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课之前,我们先来回顾一下上次所讲的第一章的最后一句:“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通书》,也叫做《读易通书》,对《易经》有一定的了解,就有方便的下手之处。今年来听《通书》的朋友,大多数以前都没有听过冯老师讲的《通书》,就是对《易经》,有一部分同学还是初次接触。所以我们今后在讲解《通书》的同时,也准备把《易经》简略地介绍一下。
周敦颐把《易经》的地位拔得很高,说它是“性命之源”。这是因为,在古代,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把《易经》看得很重要,儒家甚至把《易经》推为“群经之首”。孔夫子说过:“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如果我们学了《易经》,而且真正是学懂学通以后,就不会有什么大的过错了。佛教传入中国以后,自然有它的一套系统,比如它的宇宙观,它讲六道轮回,上有天界,下有地狱,中有饿鬼、畜生等道。但是在中国上古时代,是没有这些思想的。
到了唐代,一些高僧大德开始寻求佛教中国化的道路。比如禅宗,开始在《庄子》中寻求一些方法和技巧,纳入自己的修学系统。另一些佛教宗派,比如说华严宗,就经“枣柏大士”李长者,把《易经》纳入了修学范畴之中的。《华严经》是华严宗非常重要的经典,佛教界一直以来盛传着一句话:“不读《华严》,不知佛家之富贵”,读懂了《华严经》的人就知道,原来佛教不是倡导人们整天什么都不管,只是念经修苦行,你要知道华严世界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是非常辉煌繁华,风光无限的。
唐代有个华严学的大师,叫做李通玄,首次把《易经》完整地纳入了佛学的修学系统,他当时在山西孟县的方山研究《易经》和注释《华严》,所以,他后来创立的一个易经学派就叫做“方山易”。方山易作为佛家易学,是将《易经》的易理和修学,融合到身心的修炼之中,将《易经》的精神理念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代代都得到了传承。一直到了民国时期,由第四十二代方山易传人林际微女士在浙江绍兴传给当代大德本光法师。大家都知道,本光老是我们冯老师的师父,也是在学修上最得力的老师之一,尤其是在《易经》上面,得到了方山易学的传承。
本光法师有本书,叫做《周易禅观顿悟指要》,我们部分同学也买来看过,这是本光法师唯一留下来的一本书。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禅宗,有《碧岩录》、《坛经》的学修要点、马祖百丈禅法、药山禅的指要、赵州禅的方法特点等,后半部分讲的就是方山易,也可以说是方山易的秘笈,主要是讲《说卦传》、《系传》,以及乾坤二卦。本光法师所讲的《易经》,放到现在的学术界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因为他推翻了很多以前传统的《易经》说法。
比如说《易经》的《系辞》,一直以来学术界都认为是孔夫子所作,认为相当了不起,称之为“易大传”,一个人如果学通了《系辞》,那么《易经》基本上也就学通了。本光法师却对《系传》做出了批评,他认为《系传》中的有些东西是非常高非常妙的,但同时也有些混淆视听、鱼龙混杂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本光法师认为,《系辞》不是一个人所作。历代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的《易经》研究者,更是寥寥无几。但是,本光法师在谈到宋代易学时,首推周敦颐先生,他认为《通书》在易学上前后联贯,非常通顺透彻,《通书》真正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之作,是最高妙的东西。所以,本光老在宋代大儒之中,第一个推崇的就是周敦颐先生。
下面我们来学习《通书》的第二章。
诚下第二: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我在决定要讲《通书》之前,查阅过很多资料,发现解释都存在很多差异,有些解释甚至完全相反。那天借了胥老师的《太极图说通书义解》一书回家,仔细看了看,发现中间还是有点问题。关于社会伦理道德这些,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本”的解释上,我个人认为还是有点问题。比如他在谈“诚”的时候说,“诚”就是完全不动的,一动就非诚,这和冯老师对《通书》的读解也是完全不同。《通书》的学习,确实不太容易,幸好老师以前讲过,我们现在学习起来还有些参考。下来后大家不妨到书院网站上,把冯老师的讲解找来看看。
“圣,诚而已矣。”我们不要把圣人看得太高,也不要把他们神圣化、神秘化,实际上,圣人不过就是做到了“诚而已”。我们前面讲过“诚者,圣人之本”,也讲过“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孔夫子为万世师表,被后世尊为“大成至圣先师”,也没有显现出什么神通广大的东西,当年周游列国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丧家之狗”的状态。所以当代学者李零写过一本书,叫做《我读论语:丧家狗》,当年孔夫子的状态是很惨的。但是,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被围困在陈、蔡的时候,孔子仍然没有消极,随时都其乐融融的。
所以,我们对圣人的理解,不管是孔子、老子还是释迦牟尼,都不要神圣化、神秘化。平常人们说,老子是太上老君哦,八卦炼丹炉哦,了不起。但实际上,他还是“诚而已”嘛,《道德经》中说:“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你看,如此而已,哪里有后来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啊!那么佛教呢,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嘛,也是朴朴实实的啊!所以,三教的圣人,都是真正立足于我们人间、立足于现实的。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佛来了,神仙来了,袖子一挥,就可以把我们的烦恼全部扫净。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对“诚”这个最根本的东西是非常清晰的。
“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 “五常”,大家都知道,就是仁义礼智信。那么“诚”,其实是五常之本,而“五常”,不过是“诚”在社会生活中的显现,它同时也是我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就是“百行之源”。
“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这一句,涉及到了体和用的关系,但体和用,要根据不同的情形来看。在中国古汉语中,同样的一个字,有很多的用法,可以用作名词也可以用作动词。就像这个“诚”字,在不同的章节里面有不同的理解。在第四章里面说“寂然不动者,诚也”,好多人就只抓住这一个地方,以为“诚”就是不动的意思。其实,这只是从诚在体上的一种说法,即诚的静相;在用上,还不止如此,所谓“静无而动有”,就是诚的动静二相。怎样是“静无而动有”呢?我们要在自己身上找体会。
以前在小组学《六祖坛经》的时候,陈萍利老师讲了个昭觉寺清定上师的故事。大家平时看着老上师的时候,觉得他整天笑眯眯的,很和蔼可亲,问他什么,他都很清楚明了。他说:“你们不问我的时候,我心头啥子都没得,但是你们一问,我就啥子都有了。” “静无而动有”,实际上是功夫到位的一种感觉。我们平时在做功夫的时候,就要时时体会这种“空和无”的感觉,但是,当念头一生发,你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什么都有了。所以这个“静无而动有”,其实是体和用的关系。我们自己本身这个体,本来是空荡荡,找不到一点杂质的,也超出我们的感官之外,但是一旦要做事情了,心头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很多东西来。今天在座有两个小朋友,这个感觉就像小朋友做数学题,一道题可以有很多种解法,但是没有看到这道题之前,你是不会想到这些题,心中也不会想到有这么多解的。
禅宗有个说法叫做“物来则应,物去不留”。当我们这个心体没有外界东西对应的时候,我们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处于静止状态,这就是“静无”。但是外界如果有东西掠过,在你心中产生了对应,那就是有了。事情来的时候,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事情过去之后,你的心体又空净了,又恢复到静的状态了。如果念头功夫做得深入的人,就会感觉很自在,就算事情再多再杂,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心性,来了就做,做完就放下,又恢复到静的状态。如果功夫没有做够,就放不下。我们有些人,事情还没有来,本来不该东想西想,该好好休息睡觉的时候,却把控不住,白天黑夜都使劲去想,成功失败都想到了,结果事情反不是预想的这样。往往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放不下,会想如果当时我这样做会更好,换一种方式做就会糟糕。想得多了,你就体会不到“静无”、“动有”的感觉。一个人,不管多聪明多么有能力,如果在这些事情上做不到“拿得起放得下”,在静无动有上没有很好的体会,功夫就不够。这也可以做为我们检验自己心性修养水平的一个标准。
怎样培养自己“静无而动有”的功夫呢?就是下一句“至正而明达”,就是在心性的诚上下功夫,下够了,达到“至正”的状态,自然也就明了通达了。
“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如果我们的行为没有从诚这个角度出发的话,我们的心体就会被邪恶阴暗的东西所阻塞。《通书》全篇,都讲的是一个通字,通的基础,就是诚,就是我们能够体会“静无而动有”的这个诚。如果没有达到这个状态,不诚,你的心体就肯定不通。我们的心体就像道路一样,虽然路上有很多车辆,但是只要道路不堵塞,照样会很顺畅地到达目的地。但是如果路上的车辆虽然很少,却有一辆车出了车祸,交警处理事故,给你在路上画了个圈圈,此处禁止通行,你也就走不了了。“诚则无事”,并不是说我们就不做事情了,而是心头不留事情。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但是再好的事情,做完就要了事。不要以为自己升职赚钱了,就整天笑呵呵的,晚上觉都睡不着;也不会因为贬职赔钱了,整天闷闷不乐,要上吊跳楼的。
但是后面又说了:“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上面说的都非常简单,道理很多人明白,真正做到却是很难的。为什么会难呢?就是因为我们平常都没有用圣贤之道、没有用仁义礼智信来要求过自己。从婴儿开始,世间给我们的观念就是贪执,对孩子的教育也是这样,从小就鼓励要去竞争,将来要功名富贵样样都有,这样造成孩子之间相互攀比,将孩提时期本该很干净的心灵污染了,干扰了我们寂然不动的诚的本质。
说起容易做起难。但是,只要我们体会到了诚,对这种感觉很深入、很确定了,也就不是难事了。毕竟圣人之道给出的方法,也是凡夫可以行、可以做的。比如儒家,就让我们从仁义礼智信中,一步步去体会;佛家就从五戒开始,要你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从这些地方着手,就很好解决。诚,就是要从自己入手,从基本的东西上入手。
我们经常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做了坏事的人,哪怕是瞒得了所有的人,也瞒不过自己。只不过,当我们做了坏事的时候,第一念冒出来,嗯,这事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不对。但第二念开始,又开始粉饰和修饰它了,就会自我开脱,觉得占点小便宜、搞点小贪污没得啥子,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嘛。所以,人的第一念,往往都是发乎诚的,但在第二念开始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对这个诚进行包裹和遮蔽了,这就失去了最真诚的本性。所以我们说,再坏的人,都会有一念的良知。王阳明先生说,这一念良知,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朱长老那天和大家讨论的时候,讲过王阳明的一个故事,说王老先生做官时遇到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审问的时候,他也不问他犯法的事情,先让他把衣服脱了,这个人照办了。然后让他把裤子脱了,他也脱了。然后说,你把内衣裤都脱了,这个犯人突然毛了,跳起来大骂:“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侮辱人呢?”王阳明笑了,说:“这就对了,你还是有一念良知嘛。”
诚,是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不同的人,遮蔽的程度就不一样。圣人是让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贤人,是要努力去修行;普通的人,如果不明晰这个道理,就会懵懂一生,把这个最要命的东西遮蔽丢弃了。我们学习了圣贤之道,就要懂得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修正自己、改变自己,从自己身边的事、身边的人开始,这样做起来其实是不难的。
下面是引用了孔夫子《论语》中的话:“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克己复礼”,也是修行的一种功夫。以前批林批孔时代,批判这句话很厉害,认为“克己”,就是把人性克掉,“复礼”就是要恢复封建制度。实际上,“克己复礼”是从内、外两方面来体现儒家修学的方法。“克己”,是要我们克服自己身上的弱点;“复礼”,是恢复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良性关系。礼,实际上是儒家很重要的东西,《大学》、《中庸》都是从《礼记》中找出来,单干独列出来的,《礼记》中还有很多历代推崇的经典,比如《儒行》、《孝经》等等。受过去教育的影响,我们以前都以为《礼记》,无非就是人际交往的繁文缛节,其实,这个礼也有体、相、用之分。礼的本体就是诚,就是由我们内心的一念诚意开始的,而我们平时说的“以礼为貌”的东西,都是一些现象,比如宫廷有宫廷的礼仪,家庭有家庭的礼仪。礼的本质,还是如我们上次说到的,是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中来的。
“克己复礼”这一句,在儒家的修行上其实是句纲要。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从乾道变化而来的,我们的个体都不一样,所以要在各自身上找到自己当下所处的位置,找到自己应该有的礼仪和风貌。乾道变化,如果把我变到父亲的位置上,在娃娃面前我就要体现出父亲的礼;把我变到丈夫的位置上,夫妇之间,我就应该尽丈夫之礼;变到某个社会地位上,也要尽与之相应的礼。礼在现象上有高低尊卑,但是在本质上却没有差别。在用上面,处在不同的位置,就要遵从不同的礼仪礼法。
前段时间有个新闻报道,说是某个县委书记心血来潮,也要在自己县的广场上搞三军检阅,把一个县的武警都召集在一起,大搞阅兵仪式。结果可想而知,你越了位来用这个礼,就很糟糕也很危险。如果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把诚放在最本质的地方,外化而各安其位、各行其礼,和谐而不越位、越轨,那么,就可以称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