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莲花地里的祖坟

田德邦 原创 | 2011-06-17 12:41 | 收藏 | 投票

    母亲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小时候,我常常在月光下躺在她怀里,听她讲过去的故事和传说。我出生时,祖母早已去世。而祖父,大约在我二、三岁时,因一场病撒手人寰。所以,许多事情,却是从母亲嘴里听说。这么多年了,母亲老了,而那些往事也大多从我印象中淡出。

    最让我难忘的事情,是关于我祖母的坟。那时还小,许多事情不理解,也不懂得追问。现在忽然想到这件事,觉得这是我应该仔细了解的历史。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借用这种说法,“家史不知,何以知天下。”一个连自己的家史都不能透彻了解的人,是可悲的,也是不可以侈谈天下大事的。好在母亲虽然已是八十七岁的高龄,却还健在,给了我又一次弥补的机会。

    前几天,我专程回老家看望母亲,特意问到我祖母的坟。母亲的口齿虽不再像从前伶俐,思路却很清晰。

    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事情。老家沔阳素有“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的说法,因为洪灾,老百姓无处安身,只得四处逃散。我祖父带着家人逃到了“南上”。“南上”是我们当地人的说法,问母亲,知道是湖北的嘉鱼、蒲圻等地。在那里立足不久,祖母却不幸染病,竟至病故,最后埋在了那里。

    祖母姓严,老家是相邻的陡沟村。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家从“南上”迁回来后不久,祖母的娘家人对我祖父说,人回了,不能将我祖母留在外地,那坟也应该一同迁回来了。于是,祖父带着我父亲以及本家叔侄专程去迁坟。

    几把锹挖下去,挖到了祖母的棺木。在打开棺木的一瞬间,一阵青烟从祖母的棺木里喷出来。再看棺木内,祖母的容貌栩栩如生,敞开后不久,那颜色迅速黯淡下去。这时,大家发现,一朵莲花正好穿在祖母的手里……

    关于这件事,后来在地方上传扬很广,我记得十岁左右的时候,茶余饭后总喜欢来我家坐坐的乡邻,在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大家总是喟叹不已。

    母亲告诉我说,祖母埋的地方,叫莲花地。按人们口传的说法,祖坟在莲花地,后人中会出美女。但美女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况且,这坟按照习俗,最后还是迁动了。

    关于莲花地,我在网上百度了一下,是一个与佛有关的词语。莲花地为风水宝地,关系着后人的荣华富贵。

    很小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对此耿耿于怀。虽然是个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说法,但祖坟迁移后,那脉气是不是遭到了破坏?这个问题,一直让我感到不安。

    祖上从祖父这一代起,生息繁衍,人脉不旺。曾祖父二十多岁去世,只留下祖父一人,而祖母九次怀胎,只有我父亲一个幸存人世。父亲在几岁的时候,祖母又离开了人世,后娘带大,使他受尽了屈辱和苦难。

    祖父读过书,是个乡绅,曾经做过保长。现在年长的人谈起他来,一是说他礼套特别周全,二是说他一表人材。早前,家底殷实,后来渐至家道败落,连最后的一栋三间瓦房,也卖给了姓吴的人家。临近解放,已融入赤贫行列。土改时期,我家被划为贫农。为此事,父亲受过不少磨难,他曾经在对我讲述这段事时,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他说,那时,虽然是农会干部,但这事被人逼问得急、当时沔阳县第一任县长甚至拿着盒子炮对着他跟他讲话。但父亲的身世与经历,人所共知。后来,贫农的身份问题才得以确认。

    是地主富民,还是贫下中农?这个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从那个时期过来的人是深有体会的,它关系一家人的命运。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二姐已出落得十分标致,是村里公认的美女。但她内心的痛,我是能够知道一二的。

    现在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父母的确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我母亲姓谭,出生在中农家庭,外公也曾经任过当地的保长,膝下只有四个女儿,母亲排行老二。后来,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捡到了一个走失的男孩,成为我们唯一的舅舅。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时,已是儿孙满堂了。

    父亲和母亲的身世,很容易使他们产生重男轻女的思想。我母亲一生共养育了九个孩子,到我懂事时,连二姐在内,也只有四个兄弟姐妹幸存。人民公社时期,很难填饱肚子。父母亲的想法,女孩读书是没什么用的,不如早点回家挣工分,但这不是主要的因素。二姐先是读耕读班,后来上大队小学,读到二年级,一群女孩跟老师闹矛盾,一起退了学,她也在其中。再后来,老师上门劝这些女孩上学,不少人就重新回到了学校,可二姐再也不肯回校了。

    识不了几个字的二姐后来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可是,人家记台词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因为识不了几个字,得请人一句句地读,然后再记。1978年夏,我在清理二姐的遗物时,找到一支铅笔和几个写字本。看到本子上一笔一画的字,甚至有的还是错别字时,我不禁泪如泉涌。

    二姐的工分挣得很辛苦。一出门,就是一整天,炎炎烈日下,不是背着沉重的水桶给棉花打药水,就是躬着腰在水田里插秧割谷。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回家。

    我父亲在队里担任队长的时间很长。虽然威信很高,人们也总是笑脸相迎,但平日里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人们不敢针对我父亲,但很多时候,会把一些小小的报复放在我们几个兄弟姊妹身上。对于这一点,我也曾经有过深切的体会。我二姐就饱尝了这种磨难,也总是莫名其妙地遭到冤枉和责难。而一旦有什么纠纷的时候,我父亲总是不由分说,首先会去责怪我二姐的不是。

    这期间,因不堪忍受繁重的劳动和单调无望的生活,四处都传来年轻女孩结伴自杀的传闻,我二姐这时已经开始有了这一想法。

    1978年7月下旬的一天,当我参加完高考,带着疲惫的身体步行三十多里路回到村庄,这时,有人告诉我,我二姐死了!

    二姐用一根很细的绳索在她卧室里那不高的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回家的前一天,就已经下葬。

    二姐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绝望!

    多年来,我总是把祖母的坟的迁动与二姐的死放在一起联想。虽然这事带有极端的唯心主义色彩,体现了宿命论的观点。但我想,即使是巧合,二姐的死,也算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埋在莲花地里的祖母坟,如果不是遭到破坏,按照人们的说法,也许会给后代带来富华富贵。但是,我们觉得最重要的是大家平平安安地活着,过着简单的幸福的生活。



    

个人简介
田德邦,湖北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起在省级报刊上发表作品。三十多年来,有小说、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文艺评论等文体作品相继在海内外报刊上发表。作品曾入选《台湾文学年鉴》,出版有散文随笔、时评杂文著作2部,著有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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