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古

赵峰 原创 | 2012-02-11 12:55 | 收藏 | 投票

摆 古

 

“摆古”是我老家的土话,就是讲故事。故事大体有两类,一类是虚构的神怪故事,另外一类是真实的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前一类故事具有娱乐的性质,讲述者往往是有点文化有点见识的能人;后一类故事具有教育的性质,讲述者主要是家族的长者,听讲者往往是讲述者的晚辈。奶奶和姑奶奶以接近百岁和百岁的高寿去世后,姑姑就是我们家的老人了。具备讲述家族历史资格的老人只有姑姑一人,于是她似乎意识到她所承担的使命和责任。这些年我回老家,每次都要和姑姑坐一坐,聊一聊,每次姑姑都要给我讲一点家史。

那天午后坐在姐姐家院子里,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姑姑又跟我摆起古来。说起初二我要回老家上坟,于是说起了家族的来源。“我们赵家的祖先是从阿盈里到瓦宝租村上门的。我们的祖先有兄弟三个,因为家庭贫困,在阿盈里苦不得吃,一个到了某某处,一个到了某某处,我们的祖先到了瓦宝租。我们祖先身长体壮,能吃苦,脑子又灵活,后来做了村里的管事,就被叫做‘赵管事’。那些年经常闹土匪,但来往的土匪也怕赵管事三分。有一年,一队土匪要从我们村子过,带信给赵管事,要准备酒菜。因为村里不久前才接待过一队土匪,村里人的生活已经很紧张,赵管事就派人带信给土匪,说我们村子太小,提供不了像样的饭菜,麻烦土匪多走几步,到下面一个大村去解决伙食问题。土匪居然同意了。”我怔怔地听着,想起我儿时听过的关于这位祖先的传奇。据说我的这位祖先不仅为人豪侠正派,在四乡八里颇有威望,还很会些法术。说某一次赶集,邻村一混混偷了我村某人的东西。村人发现后,那混混已经往家逃跑。赵管事知道后,登上街头的山顶,对着那混混逃跑的方向大声喊话:“我是赵管事,谁错拿了我亲戚某某某的某东西,限明早天亮之前送到他家门口,否则会有麻烦。”问题果然解决了。再有一事。邻村一大户人家强抢我村一女子为妻,还打伤了女子家人。赵管事出来交涉,要求对方正式请媒人下聘礼并出钱医治伤者,仗势欺人的男方蛮不讲理。说理不成,赵管事就施行法术。他在村头对着对方村子的地方,用几块石头垒起灶台的样子,再烧起三根木柴,随后念起咒语。第二天从邻村传来消息,说那户人家的房子被火烧了。想着想着觉得实在有趣,差点笑出声来。姑姑看我饶有兴致,继续说起祖田的事情。

“赵管事特别吃苦耐劳,又特别能挣钱,慢慢地买下了村里及邻村的大片土地。在我记事的时候,全村有一半的土地都是我们家的,也就是我们的老祖赵管事留下的。我们家不仅土地多,而且又肥沃又平整。村里差不多所有的好地都是我们家的。”在村里,每一块土地都有个名字,而且有着清楚的以石头、田埂或者果树为标志的地界。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奶奶曾经领我去逐一看过,那时候,我们家以前土地的田间地头,都还各有一棵或几棵核桃树。姑姑逐一说着每一块田地的名字,面积大小,地界的标志。“现在说这些你们也记不住。什么时候你再回来,我领你去认认。虽然现在这些土地绝大多数已经分给了各家各户,但毕竟还是我们祖先留下的。不管以后拿得回来拿不回来,你们还是要记住这是祖先留给你们的恩泽。”姑姑的话语里似乎有点“反攻倒算”的意味,她说得很严肃,我却听得有点娱乐。联产承包的时候我还在村里,那时候我们家只有奶奶有分地的资格,她老人家一个人分的是两个人的份额。奶奶特意在以前的祖田上每处各要了一小块,现在想起来似乎也是希望后代能够守住祖先留下的田产。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大部分承租的土地都转让给了邻里,其中最大的一次交易是为安葬奶奶,用好几块大田了换了一块小小的墓地。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为我们积累下田产的赵管事祖先,觉得有些惭愧。据说,赵管事因为买田地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得罪了村里的王姓,王姓出钱请土匪将其杀害。这个事情小时候听村里人经常说起,但在我家里却从未有人提过,因为我姑父正是王姓后人。这也是我舅爷爷到死也不跟我姑父家来往的原因。姑姑对这事应该是很清楚的,但我不想为难她,再说,这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天上的太阳暖洋洋的,使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为了使自己的集中注意力,我会不时引导话题的转移。说完了祖先,说完了祖田,该说一说老房子了。“我们家的老房子是你爷爷拼了老命才盖起来的。盖房子的时候是五七年,那时候你父亲还在部队上。你爷爷想到你父亲总有一天要回来,就准备盖所像样的房子。之前我们家住的是草房。其实,全村都没有两间瓦房,所以住草房也不丢人。盖房子所用的全部木材,柱子、大梁、楞子、椽子……都是你爷爷从队里分的山林里一棵一棵砍下,一棵一棵扛回来的。砍树之前你奶奶给你爷爷做了一件麻布褂子,到房子竖起来的时候,一件褂子就只剩下几条筋了。本来家里还有点粮食积蓄,到房子竖起来的时候,粮食就全部吃光了。我和你奶奶牙口比较粗,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但你爷爷牙口比较细,吃不了野菜树叶,于是得了水肿,后来在邻村的卫生所去世了。可怜你爷爷辛辛苦苦盖起了房子,还没有好好住几天就不在了。”我很怕听姑姑讲这样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过几次了,每一次姑姑都会讲得泪眼婆娑的。将近二十年了,有几个话题是我和姑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不愿涉及的,关于爷爷的,关于奶奶的,关于我父亲的。尤其是关于我父亲的部分,每次说起,姑姑都不能自持。有几次在村里,说到关于我父亲的什么事情的时候,姑姑会悄悄走进菜园子去,我知道她一定是去痛哭了。为了避免事态的恶化,我只能再次转移话题。

又杂七杂八说着一些遥远的事情。姑姑严肃认真的讲着,我严肃认真的听着。我的思绪像蓝蓝天上的白云一样飘荡着,飘荡到我那高山之腰的山村。我似乎可以摸到地里的玉米和土豆,可以听到风声和鸟鸣,可以看到过山云和马缨花……

感觉姑姑碰了一下我,“睡着了?回屋吧。”

 

2012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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