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可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矣!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于物无视也,非鉤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
蚊子叮铁牛无下口处
我们看后边的几段,也是非常精彩,它把道的体用,人生的修为等诸多方面,都用很巧妙的语言形式把它表述出来。如果我们纯粹谈哲学、逻辑学、宗教理论等学说,就难以给我们如此生动和深刻的感受,更难使人意会。庄子的确巧妙,用佛教的话说就是“善巧、方便”都是用足了的。
“光曜问乎无有曰:”,“光曜”、“ 无有”严格上来说这是哲学上的一种感觉,庄子再一次把它拟人化,什么是光?我们这里太阳是光,月亮是光,点根蜡烛是光,我们屋里的灯光是光;同样我们的智慧也是光。我经常说密宗修明点,修光点,什么是明点?什么是光点?实际上就是我们精神的注意力,也就是当下一念的觉照,就是光,就是明。但是《庄子》里边他就把这种仿仿佛佛、难以琢磨的这种感受给拟人化了。“无有”就是什么也没有,用佛教的话说就是“空”。“无”他又不是纯粹的无,它用了“无有”。这就增加了对“无”的感觉。另外一点,他又把这个“有”也包容在里边。这个“无有”两个字,如果我们从思辩学说上来看,不管从黑格尔的逻辑学,还是中国历史上传统的玄学,或是佛教“中观”的“空有”之论,这一系列的东西都是理性化、概念化的。但在《庄子》里,是把这些思辩的东西拟人化,拟人化以后,就淡化了艰深的思辩,而给我们以直观的感觉,就给我们以现量的感受,它好像两个人在与我们对话,实际上它是两种境界的展现。
“光曜”,这位充满智慧的先生问“无有”这位一无所知的糊涂先生:“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光曜”作为光来说,看得见,但摸不着、听不见。光有光明,我们眼睛看得见,但是我们要听光明听得到吗?听不到;摸得着光明吗?摸不着。只有眼睛可以看到光,但是耳、鼻、舌、身就对光没有感觉。“无有”则是无色、声、香、味、触、法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拿它无可奈何,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光曜”先生就问:“夫子有乎?其无有乎”?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你到底是存在吗?还是不存在呢?“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
当然,既然这位先生是“无有”,既无色声香味之相让人感知,也没有眼、耳、鼻、舌、身、意来接收你这些提问,他也不可能回答,所以“光曜不得问”。因为你面对“无有”,你不可能发问,你连提问的资格都没有。这个用禅宗的公案来说就是“蚊子叮铁牛,无下口处” 啊!
所以“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我们都知道佛教中有“修观”,特别是修密宗的观法很多,如观本尊、观上师、欢咒轮等这样那样的观法;修“净土”的也要观“阿弥陀佛”相好庄严。不管是南传佛教也好,还是修大乘佛教也好,只要修止观,不论是谁都要去“观”一番,这里也是“光曜”对“无有”,对“无”,乃至“无有”“观”了一番。 “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你想是不是这样的?这个要“孰视其状貌”,那么这个“状貌”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个相状?“窅然空然”啊!什么“窅”呢?就是杳冥深远、不可琢磨,你说无吗?它好像又有;你说有呢?它又离我们很远很远;你说有什么状况呢?它又不可琢磨;而且是空空如也,说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
庄子里的顿悟法门
“终日视之而不可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对“无有”我们去看,看不见;去听,听而不闻;去搏,搏而不得。在《道德经》里实际上有这几句话,“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啊!在这里庄子把老子的“夷、希、微”通称之为“无有”,我们怎样面对“无有”?我想起我在二十多年以前,也在参“这个”,我就想看看道、“真如”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花了若干天的时间去参,当然睡觉还是要睡好,我不会傻到觉都不睡。不管是上班也好,打坐也好,还是散步也好,就把这个来返观内照,整个心意识全神贯注地,像猫捉老鼠一样找这个“真如”是什么?我要把它看到,要把它找出来,在这一段时间非得把它找出来。那时什么都不思,什么都不想啊!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管,花了十几天,突然有一天,一下有所感觉了,噢!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就是“视之而不可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啊!就是这个,你还要到哪里去找呢?找来找去都是空事,实际上它没有离我们半步。但是如果你没有把这个功夫用上去的话,你也找不到它是什么。你总想他是“有光”、“有形、有状、有貌”、或者是现了“神通”等等之类的,那就完全走错了。他这里明明白白地说“视之而不可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嘛!你要想捕捉它,抓不到;你要想看,看不到;耳朵想听,听不见;舌头舔不到;鼻子闻闻不到。
所以,“光曜”先生就感叹了,“至矣,其孰能至此矣”!“至矣”,不管在《庄子》里,还是在《易经》里经常都说“至矣”。用佛教的话说就是“究竟”,对于学佛的人,用“究竟”这两个字就好理解了,“至矣,尽矣,无可复加矣,!已经达到终点了!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了,就是这个了。“至矣,其孰能至此矣” !哪一个人能达到这样的究竟境界呢?“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啊!“光曜”就说,我的功夫能达到“无”这样的境界,但是还不能达到“无无”这层更高的境界。所以我们还是回到赵州老和尚这个公案上,严阳尊者参赵州老和尚说:“一物不将来时如何”?赵州老和尚答:“放下着”。严阳尊阳很诧异地问:“我都一物不将了,已经都空了,还要放下个什么”?赵州老和尚就说:“你放不下,就担起去。”噢!严阳尊者一下就言下大悟了,原来他是把这个“空”一直背着,一直没有把“空”放下。
我经常说“有”是一个观念,“空”还是一个观念;“有”是一个念头,“空”还是一个念头;“非空非有”是一个念头,“即空即有”也是一个念头;“真空妙有”、“妙有真空”仍然都还是一些念头。作为念头而言,对 “有”、“空”、“非空非有”是平等的,都是有。怎样体空?他不是在念头上去取胜,为什么禅宗要讲究“离心意识参”!“心”第八意;“意”第七识;“识”第六识,要离开“心意识”去参这个东西,只要你有所用心,就完全错了。所以我们看《庄子》里就这么短短的一段,“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它所包涵的信息量非常大,包括以后禅宗在这方面的“机”和“用”都与《庄子》有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
“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及为无有”,你要想超越这种“无”,或者超越这种“有”,用佛教的话说“空有双遣”嘛!既不著“空”,也不著“有”,两边三际断,两边都要把它打掉。“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怎样才能使我们进入这样一种高妙的境界?所以道人的境界在这里是很干净的,他没有多余的闲言杂语,他也没有很多章法的设施,要见就见,直截了当,这里已经有禅宗的“直指人心”的东西了。
所以《庄子》和“顿悟法门”是很接近的,如果我们不这样来看《庄子》,那又怎么理解呢?同时《庄子》又用拟人化的方法把“光曜”和“无有”作为一个模拟的人,当然这是一则寓言,就像两个道人在这里直接地相互交往,这样就给我们以直接的感觉。这就比空泛的说理,更显得活泼生动,能给我们深刻的感性的认识。这一段和前一段泰清问无穷,接着又问无为的寓言,都是很舒服的,结合着这些一看,这里面的立意、境界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是怎样达到这样的境界呢?下边又谈功夫。
楚国的宝剑是这样炼成的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就是“大司马”,楚国的“大司马”,也可以叫大将军。他家里边有一个“捶钩”的人,已经八十岁了,在《淮南子》里同样有这则故事。“捶钩”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是钓鱼的鱼钩,《庄子》后边也有用鱼钩钓巨鳖的。有人解释是衣带,就是古时候的玉带钩或铜带钩,我们在博物馆里也能看到这个东西。但这里严格上来说,它涉及的是“不失豪芒”,应该是剑。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有“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样的诗句。它是一种弯剑,它是一种剑同时又是带弯形的。那时楚国的兵器是很先进的,大司马家里有一位专门给他做弯剑的老工匠,虽然八十岁了,但是他制做出来的的宝剑仍然不失光芒!仍然寒光闪闪的,拿着很摄人,锋利无比。“不失豪芒”,“豪”是指宝剑很薄,但却寒光摄人。
“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大司马看到这位老头子八十岁了,眼不花,耳不聋,手不打颤,于是就说:“唉呀!你的技术真了不起啊!你用什么方法达到这样的境界呢?有什么样的功夫保持这个能耐呢”?
“曰:“臣有守也”。大家注意一下这个“守”字,什么是“守”?我们经常结合着《易经》、《四书》讲“知位”。你不“知位”,你就不知所守。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操守,你学哪行,你就要精于哪行,你就要坚持于哪一行,坚守阵地、坚持自己的节操,坚持自己的信仰,坚持自己的修为,这些都是“守”。如果一个人“无守”,“无守”换一个说法就是“无行”,“无行”就很轻薄,这个人就没有用。为什么呢?就像“猴子掰包谷”一样的,今天干这一行,明天干哪一行,变来变去就是无所“守”,那么你在道上就不可能成功。
“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于物无视也,非鉤无察也”,老匠人说:“我从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 “捶鉤”这门技术了,其它的事情我是一概不问,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打造宝剑这个手艺上”。“ 于物无视也,非鉤无察也”,除了这件事,其它的事情我是一概不闻不问,不加留心。请留意这“于物无视,非鉤无察”,面对酒色财气,我们会不会放下自己的本职工作去“视”上一番?面对酒色财气而能“无视”,非自己的本职工作能做到“无察”,这样的人才能在工作上做出优于他人的成绩。下边就是一段感叹的话了。
我们必须要有所放弃
“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什么叫“用之者”?我们常说“体、相、用”,“用之者”是什么?就是我们的智慧,就是我们的能力。“不用者”呢?是不知,就是“冥冥”。“用之者”是知,是“昭昭”,是“有”;“不用者”是“无”,所以“昭昭”依于“冥冥”,“有为”依于“无为”。在这个方面还可以引申一下,就是有取有舍。用是有取,我要在这个事情上用功,用功过程中还有A、B、C、D等很多的事情都可以动我们的心,但是其中对我最根本、最重要的事情我就取,其它的我就把它舍掉,这个也就是有所“守”。
比如说我好道,你遇到酒色财气你怎么办?它能不能乱你心。拿我们某位同事来说,他现在是立志于“中医”,生意也不怎么做了,其它什么都可以放弃,他就愿意做这个事情。如果我们还有“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这个“假”,就是依靠、依仗的意思,不依靠、“不用”,一是我自己经常处于“无知无为”状,为什么呢?我处于对其它的事情“无知无为”,才能在这件事情上可知可为,这就是“用之者,假不用者”呀!我们必须要有所放弃,因为可为的事情太多了,今天大家到这里来,就不能到其它的地方去,你取此就必然舍彼。“舍彼”对彼而言你就是“不用”,因为可为的事情很多,对万事万物你无不可为,如果你就恰恰取此,那么其它的万事万物你就“不用”了。是你舍弃了万事万法而成就了目前一法,所以真正有修为的人确实了不起,像出家的师傅,酒色财气、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全部舍弃,一心一意修道,道就是他们“所守”,他们一生守的就是道、为的就是道,其它的就付之“无为”了,正是对其它的“无为”成就你在道上的“有为”。
我们做事情之前就先要有一个谋划,什么当取?什么当舍?我们要成就一件事情,用佛教的话说就是要“因缘具足”。“因缘具足”是指在你要成就的事上的因缘,而其它的因缘要全部放弃。你如果不能放弃其它的因缘,你就不能成就这个事情。你看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打剑的老头子,从二十岁开始,他就把其它的一切都放弃了,只玩剑这一门手艺。我们在生活之中。拿我来说,在监狱里无路可走,反而成就了我,谈恋爱也没有机会,找工作也没有机会,读其它的书也没有机会,把你关在屋子里,除了老师以前教了点“般若波罗蜜多”,自己用功,你就没有办法了,你非得走这条路。回来了到商场站柜台、当搬运工,你既升不到官,又发不了财,也成不了名,真的是绝了发财望,与名利一点缘分都没有。好在那时还有几个老先生、老和尚可以亲近,自己也喜欢这个,“用之则专”,只能把别人所好的统统放下,而专致于此。
所以我们在看“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这句话看起来就这么几个字,实际上寓意非常深,这是功夫,是受用,就看你守得住、守不住。如果你“不假不用”,“不用”就是舍,当然这个“不用”在体上还有更深的说法。比如我刚才说“昭昭”依于“冥冥”;“有为”依于“无为”,“有知”依于“无知”,“有得”必然是依于“有舍”;“取”必然是依于“舍”等等之类的。
把你这个能耐贯穿下去
有些人做这样不成功,做那样事情不成功,说老实话关键是他取舍不到位。他所取过多,道术太杂,所以在前边《人世间》里边借用孔子的话说“道不欲杂”,为什么呢?“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嘛。你同时并进的东西多了就不行,用《孙子兵法》的话来说最忌讳的是分兵分势。不管是日本也好,还是希特勒也好,第二次世界大战失败的教训就是他们的战略目标过多,使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力量打歼灭战”。
我们用心也是这样,如果我们的心思用得多,用得杂,那么在事情上就不能有所突破。现实中我们很多人都犯了这样的过错。前面庄子说过“嗜欲深者天机浅,嗜欲浅者天机深” 一类的话,你的贪、嗔、痴、慢欲望过多,它就干扰你的价值取向,使你的精力不能集中。用佛教的话说,那就根本不可能形成“定力”。没有“定力”的人在日常生活之中,乃至在学道上,你要想深入三藏、深入“般若波罗蜜多”,那是不可能的。深入“般若”就必须要依靠“定力”,用我们凡人的散乱心,用凡人这种“明了”、“分别知见”,而不依靠“定”的力量,你是不能进入“般若”的,更不能深入“般若”了。所以,“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这一段话我看了以后,确实是深有感慨。现有很多人只所以不能成就,他就没有把这个功夫用上,也就是没把该舍的地方舍弃,该守的地方守住。
下边又说“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 “用”是依据“不用”,“得”是依据“舍”,正是因为有这么一种功夫,有这么一种定力,有这么一种价值观念来扶持自己,来作为自己的护法。这个就是护法,离开这个到哪里去找护法,所以自己能够一以贯之,用虚云老和尚的话说“就是要有长远心,要有持久性”。《易经》中的“恒卦”,卦辞说“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它离不开一个“久”字,这里边“以长得其用”,你才能长时间的把你这个能耐贯穿下去,把这个力一直贯下去。
“而况乎无不用者乎”,已经有一个“不用”了,还加上一个“无不用”字,把这个“不用”在体上的感觉再升华一步。什么叫“无不用”?我们都知道“有”生于“无”,前面说了“能无矣,不能无无也”嘛!能“不用”了,还要能“无不用”;能“无为”了,还要能“无不为”;要把这些都放下,用禅宗的观念说就是“放下、放下、把一切都放下”,这个放下并不是就空了,而如果真正“放下”,你就活了。用庄子在前面说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什么是“虚室”就是屋子里的一切东西全部搬完,心所有法全部搬空,一切一切全都不留。用《金刚经》的话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才能够达到这个 “无不用者”呀!
达到这样的境界以后,那么“物孰不资焉”!“物”,万事万物、万事万法,哪一个东西不是从这里产生的呢?哪一个法不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呢?我们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但是,我们的这个心本来就处于“无著”、“无用”、“无为”的这么一个状态,大道真如本身就是这个状态,“有无”俱足。用唯识学的话说“一切种”全在里边,而它自己是处于一种“无为”、“无识”的状态,但是万法全都由此而生。下边一段是来升华这段的说法,庄子的文章是层层推进,先给你说了一个境界,然后通过后边的一些章节、一些寓言、来提升它、强化这种感觉,适当加一些说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