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玉人语

　　卖玉人语

　　

　　是初春的傍晚，一个样子长得很像老式杂货铺的记账先生的老头，在我家附近一家文化用品经营部里摆了张简易桌子卖玉器。他眉毛又浓又长，两只眼睛闪着一种为精明的老年人所独有的冷彻光泽，梳得一丝不乱的短发，像地质图上的地质界限，井然有序地趴在还没有谢顶的头上。

　　看到这个玉器摊，我不禁怦然心动。近来不知怎的，我染上了玩玉的癖好，只是兜里不宽裕，眼力也差，所收尽是些极普通的。见玉友们常为收到便宜的上品而炫耀时，心中犹不是个滋味，连做梦也想能用最最节省的“银纸”买件上品做镇室之宝。见到这位老头开设的玉器摊，我的心中突然生出正好撞在我的枪口上之感，理所当然要前去“探宝”。

　　大约是见到我虽装得像鉴定老手把玉器摆弄来摆弄去，其实却并没看出个道道的样子有点好笑吧，老人殷勤开腔：“怎么样，购‘翠玉’保值吧？要价值高的，拣鲜阳的，绿要绿得眼泪莹莹，玉种细密才能产生这种效果。你看这对耳环，淡绿鲜阳，就比那两块过蓝的或太黯沉的翠玉值钱。”我顺着老人的手势，果然发现适才我摆弄过的那些翠玉，是按照价值大小的“架步”排列的。从颜色上看，从宝石绿、艳绿、苹果绿……直至豆绿、花青、油青、禾尾绿等，各色都有。

　　我依据从古玩指南一类的工具书上获致的浅略认识，质诸此翁：“其实您摊面上的这些饰物，叫玉器固然可以，但并非真正的玉，对吗？”熟料此语刚落，老人居然轻轻击掌赞叹：“好眼力！其实这摊上的玉器，全都是翡翠琢磨而成的。用你们广州人的话来说，这叫‘翠货’。的确，玉，仅仅是玉石中的一种，玉石还包括翡翠、琥珀、玛瑙、珊瑚、孔雀石、河南玉、肝石等等，用这些玉石制作的成器就叫玉器！后生仔，就凭你这话，我也要益一益你。怎么样，200元，把这对耳环拿去，一分钱也不赚你的！”呀，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不由喜形于色，高高兴兴买下这对耳环。

　　此后我打听到此翁姓贺，原来是湛江市玉器行业的一位老行尊，退休后到广州“炒更”来的。查清此翁“户口”，我益发对他和他的玉档产生了兴趣，稍有余暇，便去与他聊天，便中亦向他请教玉器知识。许是到贺老头摊档买玉之人，难得有多少提问能让他施展才华，如今遇到我这多嘴多舌之人，贺老头还真的把我视作是半个知音，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我传授辨玉知识。譬如说判断黄玉吧，玉色以新剥开的熟栗子一样的颜色为贵，赤玉颜色红如鸡冠者最值钱，碧玉的颜色若深青如蓝靛则最为难得……总之，玉器的质地，以湿润缜密，光泽如脂肪，摸之如灵泉，半透明显敦厚者为上上之品；若粗糙干涩、无光泽、毫不透明又有瑕玷者则为下品。当然，具体到辨识每块玉，又有不少差别。这位不花钱的教师，真是诲人不倦，他教给我的这些知识，让我获益匪浅。

　　又是一个软风习习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再一次来找贺老头聊天。老人告诉我，他的一位海外亲戚在广州开了家玉器店，邀他去打理，当“师爷”，很快，他就要走马上任去了。老人家盛情邀请我得闲便去探他。我虽然难舍贺老头，但也觉得能有一间大的店子让他“发挥余热”，实在是值得庆幸之事，自然替他高兴。

　　光阴荏苒，贺老头去当“师爷”，转眼已2月有余。我因公务缠身，还一直未曾去探望过他。这一天，朋友阿宏拿来一块水浸玉手镯，说是花了3000元买来的古玉，要请我鉴赏鉴赏。我这种“初级阶段”的辨玉知识，哪里能说得出什么道道来。于是我决定去找贺老头请教，同时也还了萦怀已久的去探一探他的心愿。

　　贺老头的玉器店就设在繁华的闹市中心。踏进店中，一眼就瞥见他正在为一位年青女士介绍玉镯。老人家仍然是那副记账先生式的打扮，头发纹丝不乱，在亮晃晃的电灯光辉映之下的那张脸，显得润泽润泽的。再看店中柜台：红丝绒布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玉器，有回旋地绕满了梯形、棱形、圆柱形小玉块的玉链儿；有光滑油亮、像抹上了油彩、卵圆形的耳坠儿；有茶褐色、略带长方形的扇坠儿；有微黑带灰、顶部隆起、放射弧线的玉片儿；有翡翠色、正圆形的玉镯儿……

　　接过我拿来的水浸玉，贺老头眼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但见他对着玉件瞄了瞄，照了照，侧着耳朵听了听声，又放在手上掂了几掂，便平静告诉我这是一件流嘢（劣货），那玉面上生成的一层白雾，看似是水浸玉，其实是造假者把玉埋在茅坑下，用粪尿经年浸泡而成的。我大吃一惊，声明这块水浸玉是请玉器店专业人士看过才购买的，论理不应有假。贺老头淡淡一笑，说：“其实我说的是假玉器，不是那些用玻璃烧制的那类纯假‘玉器’，而是那些真玉石制作的‘伪古玉器’和‘渗色玉器’等，造假者图的是把下品当上品，骗人上当。如果你所见的古玉，器物完整，黄土斑斑，温润似脂，斑痕俱全，通常是伪品。因出土之玉，一定会有消蚀和黄土锈斑沁在玉上。”我恍然大悟，说：“您这话让我想起从博物馆见到的出土文物，的确带有这种特点。”“其实，要真正辨别真假玉器并不容易，有时，连吃了一辈子玉器饭的老行尊也难免要‘跌眼镜’。就说伪古玉器吧，一些宵小之徒，常将玉器涂上胶水，然后埋入黄土中，造出黄金锈来。也有的用猪血和黄土和成泥浆装在缸中，然后将玉器埋在里面，天长日久造出消蚀黄土锈来。玉的红色斑叫假瞒斑。也有的把玉器烧红后，再在猪的腹部割一个深口，趁玉器正热时急急把它放进去，再埋在地下造假瞒的。另外还有伪造黑斑、混新为旧、油提等。这些挖空心思的造假，由于它是真玉古色，令人容易上当，千万要在辩玉时细加验证。”

　　贺老头洋洋洒洒一席谈，实在令我折服、钦羡，令我浮想联翩。于是我问：“您的玉器知识如此丰富，是怎么得来的？”

　　老人家反问：“你说呢？”

　　“师傅教的？”

　　老人家摇头。

　　“书上学的？”

　　还是摇头。

　　“无师自通？”

　　他还是摇头。

　　我窘了，只好反问：“那您说是怎么得来的？”

　　“是汗水泡出来的！”他回答得十分严肃认真。

　　我先是一怔，再一想，啊，他说的是靠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坚持不懈。蓦地，我的脑海里浮起那句有名的诗：“辨玉须待十年期。”其实，又岂止是辨玉，生活里，有多少事情都在说明这个真理：意志退后一寸，学识退后一尺。这种尺寸的距离，也正是人们在生活和事业上有高有低得分野。

　　贺老头的“汗水说”，长久地在我心头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