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个脚后跟留在重商主义

赵峰 原创 | 2012-04-22 22:39 | 收藏 | 投票

他只有一个脚后跟留在重商主义

哈里.兰德雷斯和大卫.C.柯南德尔在其《经济思想史》中将大卫.休谟归结为重商主义者,“像很多同时代的人一样,休谟被称为自由的重商主义者;他的一只脚停留在重商主义,另一只脚却已向前步入古典政治经济学。”

兰德雷斯和柯南德尔对古典经济学的界定显得过于严格,而对重商主义的界定则显得过于宽泛。在作者的观念里,古典经济学应该是成熟而系统的经济学,古典经济学家应该是系统的体系构建者,而重商主义则是零散而现实的经济观念和主张,重商主义者就是针对现实经济问题的时政评论者。建立体系的才是古典主义者,而写作小册子的就只能是重商主义者。这样的判断显然失之偏颇。对学派归属的判断只能依据核心观念、基本理论、主要方法及政策主张,是否构建体系或者是否写作鸿篇巨制无法成为标准。写作洋洋洒洒大部头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威廉姆森固然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代表人物,但我们不能将只写作了两篇重要论文《厂商的性质》和《社会成本理论》的科斯排除在新制度经济学之外。没有科斯的这两篇经典论文就不可能就新制度经济学,也不会有威廉姆森对新制度经济学发展的贡献。

提出“古典经济学”的马克思和凯恩斯都一致将威廉.配第界定为古典经济学的奠基人,配第之后的大卫.休谟理应也是古典经济学重要代表。事实上,鉴于斯密与休谟的紧密关系,鉴于休谟先于斯密从事经济学研究并早于斯密发表经济学著作的现实,可以相信斯密从休谟那里吸收了不少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营养,可以相信斯密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在相当程度上会受到休谟的影响。休谟出版于1752年《政治论丛》,事实上是经济学历史上第一部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论文集。虽然斯密在1750年到1751年之间就在爱丁堡大学讲授与自由贸易有关的经济学,但休谟的自由主义经济学文集《政治论丛》是从其《人性论》中相关经济学的内容修改编订而成,而《人性论》出版于1739年。据斯密及其《国富论》的研究专家,前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埃德温坎南.坎南所述,斯密是格拉斯哥大学任教期间,曾经大量参阅过休谟的经济学文稿。

根本上来说,《政治论丛》中的休谟的经济思想,是自由主义经济学思想。休谟著作中所呈现的,不是重商主义,而是反重商主义。众所周知,休谟对现代经济学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是他对货币数量论的明确而清晰的阐述。休谟虽然不是货币数量论最早的阐释者,却是古典经济学时期货币数量论最清楚和最有影响的阐释者。休谟清楚地阐明,商品价格水平的高低,受货币数量的直接影响;反之,货币数量变化,只影响商品价格而不影响实际经济变量。从休谟的研究和写作目的来看,他阐述货币数量论的目的,在于批判重商主义的贸易差额论,在于批判和清算重商主义。通过货币数量论,休谟试图证明,一国财富的多寡,取决于物质产品的丰裕或者匮乏,与货币数量无关。他说,即使英格兰所有的货币在一夜之间消失,只要物质产品及物质产品生产能力没受到影响,英国人就不会因此变穷或者变富。一国货币数量的增加非但无助于该国人民幸福程度的增加,反而,货币的增加会引起物价的上涨,会降低该国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进一步使国力下降。

休谟相信,如果汇率自由浮动,商品自由贸易,货币自由输入或者输出,没有一个国家可以长期保持顺差或者逆差,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利用汇率的升降影响国家贸易。假使某个国家在国际竞争中处于优势,产生贸易顺差,其结果是货币的流入,进一步是物价的上涨,而其直接结果是出口减少而进口增加,顺差于是减少,甚至产生逆差;反之,如果一国产生贸易逆差,货币因此流出,物价因此下降,其直接结果将是进口的减少和出口的增加,于是国际贸易环境得到改善。由此,只要国际贸易自由化,长期来看,一国进出口贸易将趋于均衡,而汇率也将趋于均衡水平。

休谟强烈主张自由贸易,因为自由贸易将会增进参与国家的国民福利。休谟认为,我们每个人都趋向于消费各种最好的产品,但各个国家的资源禀赋不同,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同时生产各种最好的产品。各个国家如果依据资源禀赋专门最好的产品,再进行国际贸易,则人们享用最好产品的愿望就会得以实现。这就是休谟的绝对优势理论,关于国际分工及国际贸易产生原因的的李嘉图比较优势理论,一般认为来自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可以确定的是,休谟的绝对优势理论要比斯密更早提出。斯密曾经因为有人写作关于自由贸易的著作却没有对他的优先权表达谢意而愤怒,其实,真正具有自由主义“发明”优先权的应该是大卫休谟。

休谟相信,自由竞争和自由贸易,资本的自由流动可以成为产业发展和经济进步的推动力量。休谟认识到,一个国家或者地区可以凭借某个主导产业实现经济增长,但是,经济增长的结果将是劳动成本的上升。这样,当一个国家或者地区凭借某个产业实现经济增长之后,成本的上升会使该地区逐渐失去竞争力,于是,该产业将转移向成本尚处于较低水平的国家和地区。休谟所发现的这个被叫做“经济机会转移规律”的理论,解释了自由放任或者资本自由转移对不同地区经济发展的推动作用。美国当代政治经济学家皮厄特波.里佛利在其《T恤的全球之旅》中利用休谟的“经济机会转移规律”解释了纺织业在推动若干国家“起飞”中的作用。18世纪,纺织业在英国兴起,推动了英国的产业革命,并使之完成经济起飞并成为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当劳动成本因为英国的经济繁荣而上升之后,纺织业在19世纪转移到了美国;美国借助纺织业的发展完成工业化并使劳工成本上升之后,20世纪初,纺织业又转移到日本;20世纪中叶,纺织业又从日本转移到台湾、香港、韩国;20世纪80年代,又转移到中国。休谟的“经济机会转移规律”,描述的是一幅自由主义经济的美好图景,只要实施自由放任政策,只要保证资本的自由转移,产业的转移将会促进各国经济循序渐进的进步和发展。

休谟的自由贸易主张,建立在其世界主义观念的基础上。众所周知,重商主义在总体上都是国家主义者或者民族主义者。在重商主义者观念里,国际贸易可能产生的利益是一个既定的总量,因此,国与国之间的利益是对立的,一个国家从国际贸易中得到更多利益意味着其他国家利益的受损。所以,重商主义的国际观念是一种以邻为壑的观念。休谟不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在休谟的观念里,国际贸易中国与国的关系就如同社区家庭之间的关系。在一个社区里,邻居的富有或者产业兴旺会为自己带来某种利益。比如,一个富有的邻居可能会对我生产的产品产生需求。休谟说:“一般地说,任何一个国家的商业发展和财富增长,非但无损于,而且有助于所有邻国的商业发展和财富增长。”所以, “我直言不讳地承认:不但作为人类的一员,我要为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甚至法国的商业繁荣而祈祷,而且作为一个英国国民,我也要为它们祈祷。至少,我深信:如果英国和所有这些国家的君主和大臣们采取这种高瞻远瞩的仁慈观点和睦相处,英国和所有这些国家就会更加繁荣昌盛。”

休谟的自由主义思想,还表现在他关于社会经济运行的“自然”观念中,据美国学者雅各布.瓦伊纳在《亚当.斯密传》的指南中所述,在1748到1758年间,英国及德国学者之间有过一场关于人类社会经济生活中是否存在如同牛顿在1687年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揭示的自然的和谐秩序那样的自然秩序的讨论。如果这样的“自然”的社会经济秩序存在,就意味着经济社会运行具有其自然自发的调节机制,即使平衡一时被打破,也会自动恢复,而不需要政府力量的干预。这一讨论实质上是一场声讨和清算重商主义的运动。休谟积极参与了这场讨论并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实际上,关于社会自然秩序存在的观念,在休谟1739年出版的《人性论》中已经有了成熟的解释。休谟是从他的人性论出发提出对这一问题的解答的。休谟以为,人性归根结底是自私自利的。这一方面意味着,人们的一切行为都在努力追求和实现自身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则意味着,人们在努力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需要理性考察自身的逐利行为对他人的影响,也就是说,追逐自身利益的人们同时是理性的,是能够进行推己及人的思维的。同时,理性追逐个人利益的人们还能通过建立制度比如说私人财产权的方式来约束个人行为。于是,一个以个人利益为动力的社会可能是一个有序运转的社会,可能是一个存在自然和谐秩序的社会。休谟从人性出发对社会和谐的解释,与斯密从同情心出发对道德世界秩序的解释,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其思想表现出明显的自由主义的倾向,尽管其理论主张表现出明显的反重商主义的观念,但在一个重商主义还存在普遍影响的时代,休谟的经济思想中不免一些重商主义色彩的东西。为了促进工商业的发展,为了扩大就业,休谟希望从美洲不断流入贵金属,并认为货币可以成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尽管从货币数量论出发,休谟知道货币数量增加的最终结果是物价的上涨,但他同时相信,在货币增加到物价普遍上涨之间有一个时滞,在此期间,贸易顺差导致的货币增加,将使人们收入增加。人们收入增加而同时物价尚未上涨,于是人们将增加购买;需求的增加将推动供给的扩张,于是,在货币增加与物价上涨期间,经济增长将会出现。就货币的作用及其性质而言,重商主义者往往持有货币非中性的观点,认为货币数量的变化将影响实际经济变量,影响供给、需求、就业等等,而古典经济学家则往往持有货币中性的观点,认为货币数量的变化仅仅影响名义经济变量而不影响实际经济变量。由于休谟持有短期内货币数量增加将影响实际经济变量的观念,于是是被认为是一个重商主义者。

就经济思想史的一般观念而言,判断一个思想家是重商主义者还是古典主义者,一个重要的标准是对市场与政府关系的态度,也就是对自由市场经济的信念。就休谟的经济思想而言,总体上对重商主义的干预政策持批判态度,而且对自由市场经济持有坚定的信念。即使他关于短期内货币非中性的观念使他的思想呈现出一定的重商主义色彩,充其量只能说他还有一个脚后跟留在重商主义。说他还是一个重商主义者,似乎言过其实。

2012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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