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书•圣蕴第二十九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
这章“圣蕴”可以说也是一个难点,所谓“圣蕴”,就是圣人的精神底蕴,这一章是要揭圣人的底。说实在的,圣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孔夫子、老子、庄子、释迦牟尼是圣人,我们这些人是凡夫,那么圣人和凡夫之间,在精神底蕴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圣人的境界是博大精深,那这个博大精深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凡夫浅薄陋劣,那这个浅薄陋劣又体现在什么地方呢?今天通过对这章《圣蕴》的学习,我和大家都可以在自己身上找一下和圣人之间的差距。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学过《论语》的朋友对这句应该很熟悉,这句本是引自《论语》的原话,其大意也都应该比较清楚,是孔夫子提出来的教育的原则,认为老师对于学生,不要轻易地去解释、去发挥,要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和具体的精神状态,从而给予相应的启发式教育。
什么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意思是教给学生一个方面的东西,他却不能由此而推知其它三个方面。“隅”是角落,假如有四个角,如果我告诉了其中的一个角,但是你不能通过所知的这一角而了知第二个角、第三个角、第四个角,就说明你没有学通学透。如果你真正懂了,那么肯定就能举一反三。“则不复也”,这并不是说如果你不能举一反三,那么老师就不教你了,不是这样的,而是老师给你说了一个问题,你没有搞懂,然后你继续问下面的问题,那么老师肯定是不会给你说的。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你第一个问题都没搞懂,何况二、三呢!首先,学习是有先后次第的,如果你连最基础的问题都没搞懂,那么要想更深一步地学习是不可能的;第二,如果你本来足够聪明,但是囫囵吞枣般地一带而过,老师给你讲的第一个问题你都还没有真正领悟,就忙着问第二个问题,那说明你没有下功夫,根本就没有去认真地思考,那下面再给你说什么也等于白说。
生活中我们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人问题不断地冒出来,他提出一个问题,你正在给他解答,话还没说完,他第二个问题又冒出来了,你正准备就他的第二个问题交流交流,他第三个问题又出来了……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有专一嘛!有时候书院搞讨论,越讨论越热闹,突然一下发现,咦?怎么跑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呢?我们本来讨论的与此不相干啊!怎么东扯西扯地就无边无际了呢?这种现象在生活中是很普遍的,对于学习、讨论,我们应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搞懂,心要专一,要落实才行。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儒家教育的基本原则。“愤”,愤发。对于学习,我们心中应该有强烈学习的愿望,要有强烈的求知欲,如果思考一个问题达到了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着的地步,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老师进行一点启发。如果你思考没到一定程度,老师不一定会给你指点的,因为时机还没到嘛,就是给你说了也没有用。
孔夫子提出的这种教育方法,后来的儒家继承了多少?说不清,倒是在禅宗内,这种教育方法体现得淋漓尽致,并有很多独特的发挥。“悱”,左边是一个“心”,右边是一个“非”,就是说心里面有疑问,有是非,心欲言而口不语称之为“悱”。这种情况也是很常见的,有时候看一本书,听一句话,其中的道理自己在心头好像感觉差不多了,但是要说却又半天说不出来,总是有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感觉。
“五一”期间冯老师回到成都,那天蛇妹妹说,知道老师要回来了,本来已经准备了好多问题要问,但是当冯老师来到书院,一坐,茶一泡,结果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了,下来自己就想,这是咋回事呢?这就有点“悱”的感觉,心头确实有很多东西,但就是说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真的到了这种“悱”的状态,在禅宗看来,就是快到了禅机的状态,是一种非常容易被“发”的状态。
在禅宗的方法里面,有一个“啐啄同时”的说法,意思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母鸡孵蛋,在鸡子儿快要孵出来的时候,它会用嘴轻轻地往外啐壳,母鸡听到这个声音以后,知道鸡子儿要出来了,这时候母鸡就会在外面帮它啄,内外一起用力,就把蛋壳打破,鸡子儿才能够破壳而出。如果母鸡不啄,鸡子儿力气弱,啐不开壳,就会闷死。如果鸡子儿还没有啐,时候还没到,母鸡却先啄了,那鸡子儿还没发育完全,还是会死。禅宗的参禅就是这个道理,方法也是如此。以前我们学哲学,学辩证唯物主义,里面也在谈内因和外因之间的关系,内因起主要作用,外因起辅助作用,外因必须要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学生,要使自己时时处在参学的状态上,处在精神临界的状态上,处在心欲言而口不语的状态,这是需要自身努力的。不管是听老师讲课,还是看书,要从中找到问题,使自己能够在这些问题当中进入“参”的状态。
禅宗有这么一则公案,道吾禅师和他的徒弟渐源到一个村子去吊丧,徒弟渐源心头突然产生了疑问,就拍着棺材问师父:“生耶?死耶?”意思是说,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到底是去投生?还是去死?作为现代人来说,如果没有佛教观念的话,认为这个人死就死了,死了就走了嘛。但是如果有基本的佛教观念,知道佛教有“六道轮回”之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到下一个阶段,也就是投生。那么这个时候,躺在棺材里的人到底是去生呢?还是去死呢?道吾禅师说:“生也不道,死也不道。”你这个问题我不管,我是生也不给你说,死也不给你说。渐源问:“为什么不说?”道吾禅师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这下把徒弟渐源给懵住了,一直憋闷在这个问题上,弄得很恼火。在回寺庙的路上,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对师父说:“师父!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再不说我就要动手打你了。”道吾禅师不管他这一套,仍然说:“你要打便打,我也不说。”渐源于是把师父道吾禅师打了一顿。道吾禅师被打后,对渐源说,你姑且离开一段时间,外出回避一下。大家知道你犯了大戒,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渐源于是跑到一个村子里去隐居。三年后,一日忽闻童子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至“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听到这里,渐源一下子就有所悟了,明白了当时师父为什么不给他说,就是要让他处在这样一种“愤”和“悱”的状态啊!如果一个人的精神真正处在这样一种“愤”和“悱”的状态时,那么也许随便一个声音、一个事件、一个很普通的人对你说的一句话,都会使你大彻大悟。
师父道吾禅师已经圆寂了,于是渐源和尚找到师兄石霜禅师。渐源和尚见到石霜禅师后,仍举前话,结果石霜禅师所答的跟道吾禅师一模一样。石霜禅师说:“不见道‘生也不道,死也不道’?”顿时,渐源和尚心中所剩的疑情冰消瓦解。后来,渐源和尚拿了一把铁锹在大堂走来走去,石霜禅师看到了,就问:“你在搞什么名堂?”渐源回答说,“我在找师父的灵骨!”石霜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觅什么先师灵骨?”人的一生,我们看社会上红尘滚滚,浊浪滔天,应该在何处安身立命,才不白过这一生?石霜的意思是,你不好生修行,还在那里东晃西晃地,找什么师父的灵骨!你找到没有嘛?渐源回答说:“正好着力。”我们看,渐源和尚说这个话,是真正得到了道吾禅师的真传,所以道吾禅师被徒弟这顿打,没有白挨啊!
这个就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在教育方法上,不管是儒、释、道哪一家,圣人也好,禅师也好,真人也好,确实都有共通之处。但是,圣人的教育方法和这章《圣蕴》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佛教、道教、基督教,等等这些是宗教,这个“宗”就是这里的“圣蕴”,就是精神的底蕴,而“教”就是来表达这种圣蕴、传达这种圣蕴、传授这种圣蕴的方法。什么是宗教?就是用“宗”来教化众生。佛教就是用佛的精神、佛的道理来教化众生,道教就是用老庄的道理来教化世人,基督教就是用耶酥基督的思想、精神来教育大家,所以,这个教和“圣蕴”是不可分的。周敦颐先生在这章一开始就提出了圣人教育的一个原则,下面就开始谈圣人的境界了。
“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夫子对弟子们说:“予欲无言”,我确实不想说话啊,而且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天何言哉!”你看天老爷有啥子话说啊?大道有啥子话说啊?根本就没有说任何东西。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是“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春夏秋冬四季照样有条不紊地运行,大地上的万物也照样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大地上繁衍不息。这是什么东西?这就是圣人之蕴!圣人之蕴要合乎于天道。
在《易经》乾卦里面谈到了不少对天道的感觉。乾以天为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自强不息”,并不是说有个人强迫你不断地去生生不息地奋斗。所以在这点上,我们要看到圣人之蕴体现的是一种道法自然,而且本来如此,是现现成成的一种感觉。这就是大道所体现出来,它对万物是平等的,圣人之蕴也同样处在这种平等不二、自然天成的状态之中。
“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颜回和孔夫子之间的关系,在前面已经讲了很多,周敦颐先生不断地提到颜回,而且处处都表明他是孔子门下最优秀的弟子。那这里为何会说“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呢?这是因为圣人之蕴是合乎天道的,对此孔夫子是“予欲无言”,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看《论语》中孔夫子和学生们的对话,也没有说什么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道理,很多都是日常生活的情景,并不像现在有些所谓的学者,动不动就拿出一大堆著作、一大套理论压在你面前,弄得你大半天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孔夫子对他的弟子们,确确实实是在言传身教,而且以身教为主。
这里试举《论语·为政》中的一段,“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这是孔夫子对颜回的一个评价,说与颜回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但是颜回始终“不违如愚”,没有违背老师的言传身教,就像个傻瓜一样。但在等他退下之后,考察他私下的言论,发现他对孔子所讲授的内容有所发挥,所以说起来颜回“不违如愚”,但实际上他并不愚啊!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圣人和贤人还是有所区别的,孔夫子是一切现成,他的精神处于道法自然的状态。而他的弟子颜回这样的贤人呢,是不断从改过迁善、安贫乐道等角度来修正自己。所以朱熹在品评这段的时候说:“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故孔子之教,既不轻发,又未尝自言其道之蕴,而学者惟颜子为得其全。故因其进修之迹,而后孔子之蕴可见。”
在后人看来,孔夫子的境界和天道一样,是看不出痕迹的。颜回,还可以看出他迁善改过的过程,还有痕迹可寻。孔夫子的教育是如何体现出来的?他自己是“不轻发”,也就是前面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而且他“又未尝自言其道之蕴”,也没有说自己的精神处在哪种状态。我们这些后人之所以能看到孔夫子的精神底蕴,能够让儒家学说传之千古,一直到今天大家都还不断地在学习,确实是和颜回、子路等一大群弟子们跟随孔夫子学习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是息息相关的。当然在这一大群弟子中,颜回是最优秀的。所以圣人之蕴,按禅宗里的说法,那确实是不可说不可说。
当年宋朝的大学士黄庭坚,去参他的师父晦堂禅师,乞求师父指出悟道的秘诀。晦堂禅师说:“学士,你读没读过《论语》?”这话听来就有点打人了!黄庭坚身为大学士,进士及第,问他有没有读过《论语》?那简直就是有点糟蹋人了。黄庭坚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师父,我读过。”晦堂禅师说:“那好,《论语》中孔子对弟子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你是怎么理解的?”孔夫子这句话按白话翻就是“学生们,你们以为我隐藏了什么学问吗?我什么都没有隐藏啊!”黄庭坚正准备回答,晦堂没等他开口,就说:“不是!不是!”黄庭坚糊涂了,以前《论语》这些都是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即来,但是禅师这么一问,对啊,既然都没有任何隐瞒,一切现成,眼所见耳所闻,为什么我还不懂呢?于是带着这个问题天天和师父泡在一起。
有一天晚饭过后,黄大学士陪着师父到山上散步,当时是秋天,路边桂花盛放,山风吹过,花香怡人,非常舒服,什么禅啊、佛啊、烦恼啊、涅槃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打消了。这时晦堂禅师宛然问他:“你闻到了木樨香没有?”黄庭坚说:“闻到了。”晦堂禅师马上说:“吾无隐乎尔!”我根本就没有对你们隐瞒任何东西嘛!就这么一下,黄庭坚就开悟了。
这体现的就是圣人之蕴,圣人之蕴是什么东西?它就是一切现成,日升月落,四季交替,吃喝拉撒睡,等等等等,无处不是,无处不在,现现成成。过去禅宗祖师也说,什么是道?平常心是道!平常如何修行?饥来吃饭困来眠。总之,他们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当年圆悟克勤禅师还没住锡成都昭觉寺的时候,曾经在夹山住持过一段时间。有徒弟来问他:“如何是夹山境?”夹山本是地名,古人为了尊重德高望重的人,一般以地名作人名来称呼。“如何是夹山境?”就是说,你老人家到底是什么境界?还是应该给我们显现一下啊。圆悟克勤禅师说了两句千古流传的诗句:“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圆悟克勤禅师有一本著作叫做《碧岩录》,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这两句诗非常优美啊!你想看夹山的境界吗?猿猴抱着它的孩子,一闪就蹿到青山屏障里面去了;小鸟衔着一枝花,自在地飞落到碧绿的岩石前面。这个就是我的境界!这和孔夫子说的“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完是一个鼻孔出气啊!
古代的圣贤们确实非常了不起,在西方也是如此。以前读西方的诗歌,德国有一位大诗人荷尔德林,有一句名言:“如果大师们令你却步,不妨请教大自然。”他说如果你读到大师的作品,觉得太高深了,太了得了,自己完全不可能达到,自己和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己的水平确实是太差了。这个时候,你最好把大师的作品放下,走进大自然,去观察大自然、体会大自然。这时把你所看到的、体会到的,再和大师的作品去对比,你就会发现,与大自然相比,与大道相比,一切人为的创作、创造,都是如此的渺小!
我们书院的何大哥,不管再忙再累,每个周末都要到青城山住两天,去观察大自然中的一切,看树木是如何长的,看小鸟是如何在树木间跳过来跳过去的,看板栗又是如何成熟、如何从树上落下来的,还有天晴气爽时自然万物是如何的,刮风下雨时自然万物又是如何的,等等。这种亲近大自然的感觉,的确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所谓“圣蕴”,就是让我们把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非得失等,通通都放下,认认真真地去体会自然的运行、大道的运行。我看电视就特别喜欢看国家地理、动物世界等等与大自然有关的节目,觉得非常舒服,就会发现人世间的很多东西,其实是不必要的。如果你能真正面对并认识千姿百态的大自然,你就不会被尘世间纷纷扰扰的东西所左右、所捆缚,就能在精神境界上高人一筹。
“圣同天,不亦深乎!”道法自然,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又是非常深奥的。我们中有几个人能看到并达到这样的境界呢?是否能把一切是非得失都放下?去体会、认识大自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很难!
“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前面讲了“圣人之蕴”,讲了圣人的精神底蕴,那么我们普通人、平常人的精神底蕴又是如何的呢?这里周敦颐先生就提出了一个现象,平常人知道了一点点东西,就生怕别人不能尽快地知道自己如何如何,生怕别人不能听到自己的名声。《色戒》的作者张爱玲就有一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平常人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其实这样是很不划算的。张爱玲虽然成名很早,但是她的一生是非常惨淡的,最后孤独地客死异乡,直到尸体发臭了才被邻人发现。
跟张爱玲一样,生活中很多成名很早的人,未必就能善终,未必就能有好的结果!为什么呢?因为你的底蕴不厚嘛!如果成名太早,虽然事业爬到了某个高度,但是很快就会跌落下来,不能够保持长久,不能够保持恒定,也是很不幸的。所以周敦颐说:“薄亦甚矣!”这样一种精神状况,确实是非常浅薄、非常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