美丽的女儿。他们的劳作,充满着温情和快乐。他们一边收割一边唱歌,感谢的大地的赐予,感谢上天的护佑。一家人收留了饥饿的滚拉拉,他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干活。两位少女喜欢他,两位老人也将他看成自己的儿子。居住几天后,滚拉拉还是决定离开。他要找到父亲,找到自己的那支猎枪。临行前,少女送给他一个漂亮的背袋,母亲给装上半袋新收的大米。

在河边,滚拉拉被介绍给修船工。修船工也不是滚拉拉的父亲,不过他需要一位继承人。修船工有一个类似巫师的叫做“指路人”的副业。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人死后,灵魂会到处游荡。指路人的职责,就是给游荡的灵魂唱指路歌,将他们引导到他们祖先所在的地方。修船工年纪大了,嗓子不好使了,这项事业需要传承下去,但他自己的儿子又不愿意学。滚拉拉被打动了,因为他正是在寻找中的人,他也需要有人给他指路。聪明的滚拉拉不久就学会了指路歌的主要内容和基本技巧。随着时间推移,寻找父亲的希望越来越飘渺,对奶奶的怀念却越来越强烈。滚拉拉决定,不找父亲了,回家见奶奶。

就在滚拉拉回家那一天,奶奶将自己的全部银饰卖了,给滚拉拉交了买枪的钱。滚拉拉回到村头的时候,从村民的议论中知道自己原本是个孤儿,还在襁褓中就被抛弃,养育他十六年的奶奶原本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滚拉拉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他所要寻找并不是父亲而是爱,而他一直就生活在爱中的。见到奶奶的时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亲近。滚拉拉的成人礼如期举行,他得到了他心仪的刻着龙的图案的猎枪。滚拉拉对奶奶说,我一定要将您的银饰赎回来。奶奶说,你成为男子汉是最重要的。

滚拉拉的梦想实现了。这是一个回归传统的梦想。导演显然对传统的观念习俗和文化生态有着特别的眷恋,他不愿意滚拉拉被抛弃,不愿意现代的人们成为形单影只的孤独漫步者;他让滚拉拉去寻找父亲,体验传统,并让他最后回到山寨。在导演的观念中,作为传统的继承者的滚拉拉在传统的怀抱里得到了温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作为个体的滚拉拉有可能找到父亲,还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将这种寓意推演开来,人类要找到自己的传统并不困难,要找到回家的路也不难,难的是人类有没有勇气面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有没有勇气放下包袱回家,回到传统的怀抱。这种设想其实不是那么可行和便捷。如果说滚拉拉是被迫于某种压力的父母抛弃的,那么,抛弃人类的不是上天而是人类自己——是人类自己选择了一条自我放逐的不归之路;由于人类的过于自信和任性,上天也只能听之任之。

 

贾古旺是滚拉拉的好朋友。在滚拉拉为买猎枪而扛柴到县城卖的那一天,贾古旺正准备到广州打工。贾古旺向往大城市宽广的道路,高耸的楼房,喜欢唱歌的他,还向往城市里的卡拉OK。贾古旺是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他换下苗服交给滚拉拉要他带回去,说自己回来还要穿,他还交代滚拉拉帮他将苗服晒一晒,以免发霉。

滚拉拉离开修船工回到县城,就在一个月前与贾古旺分手的长途汽车站,他们又相遇了。当地的苗族男人是留长发的,将长发在头顶盘成发髻,叫做“户棍”。贾古旺原来到广州是准备做保安的,可是他的发型不符合公司规定而他又不愿意改变发型,只能换个工种。送快餐也是贾古旺乐意的工作,对刚刚走出山寨的贾古旺来说,城市的一切都让他感觉新奇,感觉快乐。公司还给新员工发放了工作服,这让贾古旺很自豪很兴奋。一次外出送餐回来,他和同事坐在公司的敞篷货车上。这一次,又是他的发型惹了祸。由于户棍高高耸起,帽子戴不紧;一阵风吹来,帽子被吹到地上。神使鬼差的贾古旺跳下车去抓帽子,头撞到硬邦邦的路面上。贾古旺受了重伤,不能工作了,只能回家。

滚拉拉见到贾古旺的时候,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到了村头,贾古旺请滚拉拉回去取来他的苗服,他想以他离开寨子时候的样子回家——只有那个样子,才能得到山寨的接纳。回家不久,贾古旺就去世了。因为贾古旺的生命树还没有长成,只能先砍他父亲的生命树来给他做棺木。安葬贾古旺的时候,是滚拉拉唱的指路歌。 “广州不是你的家,卡拉OK比不上我们寨子的秋千……告别你的父母,回到你祖先那里去吧。”

贾古旺的梦想,不过就是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体味一番新世界带来的新感觉。贾古旺的梦想,体现着传统对现代的趋近或者现代对传统的渗透。人的欲望总是不断成长的,成长的欲望促使人们不断将视角投向外面新奇的世界。贾古旺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似乎以为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一直到死,他都有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可导演似乎将贾古旺看成是一个失败的理想追求者。贾古旺被描绘成一个单纯得透明的苗族青年,他对外面世界的现代诱惑充满好奇,充满崇拜。贾古旺在不顾一切接近商品化和市场化的大火,全然不顾其潜在的危险。如果贾古旺能抛弃自己的传统,哪怕只是策略性地作出抛弃传统的姿态,也许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保证他介入现代社会的成功。但是,单纯的贾古旺无法放弃传统,因为在他渗入骨髓的观念中,有一天他还要回到山寨,回到他祖祖辈辈生活的环境中;如果没有苗服,没有户棍,他就失去了传统,他就回不去了。于是,他的户棍,作为传统的象征,成为他厄运的根源。导演让贾古旺因失败而回家可能有两层含义:一是,背负着传统走向现代是不安全的,传统可能成为人们走向现代的绊脚石;二是,对于面临传统和现代冲突的人们或者已经在现代化道路上失败的人们来说,回归传统才是安全的,才是唯一的可行的选择。

 

让贾古旺的梦想破灭和滚拉拉的梦想实现,其实只是导演的一厢情愿。在导演的观念里,回归传统才能实现生存和发展的希望,现代化注定只是一条不归之路。可是,传统是回归不了的;现代化和商品化的浪潮,已经将传统社会赖以生存的一切连根拔起;在现代的背景下,传统早已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在商品化和现代化的冲击之下,人们注定要失去赖以联接一切的传统要素,成为汪洋中的孤岛,成为随机游走的盲目而恐惧的孤魂。

在导演的安排下,滚拉拉的梦想最后实现了,但这只是导演用来安慰观众的一个乌托邦。现代化和商品化的力量强大而残忍,与任何温情都不可调和。传统社会那种缓慢的生活节奏,那种对自然的崇拜和敬畏,那种对祖先的感恩和对亲人的依恋,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心心相印,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已然成为历史,成为不可收拾的记忆碎片。挽留只是枉然,怀恋只会惆怅,致敬也不过是奢侈。伴随技术进步的商品化和现代化已经将人类推向一条物质胜利和精神颓败的不归路。过去就是失去,就是消失,就是万劫不复。滚拉拉的父亲永远消失了,他永远找不到了。滚拉拉可以为离开人世的贾古旺指路,指引他回到祖先那里;可是,人类却失去了指路人,他们永远找不到自己前行的目标,找不到自己祖先的所在。

宁敬武可以有自己的梦想,人类的理想却早已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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