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的悠思

牟德鸿 原创 | 2012-05-17 23:17 | 收藏 | 投票

      小时侯,经常看到初谙世事的兄长们在回答别人对我们姓孰名谁的提问时怯生生地告诉人家自己姓牟。对此,我曾大惑不解:"难道姓什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上学后,我从书本上学到,百里之外,百多年前,有一位与我们同姓同宗闻名全国的封建大地主,于是,单纯的我坚信:一定是他是我们这些姓牟的人"蒙了羞"。
      大约是从1980年代起,我发现上述情形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兄父们提起自己的姓氏时渐渐地有了些底气,后来又时常面到几分自豪地谈起了昔日我们这个家族曾经拥有过的荣耀与奢华,甚至有时侯还会在私下里标榜一番我们家族曾是"书香门第"且"簪缨济济"之后,又以几许轻蔑的口气将"粗俗"、"卑微"等字眼毫不客气地送给同乡的其他姓氏,其中当然有我当时十分尊敬的老师、要好的伙伴和同学们的姓氏。加之近年来本乡本家族中的确出了几位如我一样,苦读寒窗十余载终于挣扎出那片土地而"到外面工作"的学生,这便又为族人们增添了引以为豪的资本,"为咱姓牟的争了气"便成了族人们对我们几个的褒奖。我不敢轻易地领受族人们对我的奖掖,正如我不能苟同他们对同乡其他姓氏的贬低,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明白族人们在与其他姓氏争哪一口气,更不知道争那口气的意义何在;另一方面是因为同乡的其他姓氏同样出了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且他们当中许多人并不比我等逊色。然而,上大学时习惯了张口"文化"闭口"积淀",曾用心的修过"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专业课的我,的确产生了对当属这些学科研究对象的我们家族的"根"的好奇,我想知道,是什么赋予了我们这个在中国《百家姓》中不见经传的姓氏如此之多的内容。
       对于中国人来说,追根溯源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查阅家谱了。很凑巧,近几年退休在家的老父亲应栖霞老家族人之邀挑起了续修家谱的重任,沾父亲的光,我便有机会看到这本我心仪已久而今以参考书的名义来到我家的家谱。这本《栖霞名宦公牟氏家谱》修于半个多世纪前的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战争等因素的影响这本家谱并未将家族的全貌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来,但是她还是告诉了我所最需要的东西。
       她告诉我,生活在今天,遍布山东半岛乃至全国及世界各地的"栖霞名宦公牟氏"族人的共同祖先牟敬祖来自湖北省的公安县,1370年(明洪武三年)始任栖霞县主簿,退休后没有返回故乡而是留在栖霞,他的后人历经数代家势不兴,第七代的牟时俊因不堪恶邻的百般欺凌而萌生了供儿子读书以求出人头地的念头,他"延名师,课诸子,一举千里",终于将八个儿子培养成了"有出息"的读书人,考了功名,其中有的人做了官,有的人发了财,从此使牟氏家族变成了官宦人家,历经累世积存,人口繁衍,发展成为当时在山东半岛颇有名望的家族;《家谱》告诉我,那位全国闻名的封建大地主的祖先早在第十代时即已与我们的祖先"分灶吃饭",他与我们的身缘关系实在是很远很远;《家谱》还告诉我,第一位到我现在的故乡定居的祖先,是第十四代的牟应震(正好与那位富豪是同一代人),因为出生在三代为官的家庭,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加之他本人敏而好学,有缘涉足官场,做过禹城县教谕,晚年以青州府教授的身份退休。他对《周易》颇有研究,写过几部文字学、音韵学和诗学评论方面的著作,并以"文学"的身份跻身于《山东省通志》。
       合上《家谱》,一种对于"根"的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作为大清政府的一位退休文化官员,牟应震定居我们村时是比较富有的,至今仍占村落很大比例的牟姓族人的宅基地和解放前夕遍布附近几个村的牟姓族人的私有土地当是佐证;他似乎还称得上是一位藏书家,伯父家中有一个容积约有1立方米的木箱,据伯父称那只是牟应震"退休"时用来装运私人书籍的五个箱子之一;他在村中的社会地位也颇高,家中不仅拥有写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和金、月斧、朝天蹬以及旗锣伞扇等官府仪仗用品,甚至还藏有由嘉庆皇帝签发的圣旨,因此,称其为村中的社会名流也决不过分。
       然而,世事沧桑,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早在第十七代上,从家谱中所记载的本村牟氏族人中,已经找不出一个哪怕是"痒生"这样最低层次的读书人了,那位祖先留下的大量藏书也四散流失,有的被来自栖霞的老家人挑拣走,有的被同族的兄长们逐页挑开当了演草本,有的被卷成油灯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有的被送进茅厕成了人们的卫生用品。这曾令我极度悲伤过。但愿几十年前被栖霞族人卷走的几大包袱书籍中有他老人家的书稿,但愿那几位栖霞族人的后人中别出"不孝子孙"如吾乡牟氏族人者,以便有朝一日我辈可一睹这位先人的文章。
       或许,文明的没落总是从精神家园的荒芜开始的吧!
       牟应震的后人们同样没有完全守住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并发扬光大,生活空间也急剧缩小。到解放前夕,全村牟氏家族的30多户中只有其中的三四家勉强称得家底殷实,其他的全为仅能糊口的中农以下成份;他们再也不曾有过精通文墨的牟应震的那种走州过府、游历京师甚至觐见大清皇帝的经历,蜗居在地处胶东腹地一块较为肥沃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为地道的中国农民。令人叹息的是,1970年代初,一名同族的长辈于弥留之际痛哭流涕,大叹此生连县城都进过,话音未落便抱憾而终。不过他还是遂了愿,他是被家人送到位于县城西邻的火葬场火化的。
       我坚信,遍布山东半岛及其他地区的"栖霞名宦公牟氏"家族与其他姓氏的家族一样,历史上一定都出过许多杰出的人物,但毋庸讳言,类似于我们村牟氏家族这样的演变史肯定不是绝无仅有的一例。故乡邻村的杨姓就自称是隋代曾经权倾一时的"靠山王"杨林之后,薛姓则自称为薛仁贵之后,姜姓则自称为姜尚之后,然而,他们当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二个杨林第二个薛仁贵和第二个姜子牙等等,尽管他们当中也曾出现过地主、财主、小军阀、村支书革命军人之类在村民眼中"出人头地"的人物,可这与杨林、薛仁贵、姜子牙又有多大的干系呢?本家族之内、百里之外的闻名全国的大地主的嫡系后人,不也只是在一座曾经辉煌一时却不再属于他们的空宅子之外,过着寻常百姓的日子吗?"人间正道是沧桑",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富有、奢华与荣耀这些属于彼时彼地的祖先的东西,在变化莫测的历史风云中难免要被时光的流水无情地冲刷掉,能够保存下来的毕竟很少很少,而且对于现代人来说其中的一些是毫无价值的,甚至,家境富裕之后的败落留给后人的总是悲怆多于欣慰。否则,怎么会有饱尝世态炎凉的曹雪芹及其千古绝章《红楼梦》,又怎么会有一贫如洗然口口声声"祖上比你富多了"的阿Q及其欲哭无泪的"正传"呢?
       族人们依然附在那条绵长悠远的"根"上,一面吮吸着她供给他们的生活在那片土地上所需的精神营养,一面虔诚地供奉着她。我无意去指责他们什么,更不想在他们面前去强调我不同于他们对"根"的理解,进而将其强加给他们,甚至有一件事是村中绝大多数人所不知晓的:现居本村的牟氏族人中无一人是牟应震的嫡系后裔,其嫡系后裔早在民国期间便已分期分批的或去了东北,或去了台湾,或回了栖霞。我不敢想象这个关于出身的问题的真相的公开会给族人们的心灵带来怎样的重创,但我深知,守着这样一位祖先留下来的那样一份"家业",族人们生活得满足而又温馨,毕竟这也是那条根所带来的恩泽,我何苦去搅碎族人们关于那条"根"的遥远而又甜蜜的梦呢?
       "根",对于我来说同样是极其重要的。从小,我就深深地感叹于本族长辈对于晚辈刻苦学习和诚实做人的要求之苛刻与严厉。成年后,异地求学邂逅的其他地区的几位族人论及此事时也颇有同感。上个世纪末客死于台湾的"国际新儒学"创始人之一,与我们同姓同宗的族人牟宗三先生,在走出那个数代务农的家庭进入北平大学,继而成为儒学名士的过程中,肯定也从那条"根"上汲取过同一种营养。于是,在惊叹这条"根"脉络之广泛与致密、威力之强劲与久远之余,我又每每身感她带给我的种种裨益而每每对其心存感激与敬仰。另外,因为那批失散的书稿,我又对那条"根"多了一种期冀……


 

个人简介
基本情况: 山东大众日报融媒传播有限公司品牌策划中心总监,30年媒体从业经历,15年财经记者生涯。用精品意识去创意,用工匠精神去写作,用贵族精神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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