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书·顺化第十一》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
下面这几章都在谈治国平天下。“顺化”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治国平天下的最高境界——顺应,并且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来教化。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我们反复说过,“天”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有多重含义的,它有时和大道等同,有时又是指具体的天,有时指的是帝王、天子,所以,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意思。“天以阳生万物”,这里的“天”,指的就是大道。我们如果能把“阳”和“阴”的感觉体会到,这句话就能够很顺利地解释出来。实际上,这里的“阳”、“阴”,就是《易经》中的乾、坤。第一章的时候我们已经说了“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这里体现的就是乾卦“万物资始”的感觉。那么,“以阴成万物”是什么意思呢?这个“成”,就是顺应阳而产生的,是以柔顺的方式来成就万物。前几节课,我也反复在说,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我们的本体。比如,四季的轮回,它背后有一个作用,为什么会产生四季呢?为什么会产生万物呢?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就只能用一个概念来表述出来,比如“乾元”、“本体”之类的字眼。基督教里面,就说是上帝在安排,上帝是第一推动力。我们平时可以感觉一下,很多事情都是无中生有的。
按照佛教的说法,这个世界是成、住、坏、空的,到了空的时候,又会有万物生成,生成之后就会住,住了之后慢慢就会变坏,坏了之后就达到了空的状态。这个背后的主宰是什么?佛教说是真如、佛性。我们从《易经》的系统来看,就是被乾元、被这一阳所生成的。阴呢?是顺应,这个也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我们有时却感觉得到。我们可以观察到事物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过程;还有人的生老病死,都是生命的循环,完成这个循环的力量,就是阴,就是顺化而成的。前几天,我们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发现柳枝才冒了一点芽芽,今天中午再去转的时候,发现树叶已经长得很长,全部都垂下来了,简直是一片生机,春光无限。树叶的生长,就是通过坤道,通过阴的自然顺化而发生变化的。平日里,我们可以多从身边感受一下,去找找乾卦生生不息、阳生万物的感受;也去找找坤卦柔顺、厚德载物的感觉。
“生,仁也;成,义也。”这句话其实是为了解释上一句。“仁者,爱人”,这种爱是平等的、博大的,不会厚此薄彼,没有亲疏之分。天地之中,万物不管是好还是坏,不管是五颜六色还是色调单一,老天爷都会很平等地生发它们,这就是仁的体现。“成,义也。”前面我们也讲过了,“义”就是“利之和”,就是万物相互间的关系形成之后,变成了双赢甚至多赢的局面,从而达成一种和谐共生的状态。
“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在这一章里,周敦颐先生把乾坤阴阳的感觉,还是放到了帝王之术上面。古代的理想状态,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都是希望圣人来治理天下,按照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说法,就是哲人王的时代,认为国家的理想状态,就是哲学家、哲人来担任最高的决策者。我们现在,不管是民主、自由还是君主立宪,都是要选出能人、贤人来治理天下,这是永恒不变的。我们现在有些知识分子,特别喜欢在体制上钻牛角尖,总认为这种体制一定就比那种体制好,然后不满现状,心中愤愤不平。其实,一个国家的政治形态,是由它的文化形态长期影响而形成的。而文化形态,则是由每一个成员个体的文化和心理结构共同组成的,说白了,就是佛教所谓的“共业”所形成的。你要想有大的制度变化,就必须从改变每一个个体入手,从自己的文化和心理结构进行改变,进而影响更多的人,最后在普遍的范围内形成新的文化形态。其实,无论哪种文化、制度,其目的都是一样的,要寻找和培养出一位优秀的领头人,这位领头人一定要真正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做出贡献,所以他一定要有力量、有能力用“仁”的方式来哺育众生,以“义”的方式让个体处在群体的和谐之中,共同参与建设这样一种社会生态。
“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所以作为一个领导人,一定要遵循“天道”,要遵循自然之道,这样的话,万物万民都会顺应、顺利,国家就会很好,老百姓也不会有怨言。“天道行”是从乾卦的角度来说的;“圣德修”则是从坤卦的角度来谈的,如果你的道德修养能够达到“厚德载物”,老百姓自然就会得到很好的教化了。
“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大化无形,没有任何踪迹可寻,人们看不见、摸不着、寻不见,而且一点都没有感觉。能做到这一点,就相当了不起了。在中国历史上,真正能达到“大顺大化”状态的时代,少之又少。汉朝的“文景之治”,虽然用的是黄老之术,力图用“大顺大化”的方式治理国家,但是到了后期,从汉武帝好大喜功开始,局势也就变了。唐宋时期也是如此,虽然都有一时的太平盛世的感觉,却都不能够长治久安。何况,这中间太平盛世的质量到底有多高,都还有待考证。儒家最理想的治国状态,实际上也只有上古三代。孔夫子自认为其学术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在儒家理想里,只有尧舜时代,才真正能够称得上是“大顺大化”的时代。
相传尧帝的时候,国家治理得非常好。有一次,尧带着一帮大臣,到天下巡游。走到山西一个叫康庄的地方,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在大路上玩“击壤”的游戏,就是先摆一块方点的石头在地上,然后拿另外一块石头去打,打到了就跳过去,摆好后又打,就这么一步步地玩儿。你看,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在大街上玩起这个游戏,周围还有好多围观群众在那里加油。这个时候,尧帝身边的大臣就不失时机地赞叹说:“哎呀皇上啊,你看你把国家治理得多好啊,百姓安居乐业都到这种程度了啊,连老头子都当街耍起游戏来了啊!”这番话被这个老头子听到了,他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就是说,我每天太阳升起来就去劳作,太阳下山就休息睡觉,自己挖井饮水,自己耕田吃饭,跟你这个皇帝治理天下好不好有啥关系?一点关系都没得嘛!
喜欢文学、喜欢诗歌的人,都应该背诵这句诗,因为这是中国诗歌的开篇之作,是中国有史以来记录下的第一首诗,叫做《击壤歌》,这个老头因为当初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所以这首诗的作者称作壤父,意思是玩击壤的那个老头子。
尧帝一听老头子的话,觉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这个老头子说得很好啊!如果是我们现在一般的领导人,跑到乡村里去视察工作,有人这么顶他,估计没几个人会不难受的。但是尧帝就是了不起,一听到这里,马上就过去对老头说:“哎呀,你老人家是真正得了道的人啊,你说的就是道法自然的道理嘛!我要拜你为师。”所以,尧帝时期被称为太平盛世,是有道理的,人家有这样的气魄胸怀。后来有句成语叫康庄大道,也是从这里来的。
前面我们对“顺化”这一章已经讲了很多,最后还有一个尾巴,非常重要,可以说是一个结论性的尾巴。
“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作为帝王之术,要教化天下;作为领导,要治理好你的单位;作为老板,要管辖好你的摊摊,那最根本的是什么?这个“本”就在“一人”,就在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是谁?谁在读这个东西,谁在学这个东西,那这个“本”就在谁身上。我们面对一件事情,或者面对一个团体,甚至于大到一个省乃至一个国家,你真正能做好的并且是你能够做的事情,就是要从自己身上下手。所以面对天下之众,要教化天下之众,最终要落在每一个人自己身上。当然我们处在什么位置上,就要把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的“本”找到,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位,那是人人有份,跟每个人都有关系,谁都跑不脱。只要每个人把自己的分内之事,把自己所处位置上的事情处理好,那么天下就可以“大顺大化”了。
下面是两个反问:“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道”,其实离我们不远,“道不远人”,而人自远道。“道”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起心动念之中。并不是说只有修道的人身上才有道,不修道的人就没有道,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日常生活之中无处不是“道”的体现,所以“道岂远乎哉?”离我们根本就不远。“术岂多乎哉?”你要治理天下,治理一方,治理单位,治理企业,乃至于打理一个家,根本就不需要好多的办法,也不需要你去立这样或那样的规矩,关键就在于抓住这章开始所说的“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因为“生,仁也;成,义也”,也就是“仁”、“义”这两点。如果你对这两点有所体会,那么不需要你去耍好多的手腕,不需要你耍好多的手段,就能够把天下治理好。
汉儒董仲舒说过这么一句话:“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这就是对“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的很好的注解。我们这里应该看到,“义”,应该是放在严格要求自己、让自己能见贤思齐上,而不是放纵自己去要求别人;“仁”,应该是对别人的爱护、包容。所以董仲舒说“仁”的方法在爱人而不在爱己;而“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六祖慧能大师说过:“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两者的意思差不多。所以说“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