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旅程 心灵的放逐

潘新 原创 | 2010-07-28 10:56 | 收藏 | 投票
 
 
1994青海、西藏之旅
 
十几天来,景致不断在我面前变幻呈现,现在我又回到了区区尺方的蜗居鸽笼,使我感觉仿佛一切都是一场五彩斑斓的梦;然而一切又都清晰历历,俨然非梦。我要在忘却的魔鬼来临之前,记录下我的生命中这一段难以忘却的旅程,祭祀这一次心灵的自我放逐。
 
 
计划赶不上变化。
 
在我订好去成都的火车票准备去九寨沟的第二天,小明打来电话,说成都正在流行霍乱,劝我不要去九寨沟了。我觉得很突兀,因为我已经安排好了这次行程,这一下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恰好陈亮刚从山西壶口瀑布回来,说现在适逢“国际漂流周”,自壶口瀑布以下晋陕大峡谷达六七十公里,气势磅礴,令人血脉贲张,我听后意驰神往。
 
我崇尚大自然的那种激越的力量,我相信我需要那种力量和感动。
 
但一算我有七天的假期,而去壶口瀑布只需三四天,太不过瘾了。
 
我躺在床上,思忖着青海湖经格尔木到敦煌鸣沙山上滑翔的行程,想着想着,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既然到了格尔木,为什么不去拉萨?
 
这实在是一块令人梦寐以求的圣地,多年来我一直魂牵梦系。
 
我拿来了火车时刻表,公路交通图,左掐右算,觉得此番旅程可行。
 
于是做了一番准备,九月二十九日我踏上了西行的列车。
 
 
 
北京出发之前,我一直犹豫不定,一个人的行程经历了好几次,但终归心存疑虑,那天邱刚告诉我西宁小偷很多,他的朋友刚在青海被偷了一千多元,我恐惧不安,但我还是决定走,我不知道是勇气战胜了恐惧,还是盲目战胜了理智。
 
在列车上,还是不停地听到西宁多贼和不安全的传说,善意的女列车员说火车站一带很不安全,常有抢劫的事情发生。我心里更是惧感陡然大增,因为这班列车是在晚上九点多到西宁,我思忖着怎样才能出站。
 
一个漂亮伶俐的兰州小女孩给我寂寞的旅程增加了不少欢乐,她大约五六岁,眼睛不大,但闪烁着机灵的光,一个劲缠着我要坐在我的腿上,让我抱住她的腰,把她的上身俯下,然后就咯咯地疯笑,要不就是故意问我“你几岁了?”接着一阵疯笑。我实在喜欢这个小疯丫头,她不认生,在天水站下车时,她还边唱边跳起了蝴蝶舞,跳完骑到我的胳膊上,我一只胳膊撑着她站起来,她疯笑着我们上了车。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记住她的名字。
 
夜幕降临,行程将尽,因为女列车员的劝诫,我没有马上走出西宁火车站,而是住进了一家车站开的旅店,花了40元钱包了一间房间,夜色的遮掩下,我无法看清西宁的面容。透过房间的窗户,依稀看到火车站后有山体掩映,这是一座西北的山城。我打开电视,想通过这唯一的媒介感觉一下这座城市的脉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电视台里播放着一部我大学时代看过的美国电视剧,却用一种的咿咿呀呀的语言配的音。我听着这种对我而言莫名其妙的语言,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好像在一个汉、回、英的三岔路口。
 
我静坐在宽大和龌龊的房间里,整顿着自己的思绪。此番巡行的归宿如何,尚未可知,而另一方面,我又在尽力把旅程中的瞬间感情记留下来,以便让以后知道。
 
我的第一次独行是在九二年六月时逃学去云南旅行,记得当初出行时的一个夙愿就是体验一下方圆一公里之内无人的感觉。最后在苍山时这个愿望实现了,但在当时一个特别深的印象就是特别想见到人。后来七月去新疆时有时带了一种愤世嫉俗的情绪逃离了城市,而这次出行怨懑之情已少,多的是心绪上的宁静。也许都市未必与大自然那么对立,我只是想更多地体验一下投身自然的那种契合的感觉。我也有了一些更多的钱,可以把行程安排得舒适一些,不至于狼奔豕突,见到心爱的纪念品时也不至于捉襟见肘,或是回到家时身上只剩5分钱。
 
不过没有改变的是对大自然的钟爱。
 
此外,我还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静静思考的机会。我在身心向外敞开的同时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我得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也观察自己。我珍惜也喜爱有这种自由的机会。
 
我在日记上记下了这样的话:
 
“我知道在我的前方有着我梦寐以求和超凡脱俗的美丽
 
“我不惜以金钱和许多难以割舍的利益以趋之
 
“我要完成生命中的另一类体验,而不至于被城市人对自然的无知和偏见湮没”
 
生命就是一场无法穷尽的体验。
 
 
 
黎明。
 
阳光照亮了十月一日的西宁城,我透过旅馆房间的窗子,看见火车站背后近在咫尺的黄山,在阳光的照耀和微微泛白的天空的映衬下,褶皱毕现。虽然是市区附近的山,也充满了一种森严的气度。西北的几座城市格局实在相像,印象中兰州和乌鲁木齐的火车站也是依傍在大山脚下,这是不是巧合呢?
 
苍凉的黄山静静地伏在火车站的后面。我喜欢看早晨温和的阳光照在山体上产生的柔和的阴阳和褶皱,它给人一种空远的感觉,就像老人的皱纹印刻着生命的历程。
 
不过我没有太多的闲暇去欣赏着无名山,我要抓紧时间去塔尔寺了。
 
 
我裹上了厚厚的衣服,挤在长途车的座位里,汽车发动起来,颠荡着前行,我的身体随着颠荡而起伏,我看着窗外的景色,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随身带的Walkman里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恍然置身于一个人的世界,这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看来西宁周围是一片山间谷地。汽车就在这片山间谷地的中央穿行。这是一片农区,田地还是黄绿的,种着我不认识的庄稼。农人们耕作,或是坐在路边看往来的车辆,也有三两头黄牛悠闲地吃草,远一些的地方是青色的山,再上面是透过蒙蒙阳光的云和天。
 
我的身边是一位抱着孩子的藏族妇女,健硕和丰满。她穿了一身厚实的藏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酥油的味道。她刚坐过来的时候,我有点不习惯这味道,后来竟也感觉着味道浓醇。她的头上裹了一条红色的围巾,结了上百条细碎的辫子的头发从围巾里流下来。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新奇的美。她怀里的孩子大约三四岁,所以她的年龄大约也就在三十多岁,但是高原的阳光把她的脸膛吹晒得黑红黑红,显得比汉族的妇女老一些。她的孩子头发焦黄,在头顶用红头绳节扎了一个髻,身上和脸上的皮肤也像他的母亲一样黑红。他的好奇的小脑袋四处张望着,也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他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和小黑脸蛋的映衬下显得特别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应该叫小桑吉。我侧头看着小桑吉,又看他的母亲,那个藏族的妇女也转头看我,我们互相友善地笑了。
 
我的耳际萦绕的是《悲怆交响曲》深沉和细腻的旋律,脑际里遐想着藏传佛教格鲁派圣寺塔尔的样子。
 
 
车子开到了湟中县,又行驶片刻,到了一个县城里繁华的丁字路口,灿烂的阳光下,污浊的人群来往,这是一座闲适的小镇,小镇只有一条拐弯的街,街的前方就是通向塔尔寺,两旁是回民餐厅和汉族的川味饭馆。丁字路口把角有一幢三四层楼的建筑,是一家百货商店,走进这家百货商店,仿佛走回了十年前,宽大、阴沉、老式的柜台陈设,售货员闲暇地聊着天,三三两两的顾客在店堂里转悠。
 
小街的另一个把角是一座中西医院,我走进这个路口,找了一家回民餐厅,要了一份尖椒炒羊肉和一份烩面,一种羊肉、柿子椒、洋白菜和揪面片混合在一起的食物。
 
填饱肚子以后,我就沿着上行的街道往塔尔寺。这是一座奇异的小镇,街道上有穿着健美裤和高跟鞋的来自内地的旅游者,有穿着蓝黑布袄,头戴白帽赶马出租车的回民,也有穿着宽大的劣质的和贴着标签西服的本地青年,还有三两个日本的旅游者。在由镇口到塔尔寺的一里长的上行街道,布满了纪念品商店,但在这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圣地,贩卖佛教纪念品的却基本是回族。对于这些回民来说,这与他们信奉的信仰不冲突吗?
 
在三大宗教里,我所了解最少的就是伊斯兰教,它们的唯一供奉的主神安拉是一个无形的神灵,这一点倒颇有精妙之义,而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与回民自古就有经商的传统,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
 
商店里也算得上琳琅满目,摆着玉砌或者铜雕的佛教纪念品,还有藏族的手工艺品或是服饰,像藏靴、藏刀、毡帽什么的。我想着去拉萨八角街买东西,就只是看了看。
 
这样一家家商店地转着,就来到了塔尔寺门前,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寺院,而是一个傍山而建的寺院群,此处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出生的地方。宗喀巴大师的时代里,藏传佛教是红教的天下,但当时红教已经腐败,僧侣们酒色无度,喇嘛滥用职权,宗喀巴决心整顿,严格戒律,创建了格鲁派,后经其本人及弟子的大力弘扬,此派得以在西藏昌盛,后世弟子为纪念宗喀巴,在其出生地建塔尔寺纪念。
 
这座寺院不同于普通的寺院,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入口。入口是一个黄色的小土坡,里面有八座可供参观的寺院,加上其他正值修葺和不供参观的寺院,大约有十几座寺院,与五台山有异曲同工的味道。晴朗的天空下站在缓坡上向下望,寺院的金顶在一片阳光下熠熠发光,充满了灿烂的宗教氛围。
 
我顺着山坡而上,一个一个寺院地拜谒。经过在青海和后来西藏的所见所闻,我知道格鲁派寺院的格局,多是如此:进门时高大、阴暗,但法相庄严的大殿,迎面就是一股浓郁的酥油和气味;大殿的中央诺大的空间用绳或木栏围起来,里面有一排一排铺了紫红坐垫的蒲座,这是僧侣们诵经的地方,在木栏或绳索外围成一个国道,善男信女或游客需按顺时针由左至右转经堂,如果是大的寺院,在主殿的左右两侧和后面还会有侧殿和后殿;在主殿的中央供奉着寺院的主神,在塔尔寺群最大的大金刚寺中,供奉着垂眉慈目、拈指微笑的释迦牟尼佛,这里与中原佛教寺院不同——中原寺院的格局多为释祖中央,阿难与迦叶垂立两旁,而在格鲁派寺院中,往往佛祖与多世活佛大师一起供奉。在大金刚寺中,释祖侧旁供奉着戴尖顶黄帽、目光精锐的宗喀巴大师的镀金像,以及十四世达赖、九世与十世班禅的照片,此外还有一尊十世班禅的笑容可掬的镀金塑像,这尊塑像与班禅微笑的照片在一起,给人一种如生的感觉。在塑像前的供案上,供奉着一排盛水的铜碗和酥油的长明灯。
 
从大金刚寺主殿的后门出来,发现这个寺院的格局像一座迷宫,因为入殿时在门票上打了一个洞,因此不允许再原道返回,而走出了主殿,又找不到出口在什么地方,就绕到了主殿的后方。这是,我看到主殿的后面有一个小殿,也是供奉着释祖等诸佛,用木栏围起来,在木栏前有用木头新打造的地板,地板上,藏族妇女正虔诚地做长跪,这种长跪我以前是知道的,今天得以亲眼目睹。他们脱了鞋,在身前放了羊毛蒲垫,用双手合什举过头顶,然后降至胸前,跪倒,反手执羊毛与羊皮做的皮擦,脚踩羊毛垫,向前匍匐卧倒,双手顺势前搓,叩头,五体投地,双手再合什举过头顶,依次反复,木地板上皮擦擦过的地方因为太多善男信女的顶礼膜拜已经被摸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我尊重这种虔信,但我始终无法理解。在她们的内心蕴藏着什么样的巨大的动力?在当时,我隐隐感到佛祖的残忍,它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些诚信的男女?而且我感到佛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而至于对佛教的宽容、深刻与平等产生了怀疑,不过后来我想,这也是藏传佛教与中原佛教,尤其是禅宗的不同之处,禅宗讲究“顿悟成佛”,不讲究严格的意识,因此我的头脑中形成了一套禅宗的价值模式。也许我在青海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就是为了今后在西藏寻找问题的答案。
 
我又在大金刚寺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最后在一个僧侣的指点下走出了经院。
 
走出了大金刚寺,我径直往斜坡上的时坛法轮寺。
 
这是一座清净的寺院,没有什么人,一个络腮胡须的老僧躲在寺门后检票,在院子里,经堂的四周,满是雕木红漆的法轮,前来瞻仰的人们应该按顺时针的走势,转动每一个法轮,虽然以前在其他寺院也见过法轮,但这么多的法轮还是令人新奇,我隐隐觉到藏传大乘佛教的精义:你需转动每一个法轮,才算完成了一项功德;推而广之,你只有拜谒了全青藏每一处寺院,才算完成圆满的功德。
 
全塔尔寺供参观的八座寺院中的第七座就是闻名遐迩的酥油花馆了。酥油是前来拜谒寺院的善男信女们前来供奉的供品,用来点长明灯的,寺内的艺人将其制成酥油花,即用酥油雕成人物、花卉、殿堂等形象。该馆内的酥油花用玻璃隔离开,内中的景物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的盛状,正中一位五官端正、正襟危坐的大约就是松赞干布了,他的唇髭都纤毫可见,他的左手大约是因为时间的缘故,已经融化成一个团了,在他身旁是略胖的文成公主。在两侧是文成入藏时的景象:宫殿、曲廊、众多的婢女,还有巨大的花朵,各个雕刻的精致入微,颜色鲜艳生动,尤其我喜爱的是那朵鲜艳、紫红色的花簇,中间是深咖啡色,从中间到外侧的颜色由紫红至艳红,花团像一个刺球,刺多,细而密,所以看起来毛绒绒的,特别好看,真不知道艺人们怎么雕刻出来的,较比起盛大的迎亲场面和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酥油花,我更喜欢这朵真的酥油花。
 
出门时,我遇见了一老者
 
 
这老者在阳光下踽踽独行。
 
我从山上往上走时,正遇到他自山上下来,此刻我出酥油花馆门,又遇他在山坡上徘徊。
 
他在坎坷的土坡上踽踽独行。
 
灿烂的阳光下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穿着健美裤和俗艳毛衣的女游客,有穿着宽大的贴着标签或不贴标签西服的男游客,有穿着考究休闲服的日本游客。
 
而这老者却没有穿衣服,只在腰间裹了一围艳红的布;头上裹了一块红布,权充帽子,他留了一部灰白的胡须,眉眼间隐约有异域的血缘;裸露的胸膛在阳光下闪着黝黑的光,身后背了一个行囊,赤脚行走在坎坷的土坡上,如果不是裸露的身躯,他倒有几分像圣诞老人,我上山见到他时把他当做乞丐,但这时觉得不是,因为他独自徘徊,并不向人们乞求什么,他的身体肮脏龌龊,但低首背手中充满了苦行僧的睿智与思索。他的脚不时掀起一阵阵尘土,而他浑然于这尘土和阳光之外,浑然于这喧嚣的尘世之外。
 
我询问寺院的僧侣,不只是语言的缘故还是什么,僧侣说不知道这是谁。我猜想他是修行的智者。
 
这红色的背影仍在阳光下的尘土中踽踽独行。
 
 
 
下山的时候,我在寺院门口叫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是一名穿蓝布褂子戴帽子的老汉,他伸出一根手指,说到汽车站一元钱,我就上车了,他吆喝着下山。
 
我本以为他说的汽车站是我上山时汽车停的地方,大约一华里路程,我觉得这价格还公道。但马车到了以后,还在向前走,而且没有停下的迹象,我开始怀疑起老汉要带我去的地方和他给我开的价格。
 
马车越走越远,我的怀疑也越来越重:他不会是要我10元钱吧?
 
马车走了大约15分钟,到了山下的汽车站,总有四五里地吧,我给了老汉五元钱,他摸索着找我四元钱,我从他找回的四元里多给了他一元,他一怔,冲我点了点头,我看到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知所措。
 
他为了挣这一元钱,竟要赶四五里地的路,也许还要空车回去。
 
所以当我回到西宁在西宁大厦住下,看到电视里国庆节歌舞升平的景象时,心中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人们欢声笑语,载歌载舞,记者们报道着人均收入翻番或是立交桥增加的数字,或是冰箱彩电的数字,或是牲口存栏的数字。在白天灿烂的阳光和夜晚姹紫嫣红的焰火下,真是一派繁荣景象。
 
但我记住了在歌舞升平的九四年国庆节,一位青海老汉为了挣一元钱赶了四五里路。
 
 
 
我去青海湖实在费了周折。
 
我前一天晚上就到汽车站去询票,但被告知因为青海湖的旅游季节已过,当日往返的旅游班车已停,我懊丧地回了旅馆。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就起了床,赶往体育馆,但那里也没有班车,只能包车。一个热情的妇女和司机建议我回汽车站,赶长途班车。
 
我又回到了汽车站,要一张去格尔木的车票,不厌烦的售票员说没有,我怏怏地走开;但又见到一对也去青海湖的男女却买到了票,急忙上前问,原来他们买的到都兰的票,我也买了,这才没有耽误行程。
 
想象中的青海是天阔地广,云白天蓝,人马驰骋的地方,不过到西宁,还一直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观。去湟中的路上事实上一直是农区。
 
我在汽车的颠荡中睡着了。昏沉中,车子的一个摇晃把我颠醒了,醒来我看到了奇妙的景观:汽车开进了牧区,黄色的小草像一层地毯,漫漫地铺遍了大地,随着地势的起伏而起伏,大地的起伏像海上的波浪,舒缓而有节奏,没有丝毫的突兀,这起伏的大地沐浴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在远的地方是横亘的山峦,在阳光下照射出的明暗蕴含了悠悠的岁月之稠。最绝妙的是这山峦顶上,蓝天下的白云,这云悠闲地漂浮,云看起来很大,但它很低,就在山的头顶,惹得你特别想伸手摘它;因为低,所以投在山上的阴影很小,只那么一小块,而一会儿又挪到别的山头了。
 
汽车开过了龙羊峡的岔口,翻过一道矮矮的山梁,就驶入了平坦的大牧区了。这时——
 
青海湖悄然而至。
 
我看到坐在前面的同往青海湖的女子站起来向前张望,我也看。此时在远处天地间有一道深蓝色的线,远处的天是发亮的淡蓝色,地是黄绿的,这道深蓝色的先浑然于其间,汽车在直直的公路上向前行驶,这道蓝线逐渐加宽,直到阔至一条蓝带。
 
这就是青海湖。
 
我始终是钟爱湖的,我也见过很多湖,不过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觉。记得见到天山深处巴音布鲁克的天鹅湖之前,先有山间的瀑布引路,而天鹅湖是一个半沼泽湖,湖水碧绿,在湖边的草滩上,牛马们低头饮水吃草,湖后有雪山屏衬;初见赛里木湖时,是在一个山坡上,车一拐过山梁,赛里木湖突兀地闯入眼底;初见泸沽湖也是如此,那时日已西沉,天色渐晚,只有西天几丝残败的红霭,汽车也是拐过一个山梁后,泸沽湖蓦然眼前;那时整个山里面雾气氤氲,泸沽湖像一个蒙了面纱的少女,那是我至今见过的最美的一个湖。
 
而此刻青海湖静静地横卧在远方。
 
泸沽湖像是一块宝石被高超的艺人镶琢在危耸的山间,而青海湖则像一件普普通通的物事摆放在天地间,它是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一点的造作之气。它周围的山悠然起伏,它周围的天然牧场大而平坦;青海湖大,大得直可以逼成一条笔直的蓝线,浑然悬荡在天地之间。我知道这湖有4500平方公里,但此时这数字已经对我毫无意义,我只用心中的尺子量着这条蓝线。
 
这就是青海的天地,广大,坦荡,自然,在这天地中,没有什么美或不美。青海湖悄悄地来了,你还不知道它怎么来的;可你并不感到突兀和惊奇,因为它原本就在那里。在这样大的天地中,它们都是美的,因为它们是自然的。面对着这样坦然的天地和大湖,人所悠然升起的是一种融化在天地中的坦然。
 
我忘不了初见青海湖时的感动。
 
 
 
我在151(公里)的地方下了车。这里似乎是一处旅游点,有一些旅游设施,不过此时秋风吹过,已经萧索。
 
我一路走进去,直走进延伸至湖区几十米的长条码头。码头上停靠了几条船,这里的湖水颜色稍淡,清澈见底,湖底有随水波摇曳的水藻。
 
远处的湖水波浪起伏,拍打在岸滩上,涨起,又落下,发出哗哗的声响,因为这湖大,浪也大,颇有一些海浪的韵味。湖面上风大,虽然日头大,我还是紧紧地裹住衣服。我知道这湖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就告诉同行的男女者湖水是咸的,他们显出惊异的表情。那男的尝了一下,我也下去尝了,果然是微咸,还有一些鲜味。后来我在拉萨给朋友打电话,骗他们说,当地人准备两种水,泡茶时用淡水,煮汤时就用湖水,连味精也不用放,真有朋友相信。
 
我又沿着湖边的草滩一路看饮水和吃草的牦牛和绵羊。牦牛黑黑的,成群成片。他们怕人,人过去,它们就躲;但我也害怕,如果真踹我两脚,也受不了。小牦牛特别可爱,毛茸茸的,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跟在母牦牛的身后。
 
我赶了一阵牦牛和羊群,感到饿了,就往公路上的餐厅吃饭。
 
 
这是四周唯一的一家餐厅,主人向我推荐青海湖的无鳞鳇鱼,我是早有耳闻,就要了一条,可是一尝,实在不敢恭维这味道。汤里虽然加了许多胡椒粉,还是遮不住咸腥味。鱼肉也没有什么鲜美可言,比起在泸沽湖品尝的鲜鲫鱼汤实在差得很远。
 
餐厅的老板是健谈的老头儿,询问我的家乡等琐碎。亮亮的阳光照射进来,墙挡住了风,我喝了鱼汤,暖呼呼的,兴奋地和老板交谈。老板告诉我此处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到冬天的时候,零下二三十度,只有整天闭门不出了。湖面上白茫茫一片都结了冰,冰层有50厘米厚。
 
在身后的圆桌旁,窗棂下,端坐着一位中年汉子,他身穿一件蓝布褂子,头戴绿色军帽,在桌子上摆了一个暖瓶和茶杯,悠闲地喝茶、抽烟,阳光顺着窗棂透进来,洒在他黧黑的脸膛,茶水的热气和烟气腾腾地罩上来,罩在他凝重笃定的表情上。
 
在青海湖旁,大山下,人们都是那么安适。
 
我上前问他是否可以照相,他摇头拒绝。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维护他的尊严。
 
十一
 
吃完饭,我决定明天回西宁,现在去对面山头的牧场。
 
这山头大约离山脚下的公路也就六七华里,走路大约一个多小时便可以走到,远远的可以望见山脚下冒着烟气的人家,在离公路很近的地方使用土坡围起来的聚集牲口的圈,在几处地方打了缺口,土坡外用铁丝拉起来,防止牲口跑失,这我在巴音布鲁克的牧场也见过。
 
我无以形容我的欢愉之情,我知道青海湖不会辜枉我,先前因为旅途的不顺利而引起的忧郁和愤懑已无影无踪。我喜欢这地上的干草,喜欢前面沐浴在阳光中的山峦,喜欢覆盖着山峦的广阔的蓝天,喜欢山头上一抹白云,我像一匹撒欢的马驹,身心感到无比的自由,周围没有人,我不是在城市钢筋水泥间方寸的草坪,我是在宽广、宽容的大自然中,我不必在意文明举止,不必在意随地吐痰,不必在意随地扔东西,不必在意是否搞脏衣服,甚至不必在意随处便溺,干草刺儿扎在袜子上,我迎着山坡上的风高歌,只唱给我一个人听。我躺在草堆里,透过草间瞰山下望不到边的青海湖,湖天间是淡淡光芒中悠悠跌荡的山峦,青色的公路上车辆零星的来往,我有四仰八叉地仰倒在草堆里,仰望天空,头顶的天空是湛蓝的,向四周则是渐淡地扩散开去,云是在远的地方,我知道每一片云都很大,但天更大,遮不到我,阳光晃得刺眼,暖融融的,我让草尖扎着我的脸,好贴近地感觉,感觉小草的呼吸,感觉大地的呼吸。
 
我知道太阳落下去,天会阴冷的很快,不过能享受到这片刻的惬意也好。本想走到山坡游牧的人家去,犹豫片刻,折道下山。
 
十二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我又到了中午吃饭的餐厅,屋子里人不少,我吃完饭,和他们边嗑瓜子边聊天。
 
此处的大厨师,中午给我做鳇鱼汤的是一位穿牛仔裤、戴眼镜的姑娘,在这里是较稀罕的,看来她是本地的知识分子了;旁边有一胖一瘦两位姑娘,脸红红的,是帮工;一个嬉皮笑脸的汉子,是中午在湖边遇到过的兜售纪念品和文物的小老板,还有一个没戴白帽的小回民,是杂货店的小老板。
 
我们互相谈论着北京和青海,他们关注的问我北京的地理情况、物价等,我则特别想了解有关青海湖的传说,而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又向小回民调侃,说做回民可以娶四个老婆,请他做引荐人,让我也皈依伊斯兰教,他说能娶四个老婆固然美妙,但有一桩事情难办;穆斯林新婚之夜要邀请同村的青年观看新婚夫妇性交的过程。
 
走出餐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傍晚时压在头顶的黑沉沉的云已经散到湖的对岸去了。晴朗的夜空中漫天的星斗,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天宇,中天有一条云带横跨苍穹,这大概就是河汉了。中天的星是明晰可变的,在河汉周围的星有些朦胧,河汉的另一端,远山的上方,在黑云的边缘,群星或明或暗,或隐或现。我仰头呆望了半天,整个人置身在这黑暗神秘的宇宙中,这些星星是多么的巨大,但因为遥远,在我们的眼中只成了闪亮的一点——而我们人呢?我们人看那些虫蚁忙碌,感到悲悯可怜;如果星星是天庭巨大的眼睛,那我们人呢?
 
这时节大约值农历月初,新月尚未升起,我在繁星中寻找仅识的北斗七星和北极星,也没找到。不过我亲近这繁星们,因为都市的缘故,我疏远这些本应亲近的朋友们已经很久了,我这习惯于高楼霓虹的眼睛,在星斗面前反倒显得陌生了,我们失去了田园,失去了草原,失去了很多本不应失去的东西——家园在什么地方呢?
 
此时繁星和疾风下的湖水拍击着岸滩,显得神秘叵测。
 
十三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我顾不上刷牙洗脸,穿上衣服,挎上相机,径直往湖边找日出去了。
 
青海湖大约与北京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差,这一天不像昨天那样晴朗,牧场后的山上是雾气腾腾的云,湖的那一端也是云山掩映,所以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
 
这是一处观看日出的好所在,空旷、平荡,没有遮拦,如果没有云的遮挡的话,应该是一览无余。不过在云的遮掩中,天空又是另一种景致。东方的天空太阳还没有升起,北天的云霭已被染上了一层晕红,这时的湖水可不是蓝色的,而是灰绿。
 
这太阳的升起也是瞬间,开始云层有些红黄,愈黄愈亮,直至刺眼。上层的云和天被染上了一点金边,然后下边的太阳犹如从云层中分娩一样,愈变愈大,最后囫囵地脱胎而出。
 
事实上这日出在我眼中既是壮丽的,又有些平淡无奇,不过我热爱它的真实。
 
此时我的身体洒满了太阳的光辉。
 
十四
 
大约八点左右的时候,我赶到了公路边,等一趟到倒淌河的中巴,这是一处荒僻的所在,早晨没有一辆过往的车辆,八点半的时候才有一辆卡车从西方开过来;快九点的时候,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向西宁方向走。
 
这地方虽然人少,不过公路边的沟坎里还是扔满了可乐瓶、烟盒等杂物。路边就是牧场,沿途都是我昨天见过的用土坡构建的牲口圈。一个牧人赶着羊群从路下的湖畔往路上的牲口圈。这牧人脸庞黝黑,黑得以至于看不出他的表情,身上披着绿的发黑的军大衣,头戴了一顶鸭舌帽,身后牵了两匹棕马。
 
这老牧人嘴中发着古怪的但足以驱使羊群的声音,悠然地闲荡在牧场和羊群中,此刻我相信他是中国最惬意的人。
 
但我却惬意不起来。公路上大约每过十分钟有一辆汽车经过,但都不愿载我。昨天还是晴空万里的天,今天一下变得阴沉,像政客的脸。我的心情越来越糟,已经走出了几公里,又想着回到151,站在公路上举棋不定。
 
此时竟有一辆吉普车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可以带我到倒淌河,到了那里我再截车回西宁,收我六毛钱,这简直是救命草。我上了后面的半敞篷的挎斗。
 
车上还有四五位老乡,其中有两个较年轻的妇女,裹着厚厚的头巾和衣服,其中有一位怀里抱了孩子,另外一个青年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西服,另有一个蜷缩在军大衣里的老汉。
 
我坐在挎斗最前面,车一开起来,阴风从车篷的缝隙中灌进来,吹得我瑟瑟发抖,我腿上穿了一条秋裤,还是抵挡不住阴风的侵袭,和这比起来,昨天坐在长途班车里简直是天堂了。
 
我看远在天顶的大片的阴云,覆在山顶处,透过些微的亮光。转眼间,阴沉的天开始下起冰雹,这细碎的冰雹纷纷地扑打在地面上,须臾间,白花花的一片。我裹紧衣服,扣上所有的纽扣,竖起衣领,可还是一个劲的哆嗦。我的心中实在有点诅咒着昨天还令我心驰意醉的青海湖了。
 
车子开了二十来分钟,开到了青海湖的东岸,青海湖在视野中愈来愈小了。其中,在阴云笼罩下的青海湖,不是昨天艳阳下的湛蓝了,而是灰茫茫的一片,有些“暮霭沉沉楚天阔”。
 
捱了近一个小时,我到了倒淌河;中午时分又截到一辆长途班车回西宁。
 
十五
 
长途车上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藏族少年,皮肤黑,颧骨有些耸,皮夹克,打了一条领带,穿了一双跟特别高的鞋子。他说他住在离倒淌河尚几十里地的地方,早晨搭车赶到倒淌河。在这里已经等了将近四个小时了。他的动作和说话都是不紧不慢。我觉得他们都很悠然,对我有一种神秘感。
 
十六
 
回到西宁以后,我赶紧去取订好的去格尔木的火车票。取了票,心踏实了许多,就一个人坐在候车室里等车。
 
西宁是一个挺封闭的城市。很多地方都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北京城。火车站的候车室高大,是当年那种苏联式的建筑。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但是候车室里面污浊不堪。这里汉人居多,也有头戴白帽,身穿制服的中老年回民(年轻的回民似乎已经不常戴白帽了),也间杂着身裹藏袍的藏人。人们肆意地往地上扔着杂物并吐痰,尘土在阳光下飞扬。我看到一个老乞婆在沿着候车室的座椅一个挨一个地行乞;走到我面前时,我塞给她一毛钱,她像是感恩似的告诉我去格尔木的火车快开始检票了。
 
这是一座奇怪的城市,虽然每天经过这座城市的火车并不多,但检票却被安排在车站外的广场。广场上的喇叭正播讲着讲卫生的宣传口号,可广场上却铺着一层尘土和痰迹。在我身旁的汉子带着自己四五岁的一儿一女,小姑娘的脸上都皴裂了,一头趴到地上打滚,记得新疆喀什的小孩也喜欢在地上打滚。
 
我将要离开这座城市,我会记住这座城市带给我的新奇、欢乐和懊丧。
 
十七
 
火车上的条件很差,没有盥洗用水,也没有饮用水,乘务员对此泰然自若。
 
到晚上七点钟左右,火车开到了湟源,自此铁路与公路分道扬镳,公路绕道青海湖南侧奔往格尔木,而铁路则向北。
 
我一个人在餐车上,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
 
十八
 
早晨八点左右的时候,我起了床,透过火车的窗户,在我眼前的是一片于昨天迥然不同的景象,大片的荒芜,铁道两旁是平坦而广阔的荒野,因为是早晨,太阳升起不久,大地洒满了柔和的光辉,每一道凸起的小土丘都透出一道斜斜的影子。这黄色的大地浸淫在暖暖的阳光中,是一幅暖色调的油画。在大地上只长了一些像骆驼刺一样的植物,身旁的一位长途汽车司机告诉我,这不是骆驼刺,是一种叫什么根的植物,可惜我没记住名字,较之骆驼刺,它除了耐旱之外,还更耐寒。在荒原的远处,有横亘的山脉。此时,那司机指着一处对我说:“瞧,那边是黄羊。”我顺着他的指势望过去,在离铁道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有几只黄色的动物,屁股发白,在阳光下闪着光。司机告诉我,这季节正是黄羊最肥的时候,屁股滚圆。这黄羊不怕人,如果开了越野车在旷野中行驶,它会和汽车赛跑,一小时能跑四十多公里,一点不让汽车。记得小时候看的科普读物,黄羊是陆地上奔跑速度仅次于非洲猎豹的动物,最快时速可达九十公里。司机告诉我再过一个月,黄羊就要到山里过冬了。
 
就这样,在火车的摇曳中,中午十二点,我到了格尔木。
 
 
十九
 
格尔木是青海省第二大城市,但是按照内地的标准,这只能算是一座县城,人口只有五万。西宁虽然脏乱,但还像是一座内地城市,毕竟它离兰州不过二百公里,而这则是一座典型的高原镇子,天蓝蓝的,大得很。整个城市周围都是荒凉的旷野。火车站不过是五六条轨道和一两个站台,出站以后,门口有等着拉客的人力三轮车和波罗乃兹、夏利出租车。这个城市一天只有两班到站的火车,都来自西宁。检票口熙熙攘攘,而十分钟过后,到站的旅客作鸟兽散尽后,这里又恢复了宁静。宽阔的土路和柏油路上只稀稀拉拉的过客。
 
我知道在这样的小城上,火车站和汽车站是绝对的闹市,但也没有想象到会是这样的一幅景象;不过我喜欢这里万里无云和阳光灿烂的晴空。
 
火车站对面就是汽车站,我去拉萨心切,当即买了一张一个小时以后开往拉萨的班车票,在路边的饭馆匆匆地饕餮了一顿,背上行囊上路了。
 
二十
 
找到了我所坐的那趟班车,我不禁叫苦不迭。因为我是一个小时前买的车票,因此我座位自然而然的落在最后一排。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老人、青年、小孩,都有。过道上堆满了包,要窜上窜下才能过去。这架势虽然我在长途旅行中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想到在我面前是1166公里的行程,还是心惊胆颤。
 
我裹紧臃肿的衣服,勉强挤进座位,周围有一个回族老汉,一个四川军人,还有几个入藏的汉族农民。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虽说我从不晕车,但这1200公里的行程,又要翻越海拔5250的唐古拉山,坐在这最后一排,可是性命交关的,旁边那个当兵的告诉我,高海拔会引起头痛、恶心,甚至呕吐。坐在这最后一排会把人颠死。我越想越害怕,拿起背包去售票处退票。
 
售票窗口是一个态度蛮横的男人。我向他解释了退票的理由,他说:“别人都没事儿,怎么就你有了啊?”看架势是无从退票,我只得打主意叫这张票作废了,明天再换一趟车,因为到了高原地区引起高原反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司机是一个青海运输公司的老司机,看来他承包了,不愿我退票而使他蒙受损失,在他的调解下,我被换到一个前面的司机卧铺后面的座位。虽然腿脚有些障碍,不过我想即使明天换一趟班次,也无非如此,只得强自心安理得下来,但是今后三十小时的路程真有点让人发毛。
 
二十一
 
格尔木确实是座小城,也就五分钟功夫,汽车就驶出了城区,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汽车驶入了山地,这景象开始让我震惊。
 
寂寞的大山,黄色的山谷间笔直的沥青马路刺向前方。公路在大山中,平坦,绝少回旋。这大地荒凉极了,连骆驼刺这样的植物都没有。我以前在吐鲁番穿越天山至库尔勒的公路见过如此荒凉的景象,几十里地一个道班,至少那里还长有骆驼刺,山也是光秃秃的。这青藏高原的山川与新疆的天地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的广袤,一样的荒阔,一样的荒凉,但是我又感觉它们的不同。青海的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照射在山脊上,幽幽的投射出阴影,虽然这里没有一丝人烟,没有一棵植物,有的只是粗砺的沙砾,但是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这里是有生命的。你看那洁白的云朵轻轻地飘浮在山顶,投下一抹惹人采撷的阴影;你看那被阳光照耀的黄得发亮的山峦和大地与碧蓝的天空青黄相接;你看那山脚下一汪绿得耀眼的湖水神奇地展现在你面前,你无法相信这山水和大地是没有生命的。这是一种奇妙的神秘感。在阳光普照下,它们都是那么令人亲近。而在新疆,山峦和戈壁徒然地庞大和冷漠。
 
我知道在我的头脑和血液中有一些浪漫的冲动与激情。如果我这有生命下车走到这“有生命”的自然中去,恐怕捱得几天,也就没有生命了。不过还是情不自禁的爱它。
 
黄昏时分,汽车驶入一片更为广袤的高原戈壁,汽车两旁目所能及的山峦离我们恐怕就有几十公里远。在高原地区,空气稀薄,空气透明度高,加上地势开阔,所以看得特别远,特别清楚。如果在北京,离城三十公里的西山能见到一个轮廓就不错了。
 
司机告诉我此时汽车已经爬升到四千米以上了。我庆幸我还没有什么反应,而车上有人已经开始头晕、呕吐了。
 
汽车西行,太阳在我们的前方悄悄地落下去,东方的天空已经黯淡下去,而西天则被映得透亮,南方和北方的雪山还在地平线上泛着白光,而西天太阳下的那个山头已经漆黑一团了。太阳的下行愈靠近地平线愈是飞快,转眼间它落到了那个山头上。因为那山头毕竟还是高,高原的天空也无遮拦,所以虽然那日头即将落下去,还是看不清轮廓,只是一个灿烂的火团。虽然知道太阳在向下落,但仍有感觉黑山的曲线在吞噬着太阳;倏忽间那个圆球就被吞得只剩一片金光了。
 
谁也不知道它是去照耀寂寞的荒原还是喧嚣的城市了。
 
二十二
 
太阳落山后,天黑得很快。一个小时左右,星星都显出了光芒,这一天,我在北天中找到了北斗七星,明亮。在勺把延伸出去的方向,我的身后,我看到了北极星。
 
这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和感觉。夜幕弥漫,笼罩了四周,汽车在公路上颠簸于黑暗中,恍然置身一个人的世界。虽然长时间的端坐使我感到非常劳累和不舒服,但是我还是珍惜这样一人面对夜的机会。虽然我坐在奔驰的汽车里,我还是能够那么亲切地感到车外的夜空的静谧和神秘,虽然汽车喘息不定,我还是感觉到这里没有城市的灯火,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城市的浮躁。
 
晚上九点钟左右,我们的汽车停在了五道梁。这里已是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处,离前方的5250的唐古拉山不过二百公里。因为是夜,所以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公路两边有零星的四五家商店和饭馆,都是部队家属来开的。下车以后,已经隐约地感到了寒气。我在天黑前已经换上了毛裤,行动大概有些笨拙,不过还没有什么头晕目眩的感觉。行动很缓慢,不敢有剧烈的动作。路上一直和我聊天的司机的儿子小安告诉我一句谚语:“五道梁得病,唐古拉送命。”令人心惊胆颤。
 
事实上,在我们的汽车上,已经有一位得病了。他与另外两位同行的战友同是山南地区汽车队的战士。得病的战士在格尔木患了感冒,他本应在格尔木待痊愈再上车,可他还是同战友上了车。从下午三四点钟,他就开始呕吐,到此时肚子里已经一干二净,可还是不停地干呕。我把随身带的氧立得给他,可是他的病情已经很重,这些微的氧气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他吸了一点氧气后,稍好转了一些,之后又俯身呕吐。他已经呈现肺水肿的病象,脸部已经肿起。凌晨三点,汽车停靠在一个离唐古拉山口近几十公里的小卫生站的时候,车上已经有不少人昏昏沉沉了。司机说这战士的情形恐怕难捱得过唐古拉山,今夜暂在这里供氧抢救,再原道返回格尔木。可这战士被抬下去不久,一位四川籍的卫生员跑上车来,说此地的医疗条件差,这名伤员的病情已经很严重,并委婉地说明如果在此地耽误的话,会有生命危险。他说完此话,车厢里瞬间的寂静,高原的空气凝重。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在这唐古拉山是这样脆弱。记得司机说过他以前载过的一名乘客得肺水肿前一天送到兵站,第二天就死了。我后来在那曲和日喀则又见到了安详地趴卧在地上的狗,它们和那些躺在地上晒太阳的狗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们死了,它们没有抵挡得住前一夜的寒冷,被冻死了。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和死亡那么临近、宁静和自然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在今后的几个小时内会怎么样,他的病情也给我带来了一些恐慌。
 
卫生员最后建议司机返回九十公里到沱沱河兵站,那里的医疗条件稍好一些,但是其他乘客已经疲惫不堪,谁能保证在这往返的一百八十公里之中没有别的乘客再得病。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仿佛在做着生与死的抉择。最后司机决定把伤员送到前面的小镇,等天亮了再截车返回格尔木。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被称为小镇,因为这里只不过十来户人家,所有的旅馆恐怕也容不下这一车人。放下这伤员后,我们继续向前赶路了。
 
由此我知道这高原上万万不能感冒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捱过那难熬的几个小时的。由于就做和不能活动,我的身体已经僵直,虽然我自忖是个熬夜好手,但整夜不能做事,困意席卷着大脑,我竭力支撑着不入睡,因为我知道一睡着很容易感冒,同时我的心里反复的念叨:“我不会得病,我不会得病….”
 
在我醒来的时候,天隐隐的亮了,我还是没有抵挡住困意的袭扰,睡着了。这时,我们已经翻过了令人恐怖的唐古拉山口,进入了西藏境内。这将是我深深记忆的一个早晨,在我们上方的天空布满了阴霾,太阳升出来的地方朦朦胧胧的,这里的地势已不像前一天在青海时那么开阔平坦。公路夹在两边的山峦中间,被山峦遮掩著的太阳透过云层,柔和的阳光漫漫地铺洒在我们眼前的道路和山坡上,在阴霾的天空为背景的巨大的幕中发射着黄色的光芒。这黄色的山峦和阴暗的天空形成的明暗对比曾是我最喜爱的油画,此刻我得以亲见。
 
上午八九点的时候,我们到了那曲。那曲是进入西藏以来的第一个大的集镇。之所以被称为集镇,是因为这里还有一条较长的街,街上有一些来来往往的人。这里已经与青海不同了,在青海,镇上尚以汉族居多,夹杂回族与藏族;在那曲这样的藏北集镇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汉族同胞了。
 
车过那曲以后,一路景色美不胜收。以前听说过那曲是藏北的大牧场,果然名不虚传。
 
二十三
 
初入西藏时,我的心中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望情绪。这种失望情绪缘起于这藏北的高原竟远不如我先前的想象,甚至于大相径庭。进入西藏后,我一直拿着藏北和昨日的青海段做着比较,但这一段多是山体阻挡了视线;到那曲后,整个天空竟被巨大的阴霾所笼罩了,哪里有什么蓝天和白云?
 
然后,随着汽车的前进,我的想法逐渐改变,以至于最后的震惊。
 
那曲镇像是唐古拉山的一个隘口,车过那曲镇,先在山河谷地间崎岖盘转了一阵,就驶进一片开阔的牧场。
 
此时正是牧场中青黄相接的季节,夏季已过,牧草不再碧绿,但在干黄中也有一种成熟的美。这个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西藏的天空是那么大,虽然公路就依傍着山势,而牧场另一侧的山峦依照目测也不过十公里,但放开目力,前后视野竟可以达到几十公里。我回头望着身后,阴霾虽然庞大,竟遮掩不尽天空,在天的尽头,云雾翻滚,天空显露出淡淡的蓝色,那里的云雾也不是灰暗的,但却像中国水墨画中的泼墨似的,泼洒得到处都是,与天搅成一片。这云雄浑激荡,薄的地方像蒙了一层轻纱,若有若无;厚的地方像是冲天而起,卷起千层浪花。这种云与天接壤的美像是一种激涛怒海的定格,而在表面的静态中又似乎伏蕴着内底的暗流。
 
前方泛白的天和地交接之处不知何时冒出了雪山。雪山在眼前这张开阔的风景画中像是美妙的映衬,但又威仪万千得像是这世界的主宰。雪山一个一个的多起来,一个,两个,三个,以至连绵成片。头顶虽然还是笼罩着弥天的阴云,我还是感受着圣洁的雪山的召唤和诱惑。
 
这藏北实在是大,我们看到雪山,看着它愈来愈大,也愈来愈近,但始终隔着相当的距离。
 
我一直不知道我所看到的叫不叫美。
 
但我觉得我领略着生命的真谛:我先前欣赏过那些图片、相片、风景画,虽然美轮美奂,但它们只是游离于我们身体以外的一种存在。不管我怎么样去欣赏它们,甚至于叶公好龙式的把它们张贴在墙壁上,在我能感受到的所谓美之外只是生硬的距离,而我现在所见到的景象是那样的真实,自然,不容置疑,即使是一把草,一掊土,也似乎是我生命和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哪些精美的图片有多么逼真,也无法替代这种真实的体验。在这种体验之后我会带有批判性地去审视它是美或是不美;但在这体验过程中,美或是不美,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它美不美,只是它们是那么的真实和自然。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汽车开到了雪山脚下,雪山庄严肃穆地峙立,一片缭绕的云雾掩住了雪山。西藏什么都大,天大,地大,山大,雾气也大。一片云雾竟绵延几十公里长,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挡住了连绵的山脉,让你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雾。它是那么坦荡,那么豪迈,一路的盖过去;雾气虽大,山更大,遮挡不住;山虽大,地更大,牦牛在牧场里悠悠地吃草;地虽大,天更大,在这广大的天地中,人的心胸早已没有愤懑之气,变得异常开阔。
 
在中国的经典艺术中,无论是诗词还是美术,最追求那种牧童短笛,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江南情调,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坐火车往返在上海和北京时,多次看到在雾气或蒙蒙细雨中绿意蒙蒙,惹人怜爱的小山丘。必须承认它们是相当具有美感的。但相比之下,我更钟爱北方,喜欢冬天孤零零地从炊烟上升起来的太阳,荒凉的山脉,或是夏天高高的桦树林旁烈日下河水里嬉戏的孩子们和他们带有的北方的粗犷,然而在几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西藏的山水自然不同于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但也绝不是大江东去”我简直被这段文字所带来的意蕴给迷住了,对那片土地意驰神往。今天,我见到了,但我又见到了什么呢?那么缭绕氤氲的云雾甚至有一点江南的女儿气,而躲在云雾后的雪山又绝对充满了北方的阳刚——这里既不是中原的南方,也不是北方。在中原曾经想象过连绵二百公里的雪山吗?在中原曾经想象过车行数百里而荒无一人吗?在中原想象过空旷的牧场里无人看管的牛羊悠闲地吃草吗?在中原能想象阳光强烈地像到像刀子割在脸上吗?在中原能想象阳光因为强烈而致使周围的一片天空是发黑的吗?在中原能想象天蓝得想要滴出血来,如果血也是蓝的?在这里,一切都是真的,真实的简直像梦幻一样。这些真实的天空、大地、云和山脉,是那么肃穆安详,它们是那么的广大而充满生机,使你感觉到生命最底层踊跃着的张力,感觉到你随时会和它们融化在一起,在这里攫取的哪怕是一掊土,一捧水,都会让你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你已经很难用“雄壮”或是“娇美”或别的什么词去形容这山河和这山河所带来的感动,你只是随时会迸发出奇怪的冲动,四仰八叉地倒卧在牧草中,直至生命的冬天来临。
 
而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三个人
 
二十四
 
这是连绵数百公里的雪山中的第一个雪山脚下,牧场是荒凉的,没有人,我见到三个紫红色的身影,于是站起来观看,是三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侣。他们一前一中一后,沿着公路每走一步,手高高地举起,然后伏卧下身体,叩头时露出已经磨破的裤子,身上满是尘土,而身后挎着干瘪的行囊。我立刻明白了,这三个僧侣是去拉萨朝拜的。
 
如果没有经历自格尔木至此的近一千公里的行程,这三个僧侣对于我也不过只是三个一晃而过的身影,然而这是一条在海拔四千米以上,充满着孤独和死亡的道路,在这一千公里的道路上,我敢打赌我见到不超过一百辆汽车,我甚至没有见过一辆同方向行驶的汽车。公路上的车辆稀少,牧场上更鲜有人家,我不知道这三个僧侣从什么地方来,但我清楚他们要往拉萨去,而这里距离拉萨有近三百公里,他们要用他们褴褛的衣衫、瘦弱的身躯、干瘪的行囊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丈量完这三百公里的路程,我的脑际浮现出在这一千公里中所受的劳苦,想到在青海湖见不到车辆时的焦急、惶惑,和那个呕吐的战士的生命的脆弱,不由自主联想到这三个僧侣所要忍受的肉体的痛苦,而又会有什么样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持者他们坚持着身体的痛苦直至拉萨呢?这种力量简直有如眼前的阳光一样灿烂光明,有如身旁的雪山一样冰清玉洁。念到此,我的泪水已经潸然而下。我难以理解这宗教的教义和教徒的虔信,却难以不被宗教的崇高和他们的虔信所感动。这三个雪山下风尘褴褛但圣洁的身影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二十五
连续三十个小时的汽车旅行!不可思议,这样的行程只有在九二年独自一人去西北时经历过,每次过后都是不堪回首。快到拉萨的时候,腰已经是僵直麻木的,没有感觉了。不管怎么说,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总会本能地把这些痛苦从记忆中剔除。
 
感谢上帝,北京时间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我们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开进了拉萨城。
 
雄伟的布达拉宫也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之中。
 
日后,我知道一座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雄奇盘踞的圣宫布达拉,可以在肖斯塔科维奇的《节日序曲》中辉煌地展现。
 
二十六
 
Hugh的相遇实在是奇妙的邂逅。车至当雄时,有两个老外用奇怪的方式截车。他们伸平双手,拦在公路中央,生怕汽车溜走。汽车停到他们面前,直到确信汽车已经熄火,不能前进后,他们才闪到路边上车。我为这两个老外向司机翻译,原来他们一英一美,乘坐去纳木错的包车,但在湖畔多逗留一天,而至于在当雄的路口接了一下午车,也许我们这辆车是他们所能截到的今天最后一班车。但是司机并不同情他们,他担心搭载老外会被警察罚款。老外与司机的斡旋也是戏剧性的——他们赖在车上不走,全车的人——包括一些专门跑上车来的人们——看着我和老外交谈并与司机谈话。最后的结果是司机的妥协,毕竟我们都想在天黑之前赶到拉萨。
 
Hugh是个大高个儿,大约有1.9。那些为中国人设计的长途汽车作为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他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双腿蜷缩着曲起,两手紧紧握着栏杆,与我交谈。
 
我在旅程中乐于与人倾谈,尤其是老外。能在此处遇到的老外大都与我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与中国人相比,美国人性格开朗率直。事实上,许多中国边远地区的人民仍保持着这种天真的本性。Hugh对我谈了纳木错,并为我勾勒了一幅迷人的景象:在清晨,高原柔和的阳光洒遍了湖面,纳木错像明镜一样的平静,波涛不兴,大抵也是平静的。在整个西藏之行,我最终没有成行纳木错。纳木错是世界上最大的高山湖泊,海拔四千五百米,也是中国第二大咸水湖。这是藏传佛教圣湖,有许多隐士高僧到此隐居修行。据说在此修行一年等于其他地方修行七年。一些苦行僧的修行是超乎人的想象的:他们在冬季冰封的时候带一只羊由冰面行至湖中的孤岛,到春天冰融之后就完全与世隔绝,仅靠羊奶维持生理需要,至来年冰封才完成一年的修行。这也是一个神秘的湖泊,白天天晴时,湖面平的像一面镜子,反映着蓝天白云。事实上近看会发现许多细小的波浪,但它太大了,大的掩盖了这一切。下午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湖边就刮起大风,风大的可以把压帐篷的大石头刮走;湖面也开始波涛汹涌,像灰绿色的狰狞的怪兽。而到清晨,朝阳升起,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在纳木错湖边,有许多奇异的势头,怪异的好像他们不是长在这里的,充满了神秘。这些都是后来汤夏蔚告诉我的。
 
我后来遇见Hugh是在牦牛宾馆,他正坐在洒满阳光的院落里悠闲地写信。我们一起找了一家四川饭馆喝啤酒聊天,这是我在拉萨最好的记忆之一,也是最愉快的一顿晚餐。我想起来在泸沽湖结识的陈婷。离开永胜的时候她请我吃了一顿饭,为争论中国的悠适和美国的贫穷争得面红耳赤,引得许多老乡观望。我和Hugh倒是融洽的,他是一个在日本教英语的老师。我说有很多时候与外国人交流反倒比与中国人交流容易,他说这是正常的,因为当你使用某一种语言的时候,你不自觉地接受了这种语言所代表的文化。中国的文化倾向于回避冲突,而英美的文化则不。他又谈及中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的不同——美国人直率,但说话较有礼貌,有时也注意含蓄;日本人则把这种礼貌和含蓄推到极致,你根本不知道一个日本人想些什么;而在他眼中中国人则缺乏礼貌,平常的谈话也像是吵架,我给她讲了公共汽车上为女子买胸罩的男人的故事,因为没有生词的障碍,讲得很成功,Hugh哈哈大笑。这是,一个藏族乞丐到我们桌前,征得我们允许以后,把饭菜全用手掳进塑料袋。Hugh很西方式地耸了耸肩:”It looks strange, but he doesn’t waste the food, anyway”
 
二十七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想起三年前那次旅行结识的陈婷。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也是我途中结识的人最多的一次旅行。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路上解释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日后深刻的记忆。刚见到陈婷时,我实在分辨不出她的国籍,因为她是东方人的脸孔,皮肤黝黑,尤其是破旧的衣服和解放鞋实在像个当地的老乡(虽然有许多老外喜欢标新立异的穿破旧衣服,但一眼就能和中国人的服饰区分开来),但她的发型和眼光却显然不是当地的。我猜测她是印度人,后来才知她是半法意血统,办中日血统(地地道道的混血)。我们一道进入了泸沽湖,一道在老乡家里喝鲫鱼汤,一道躺在岸滩旁听湖水拍打水岸,一道到普米人的家里尝青稞酒和熏猪肉。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她愿意后半生在泸沽湖过田园式的生活,自给自足。在永胜的告别的午餐上,我们面红耳赤地争论美国社会的那些无家可归者。在此之后,我们没有留下地址就匆匆告别,使这一切只能成为回忆。
 
二十八
 
布达拉宫真雄伟!像长城、故宫、兵马俑和莫高窟一样,只有那些充满智慧和深刻地理解了人和大自然的工匠才能建造出如此气势如虹的建筑。它的每一个倾斜的梯阶,硕大的石砖,圆滑的木柱和招展的经幡都透露出历史沉淀的沧桑。布达拉座落在几十米高的山丘上,抬头仰望它,就仿佛在仰望心中的圣灵;站在布达拉宫顶俯瞰沐浴在阳光下的拉萨城,就仿佛在俯瞰悠悠的岁月。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建筑能给人这样直指人心的震撼。当你在布达拉宫脚下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透过一泓湖水和下垂的树叶观望布达拉时,你所看到的也许只是它的雄奇伟岸,像磅礴的交响乐凝固在傍踞的山峦前;而当你自觉不自觉地顺时针地走进它的一间间幽暗但酥油灯长明的经堂里,你才走到它的深处。有多少来自西藏各地风尘仆仆、风餐露宿的男女们,俯首在慈眉善目、宽容的佛祖面前,祈求心灵的安详、灵魂的解脱。那些佛像前的木柱、经堂大门的铜环和系在上面的哈达凝固了古往今来多少人的抚摸和膜拜,在那些不灭的长明灯里,积淀了多少岁月中信徒的虔诚。这些躯体曾经像眼前的拥挤的人群一样鲜活生动,但如今也许随着天葬的鹰群飞向不知名的山谷中,或者飘散在来去不定的风中了。然而,他们的脚步却刻在了布达拉的青砖中,他们的虔信拴系在飘扬的哈达上,他们的生命和灵魂深深地渗透进了布达拉宫雄壮的躯体中,像布达拉一样永恒不朽。在这个意义上,布达拉宫是这些过去、今天、未来人们的精神的殿堂,它超越了仅仅雄奇的外表,而凝聚了无数高贵、庄严的生命,因此永远的生机盎然。
 
二十九
 
拾掇记忆是一件欣慰而有趣的事情。阮宁的西藏之旅触动了我的记忆。事实上,从记忆深处发掘出那些阳光下闪动的光点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阳光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奇妙的事物,这个生存的世界所无法或缺的是阳光、空气和水,水有形,空气无形;阳光虽无形,但是是那么真切地被我们所感受,只要有阳光,仿佛悲伤就会被轻易地忘却。
 
在西藏,阳光充沛得几乎可以随意挥霍。一切自然的景色和人都在阳光恣意的逼迫下袒露出本真的颜色。在西藏,在逼迫的阳光下,一切仿佛都可以被透视。高远的天空,漂浮的云絮,沉默的山峦,以及人的目光和灵魂。在西藏,我无时不刻沉浸在一种被照耀得通体透明的冲动中。
 
在西藏,我不像在城市中那么饶舌,我的沉默融化在西藏的沉默中。我选择应该说话的时候说话。
 
三十
 
出发的时候,我选了一件黑色的衬衣随身,在拉萨街头穿着黑色衬衣,阳光不再是无形的,而是背脊上切肤的灼热。
 
我是穿着黑色的衬衣走进布达拉宫的。在布达拉脚下,有一个撑着一柄破伞的老乞丐。在西藏,你总能碰到你在身边的世界无法预料的稀奇古怪的人。老乞丐坐在千疮百孔的伞下,用央求的目光巡视着过往的人,但在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度,他不是朝拜的乞丐,但是他不是那种失去了生活尊严的乞丐。
 
在他身边围着几个哄笑的孩子。
 
西藏的乞丐并不受歧视——西藏人口中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过行乞的经历。行乞并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手段。有许多人为了到拉萨朝拜,一路风餐露宿,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便靠行乞攒下一段行程的盘缠;到了拉萨,他们在佛面前供奉上行乞换来的钱,然后再行乞拜谒其他圣山、神湖。施舍的人们在施舍的同时也圆满了自己的功德。
 
因此西藏的乞丐并不追逐着索要钱物。在去色拉寺的山坡上,一个内地的乞丐追着我要钱,而我把钱放在了前面三个摇着转经筒,吟诵着六字真言的乞丐面前。
 
在西藏,即使是行乞的乞丐,目光举止中也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尊严。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混沌,不是那种因为世俗涤染的混沌,而是一种来自另一种精神世界的混沌;或许混沌并不达意。空蒙,空蒙——这个何更新用过的语汇。将这种空蒙定格的最为准确的是那幅《初雪》的油画。油画中空蒙在一位川西北的藏族小女孩儿目光中闪烁。画家说,你无法知道在她的头脑中存在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或许是上苍的安排,我在西藏如同一个缄默的取景人,用充满好奇的目光凝神一切。在色拉寺,我坐在经堂前端详着一只慵懒的晒太阳的狗,这是色拉寺在将近三年后给我留下的最为清晰的印象。
 
事实上,复述一切已是徒劳,因为我早已发现,西藏在我头脑中的固执程度已经超乎想象,我所需要的是一对直视头颅的眼睛。
 
三十一
 
有必要谈一谈与何海的重逢。
 
何海是大学时代结识的朋友,我早知道他在西藏做导游。
 
我在参观过布达拉宫和色拉寺之后,决定去纳木错,于是去拉萨饭店找旅行社。
 
在拉萨饭店的院子里,我看见一个人梳着马尾辫,穿着西服,戴着一副墨镜,不用辨认,我便冲他吆喝。
 
“你丫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
 
何海在西藏饭店包了一个房间,空了一个床位,叫我一起去住。
 
到了房间后,何海迅速褪下西服,换了“飞车党”服装,于是出去飙车
 
晚上的时候,我和何海一起到拉萨的北京烤鸭店吃饭,席间认识了晋美。
 
晋美是一个藏族小伙子,可是说一口流利的京腔,因为小时候在北京生活。晋美无论从相貌、举止、言谈、为人,竟与日后认识的许可惊人的相似。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何海的房间云山雾罩。何海皈依了一位四川德格的白教活佛,白教也就是圣寺在楚布寺的十七世噶玛巴一派。
 
引述何海皈依白教(噶举派)或许是一个另一个侧面了解藏传佛教及噶举派的趣事。何海说他在混沌中不由自主地去活佛处聆听教诲,活佛精通英语,对西方文化也颇谙熟,说西方文化建立在对世界的具象的分割的研究之上,而非对整个宇宙的把握上;更重要的是,西方人不相信来世及报应,上帝无法控制人的罪恶的衍生。
 
不过白教不像黄教戒律那么严格,对世俗的婚姻、金钱等没有严格的界定。此派在藏东、川西以及台湾很流行。
 
据说释尊在生前传下八万四千妙法门,对资质不同的弟子用不同的妙法门点化。
 
何海还说有一次他在纳木错湖边了帮助一个游客去攀一座形状古怪的山坡(究竟为什么攀记不清了),到攀到顶的时候,有一只鸟在那里安详地看着他,他说这鸟是佛的眼睛,嘉许他的行为,他热泪盈眶。
 
还有一次他在康定的白教圣湖木格错中下水,没有感冒。
 
我在西藏旅行中,对藏传佛教的探究在何海处是个中转。
 
三十二
 
那一年的西藏之旅仿佛为今天的我提供了一种绝对的参照。那一年的我在盛大的阳光下心无染念地行走,我想我一定在西藏的大地留过一个没有杂质的影子。在那段时间里,我是那么素朴和单纯,如同西藏的土地和阳光一样素朴、单纯。耶稣说,贫穷柔弱的人有福了。事实上,单纯的人是有福的,不论是柔弱还是贫穷的人,他们都是单纯的。
 
一九九四年十月,我是一个有福的人。
 
三十三
 
我竭尽全力设想自己能够浸淫在那种情绪的感染中。和第一次流泪一样,在西藏第二次流泪同样是一种震撼心灵、终生难忘的记忆。它使我感受到西藏的山河和交响乐是一种美的极限。
 
从拉萨到日喀则有二百多公里,汽车开四五小时。我随手拿上几盘磁带上路,以便在路上排遣寂寞。我以为扔进随身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因为放错了磁带而使我后来的感动带有一种天意设计的色彩。
 
拉萨河是雅鲁藏布江的支流。车出拉萨城后,汽车一直沿着宽阔平坦的拉萨河河滩行驶,在河滩和山梁之间绕行。我感到平静的拉萨河仿佛凝聚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它的平静和舒缓不是一种自然的力量,而像是一种人格的魅力源泉。
 
我知道多年以后追溯当年的情景,记忆在积淀中或许发生了偏差,但我相信现在我更加理解拉萨河了。
 
平静和舒缓的拉萨河如同闪过汽车的尼玛堆、经幡和镌刻在山梁上的彩色佛像一样从容不迫,这是一种真正的气宇轩昂,镇定自若,一种飞渡关山跨越久远年代后的悠然自得。拉萨河并不是像长江那样宽得能够淹没视线的大河,但它的气度使人由衷得相信它的单纯、永恒以及这种气度背后隐藏的神秘力量。
 
果然,汽车开始驶入上下起伏的河谷,我的耳边开始响起被错放的磁带——贝多芬歌剧《菲岱里奥》序曲;眼前的景象是一种平庸不堪的我不敢想象的雄奇;《菲岱里奥》序曲的旋律如同电闪雷鸣一样急速、热烈,不容置疑;河谷和山谷的凹陷如同被一柄苍穹的钝斧笨拙地切开,以至于汽车急剧地盘旋、起伏;序曲飞快的节奏像疾风骤雨一样令人的情绪无法喘息;拉萨河在巨斧劈凿的凹陷中被逼迫到一个令他无法容忍的宽度,使他在狭仄中桀骜不驯地咆哮,此时,汽车盘踞在高出河谷的公路上,我俯视着愤怒的拉萨河,却看不真切;《菲岱里奥》急剧的节奏时而倾泻出下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我仿佛已经有预谋地感觉到一种将要迸发的冲动;汽车一头冲下了河谷,我倏忽间看到拉萨河狰狞的面目,在突兀的山壁下——
 
《菲岱里奥》突然在一场更为迅猛的暴风雨中辉煌地收尾,这时——
 
拉萨河夹带着一股异常的雄性力量,暴躁不安地冲打着对峙的山壁,他的身体里融进无数山土的浑沌,这使他看上去更加得理不饶人。千百年来他就在山谷里对峙的夹缝中不知疲惫地愤怒着、挣扎着,终于厮杀出了一条生路。然而两旁静默不动的山壁,和身后高远澄净的天空,无声地注视,见证着拉萨河的冲动,这种无声的相对,使拉萨河经久不息的愤怒充满了高大和凝重的意味。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叩击此时高大、凝重地升起。这是一个深刻地理解了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力量的人才能创造出的旋律。在蓝天下,拉萨河边的我,听到已经不是贝多芬狂暴的抗争,他是一种在自然神奇的昭示和赐予下伟岸的人格力量,与命运搏斗的痕迹以及紧张的对峙不复存在。那种令人热血澎湃的冲动来自于一种自然超越了人和运命的伟大永在的力量,来自于人跨过自身的桎梏,置身于自然的崇敬情绪,在音乐和拉萨河里,瞬间我是如此忘我,仿佛随着贝多芬的音乐,升到西藏无垠的天地中。
 
这时,我早已经泪流满面。在音乐和自然的护卫中,我的心脏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清澈如洗,而我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澎湃难遏,这种极限的感受真是难以表述。
 
我飞快地转着这样的念头,如果贝多芬到过西藏,那么他的音乐王国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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