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宜翻开的书页

赵峰 原创 | 2012-11-21 10:20 | 收藏 | 投票

不宜翻开的书页

 

施蒂格勒曾经警告《国富论》的阅读者,不要翻开《国富论》之第五篇“论君主或国家的收入”之第三节“论公共工程和公共机关的费用”之第二项“论青年教育设施的费用”。施蒂格勒担心可能对初读者产生不良影响的这部分,主要讲的是斯密对大学教育的一些看法。比如学校的教学、管理,教师的职责、品行,教学的意义、作用、存在的问题,等等。斯密长期从事教学活动,教育应该是他最熟悉的领域之一,因此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斯密的认识可能更加切中时弊。施蒂格勒可能担心的是,在斯密的笔下,揭示了当时教育系统的某些阴暗面,如教师的漫不经心,教育管理的外行领导及集权专制以及腐败盛行等等。这些现象在施蒂格勒的时代还普遍存在——他担心阅读这部分内容会使学生对现实产生失望,对教育产生怀疑,从而失去学习的动力。

实在是良苦用心。不过,也许施蒂格勒在利用人们的好奇或逆反心理,这部分内容或许正是他竭力向青年学生推荐的。事实上,在整部《国富论》中,除了斯密耗费了相当多的精力写作的关于分工的部分之外,关于教育的这部分内容是最生动有趣的。而且,由于斯密熟悉教育领域,也熟悉教育领域存在的问题,这部分的分析显得现实而深刻。他的很多分析,比如关于教学与管理的关系问题,关于教师职责履行问题,关于教育的作用和意义的问题,在今天还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后悔打开的一本书是欧内斯特·莫斯纳和伊恩·辛普森·罗斯编辑的《亚当·斯密通信集》。这本书在我书架上放了好多年了。在写作和备课的时候选择需要的章节翻阅一下,没有通读。差不多五年前的冬天,有一段比较清闲的时候,决定通读一遍。之前读过约翰·雷的《亚当·斯密传》以及其他的斯密传记,我对斯密的人生以及他与休谟的关系有了一些认识。通读通信集的结果是对斯密生平的很多事情以及他与休谟关系的很多细节有了更加深入细致的了解。斯密和休谟关系中的两件事情让我深深失望。一是斯密卸任逻辑学教授时休谟提出继任,斯密表面上支持而实际上因为担心影响自己的前途而未尽力;二是休谟临死前希望斯密在他死后帮助出版他的《自然宗教对话录》而斯密一再冷漠地拒绝。

本来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仗义或者不仗义不应该成为要求。那些道德上有着严重缺陷的思想家,如培根或者配第,并没有因为道德上的缺陷而影响他们作为思想家的声誉。不过,我对斯密有着强烈的深厚的感情,我不希望他成为那样的思想家。因为爱戴他,我希望他是一个完美的人。有一个完美的斯密的存在,让我相信研究功利主义的经济学不一定会使人成为鄙俗、粗劣的人,让我相信经济学家可以保持悲天悯人的天性,可以保持完美的道德,高尚的人格,优雅的生活。打开这样一本书,就像打开一扇窗。我从这个窗户里,看到了另外一个形象的斯密,而这个形象是我不喜欢也不愿意接受的。于是,在那一段时间,我心目中的一座高峰坍塌了。

对一个思想家倾注太多感情并不可取,它严重影响客观和科学。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那种挫败中走出来,至今还有些后悔我翻开了那本书。

前段时间,在深圳某高校任教的小彭老师回来,约在一起吃饭。席间,小彭说他在上“《资本论》选读”课程,希望我给他推荐一本介绍马克思生平的著作。我首先想起来的是我暑假还在翻阅的弗·梅林的《马克思传》。梅林(1846—1919)曾经与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起工作和战斗过,对马克思的生平和思想比较熟悉。该书罗列的史实令人信服,对马克思的思想的理解也可以接受,但是,本书过于侧重于对作为思想家和革命者的马克思的分析和描述,对作为一个人,一个丈夫和父亲,一个朋友和敌人的马克思的描述却不是那么生动。而且,这本书可能在世面上已经绝版,我读的这本书是我父亲在1974年初买的。

我前段时间在读英国著名的马克思研究者戴维·麦克米伦的《马克思传》。麦克米伦被认为是西方最杰出的马克思研究者,这本书被认为是当今世界最杰出的马克思传记。在该书中,马克思不再仅仅是梅林笔下那样一个单纯的革命者和思想家,而同时是一个人,一个儿子和父亲,一个丈夫和家长,一个朋友和敌人。马克思的人生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展开,他的思想在特定历史的天空中闪耀和回响。不过,从这本书中我看到的真实马克思的形象,却完全颠覆了我以往的认识,那是我在几十年的主动学习和被动灌输中所接受的马克思的光辉形象。

长期以来我们心目中形成的马克思的形象是一个半神的形象,他神圣而威严,他崇高而雅致,他坚强刚毅而又悲天悯人,他智力超群却又平易近人;他是敬老的儿子,是体贴的丈夫,是慈祥的父亲,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是循循善诱的老师;他是学者又是改革者,是思想家又是革命者。在麦克米伦的著作中,马克思还是这样的马克思,只是他头上的光环不再那么闪耀,他的脸上不再那么金光灿烂。

从学生时代开始,马克思似乎就将自己的定位于弥赛亚那样神圣角色。他人生的意义似乎就在于揭示社会发展规律,引导社会进步,解救无产者脱离水深火热。成为一个弥赛亚或者耶稣,意味着要脱离物质生活。确实,马克思对物质利益毫不在意。对他来讲,将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世俗的赚钱事务上,纯粹是一种浪费。但是,即使作为先知,马克思也还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现实的世界是一个物质世界。即使马克思可以做到不为稻粱谋,但稻粱的问题还是会找上他。更何况,耶稣一辈子单身,而马克思结了婚生了孩子。想一想那样的情境——天黑了,燕妮带着几个孩子缩在租来的公寓里,门前围着一群他们的债权人,准备将他们仅有家具搬走。最后一张床被搬走了,生病的燕妮只能睡在地上。在寒冷的伦敦,燕妮和她的孩子们经常没有饭吃,没有像样的衣服可以穿着出门,更没有钱治病。——这是多么凄惨的情景啊。马克思一家的支出大多来自接济,来自马克思的家庭和燕妮的家庭,更多的来自恩格斯。马克思是那样一个疏于理财的学者,有钱的时候会大手大脚,没钱的时候就只能唉声叹气。他有几个孩子因为没钱治病而死去。

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讲,赚取金钱的无能不算什么缺陷。不过,麦克米伦笔下的马克思作为一个人,一个丈夫和父亲,一个同事和朋友的形象也不是那么光辉。他有点喜怒无常,有点小题大做,有点武断专横,有点不怎么仗义。逃亡到伦敦之后,马克思的家成为流亡者聚会的地方。一个叫做奥古斯特·维利希(1810-1878)的旧贵族来到马克思家里。维利希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具有颇能吸引女性注意力的形象。燕妮不喜欢维利希,初时是因为维利希半夜到来还咋咋呼呼;后来她向马克思抱怨,说维利希企图引诱她。马克思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华丽的外表,因为他的装腔作势,还因为其他政治主张方面的原因。在一次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员会上,马克思与维利希因为某种政治或者非政治的原因发生冲突,维利希提出跟马克思决斗。马克思坚决拒绝了,因为决斗是一种封建的落伍的陋俗。马克思的一个小兄弟看不过去,提出代替马克思跟维利希决斗。马克思似乎也没有阻挠。后来,小兄弟还是回来了,不过少了一只眼睛。

麦克米伦呈现给我们的马克思虽然有着种种缺陷,但这些缺陷还是算是人性范围之内的缺陷,也许正是这些缺陷的存在才复原了马克思作为一个人而不是神或者半神的形象。

不过,在那些对马克思还保持着先知和天使印象的人们来讲,打破这种印象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残酷的。因此我对小彭老师说,这是一本很好的马克思传记,但我不推荐你看它。我甚至故作严肃地告诫她,如果你想保留心目中马克思的完美印象,就不要接触这本书。其实我这样说有些玩笑成分。如果那个半神的形象并不真实,那么将其复原为凡人的形象又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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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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