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钱颖一 原创 | 2012-08-20 11:01 | 收藏 | 投票 焦点关注

  在我们举行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2012级本科生开学典礼之时,我首先要衷心地祝贺各位同学成为清华经管学院的本科生,这是多少中国高中生的梦想,今天在你们身上成真。在此时,你们应该感谢你们的父母、感谢你们的老师、也应该祝贺自己的努力和成绩。

  当我称呼你们为“2字班”同学时,你们就是一名真正的清华本科生了。因为这是清华赋予本科生班次的一种特殊命名,也许是全国高校中的唯一。今天,在清华经管学院又看到了“2字班”,我非常感慨。正是从十年前的2002年,在上一个“2字班”开始,学院启动了本科教育改革,实行“大平台招生和培养”,即在大一和大二大时不分专业,实行一个平台培养。也正是在那一年,经管学院从海外大学华人教授中招聘了28位特聘教授,兼职来学院开设国际接轨的课程。我是其中的一名特聘教授。也正是从那一年秋季学期开始,我为学院本科一年级新生讲授《经济学原理》,十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十年前的“2字班”是我在清华教过的第一个年级。那个“2字班”的同学们,今天活跃在全国、全球各地,其中有的已经博士毕业,在各高校,包括北美大学任教。

  不仅是我,在座的主管本科项目的副院长白重恩教授,也是十年前的特聘教授。正是因为做特聘教授的经历,我们后来辞去了海外大学教职,全时到清华经管学院任教,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到清华经管学院的本科教育改革之中。这一改革在2007年后加大了力度。在2009年,学校正式确定经管学院为清华大学本科教育改革的试点学院,给予政策上的灵活性。从此,学院更加努力探索,逐步取得突破性进展。经过十年积累,五年奋进,三年突破,到今年,学院的本科教育改革获得了广泛认可。今年4月18日,清华大学刊发了题为“经管学院的本科教育改革之路:探索中前行”的简报,全面概括了学院的改革历程。4月24日《中国教育报》头版头条发表报道,题目是“培养学生自由生长的‘土壤’: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本科教育改革试点记实”,学院的改革在全国范围内得到认可和传播。

  我们学院的本科教育改革既有理念,又有行动。我们的教育理念是建立基于通识教育与个性发展相结合的国际化本科教育体系。在当今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作为中国最优秀的大学中生源最优秀的学院,国际化不是选择,而是必须。而我们学院在本科教育上的最大创新则是提出了通识教育与个性发展相结合的理念。“通识教育”是相对于“专业教育”而言。同学们来清华经管学院要在三个专业之一,即“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会计学”或“经济与金融”学习专业知识。但是,不管你是哪个专业,作为清华经管学院的本科生,你都要接受与这些专业没有直接关系的通识教育。我们把通识教育定位于价值塑造、能力培养、人类核心知识获取三位一体的教育,目的是培养同学们不仅成为专业人士,更要成为一个现代文明人。“个性发展”则是融合学生个性的发展和对学生个性化的培养。学院为学生提供多种选择和机会,使得同学们可以根据自己的个性特点去发展、成长。通识教育与个性发展相结合是我们学院本科教育的基本理念,希望同学们从入学第一天起,就把它牢记在心,并用以指导你们在清华经管学院的四年本科学习历程。

  在行动方面,学院不断完善新的本科培养方案。在2012级本科培养方案中,通识教育、个性发展、国际化三个方面都得到了更好的体现。我将在两周后的“入学导向”中详细介绍这个方案,在这里不详谈。我只想告诉同学们,从教育理念到教育提供,我们学院不仅在清华大学各院系中领先,也在全国各高校中领先。领先在哪里呢?就是《中国教育报》报道的标题所说,我们这里有培养学生成长的自由土壤。同学们可以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吸收人类文明的养分,根据各自不同特点,独立地、自由地发展。我知道今年有不少同学是独自来清华报到的。你们进了经管学院后,将可以自由地发展。

  每年的开学典礼上我都会讲一个主题。今年的主题,我想从我暑期美国之行的一个片段讲起。我上个星期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访问我当年的博士论文导师马斯金(Eric Maskin)教授。马斯金当年在哈佛大学任教,不仅是我的导师,也是我们学院的白重恩教授、李稻葵教授的导师。从2000年起他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任教,2007年因在机制设计方面的开创性研究获得经济学诺贝尔奖。他还是我们学院的名誉教授,在去年学院开启“陈岱孙经济学纪念讲座”时,他是首讲嘉宾。

  上周在我访问马斯金时,他带我参观了他现在住的房子(112 Mercer Street, Princeton),那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任教近二十年间的住房。他还带我参观了高等研究院的每一栋建筑。在从高等研究院通往著名的“小树林”的小路上,我们谈起了高等研究院的历史,特别是它的创始人、首任院长佛来克斯纳(Abraham Flexner)。我们一起谈起他的那篇有名的文章“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memo 1921;Harper Magazine 1939),即“无用知识的有用性”。我今天要讲的主题,正是“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佛来克斯纳是一位对美国教育有重大影响的人物。1885年他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后回到自己的家乡创建了一所实验中学,实施他的教育理念,非常成功。1910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报告“佛来克斯纳报告”(The Flexner Report)彻底改变了美国的医学院教育。他在1930年创建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并在1930至1939年期间担任首任院长。在他的领导下,高等研究院从一开始就聘请了世界顶级学者,包括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冯?诺依曼( John von Neumann),哥德尔(Kurt Godel)等。研究院规模很小,到今天也只有28位常驻教授,分属四所学院:历史研究学院、数学学院、自然科学学院、以及社会科学学院。这些教授们的共同特点,就是从事看上去“无用”的研究,就是那些在近期,甚至在可遇见的未来都没有用的研究。但这正是佛来克斯纳的远见,也是高等研究院的魅力。

  思考一下,什么是“无用”?什么是“有用”?这与时间期限的长短很有关系。让我来举三个例子说明那些短期看上去“无用”的知识在长期的巨大有用性。第一个例子是关于理科的,是物理学的例子。这是佛来克斯纳文章中开头讲的例子。当年佛来克斯纳问柯达先生谁是最有用的发明家时,柯达立即回答是无线电收音机的发明人马可尼(Guglielmo Marconi)。佛来克斯纳反驳说,麦克斯威尔(Clark Maxwell)和赫兹(Heinrich Hertz)的理论贡献更加有用。虽然麦克斯威尔在1873年发表的电磁理论完全是抽象的数学,虽然赫兹在1887年对他做的电磁波实验的实用价值毫不关心,但是这些看上去“无用的”的研究却为后来有用的发明打下了基础,没有他们的工作就没有后来马科尼的发明。正因为那些当时看来“无用”的知识,成为后来有用发明的基础。因此这些“无用”知识是有用的。

  第二个例子是关于文科的,是经济学的例子。这是马斯金教授的“机制设计”理论。这个理论的起源是研究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在利用信息上的效率问题,不仅是抽象的理论问题,而且本身也是非常抽象的数学模型,看上去没有什么有用性,特别是在市场经济中的有用性。但是后来,机制设计理论有着非常广泛的现实应用,比如它成为研究市场中的拍卖问题的理论基础,为设计有效率的拍卖规则提供了方法。拍卖不仅适用于传统的艺术品,拍卖也适用于诸如无线频谱等产权的拍卖,而这是当前移动通讯行业面临的实际问题。

  第三个例子是关于工科的,是计算机工程的例子。这是乔布斯(Steve Jobs)的故事。2005年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他的那篇著名演讲中的第一个故事讲的是他读大学第一学期之后辍学之后的经历。他并没有离开学校,而是听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其中一门是美术字课。这在当时看来完全“无用”的课,十年后当他设计第一台麦金塔(Macintosh)个人电脑时,为发明电脑上的可变字体发挥了作用。乔布斯这样回忆说:“如果我当年没有去上这门美术字课,苹果电脑就不会发明这么漂亮的字体;又由于微软视窗是照抄苹果的,所以很可能所有个人电脑上就都没有这样的字体了。”

  这三个例子对我们很有启发。如果说第一、二个例子是关于科学研究中的“无用”与“有用”的话,那末第三个例子就说明了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在学习中的“无用”与“有用”。当然,我们知道并不是所有无用知识最终都是有用的。但是,这些例子说明了,我们过去对知识的有用性的认识过于狭隘和短视。

  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就是我们身处一个功利主义,更确切地说是短期功利主义的大环境中。无论做研究还是学习,人们总喜欢先问“有用”“无用”,“有用”指的是立竿见影式的马上有用。比如在校学生选课前喜欢问这课有什么用?对面试和找工作有用吗?我在听取在校生对课程设置意见时,就常常会听到对找工作没有用的课的抱怨,或对找工作有用的课为什么不多开一些,开早一些的疑问。但是有趣的是,当我同已经毕业10年、20年、30年的校友交谈时,他们对大学时期所上的课的评价却与在校生很不一样: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当时学的所谓有用的课在后来变得如此无用,而后悔当时没有更多地去学那些看上去“无用”,但后来实际上很有用的课,比如一些人文、艺术、社会科学类的课。这种不同反馈的反差正是短期功利主义的一种例证。

  所谓“无用”与“有用”之分,大多是短期与长期之别。我们教育改革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生毕业后更容易找到工作,事实上,清华经管学院的毕业生没有找不到工作的。我们的教育改革是为了同学们的一生受益。目前中国教育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是急功近利的功利主义。功利性太强不仅限制了个人的发展,也制约了国家的创新能力和社会的文明发展。

  在我们的新培养方案中,有一些课程看上去是“无用”的,就是说对你找实习找工作没有什么用,甚至对你今后若干年的工作可能都没有什么用。清华有更多这样的课程。但是,这些课不仅会帮助你提高品位,帮助你理解人生,而且还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发挥意想不到的结果。乔布斯这样反思:“在我念大学时,是不可能把未来的很多点连接起来的。只是在十年之后,当我回头看时,是如此的清楚和显然”(”It was impossible to connect the dots looking forward when I was in college. But it was very, very clear looking backwards ten years later.”)。“人是不可能向前预测如何把这些点连接起来,只能回首往事使才能把这些点连接起来。所以你必须信任在你的未来,这些点将得以连接。”(”You can’t connect the dots looking forward; you can only connect them looking backwards. So you have to trust that the dots will somehow connect in your future.”)。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生哲学。

  同学们:

  当你们踏进清华的大门,进入经管的二门,你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应是名气的炫耀,也不仅是今后工作的跳板,而应该是探索新知识,包括那些“无用”知识的殿堂。佛来克斯纳在“无用知识的有用性”一文结尾中说:“我们不能对我们自己作出许诺,但是我们珍惜那通畅无阻地探索无用知识终会在未来产生结果的希望,就像过去被证实过的一样”(”We make ourselves no promises, but we cherish the hope that the unobstructed pursuit of useless knowledge will prove to have consequences in the future as in the past.”)。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的王国维先生也曾这样说过,“学术无新旧之分,无中外之分,无有用无用之分”。可见这种眼光也是清华的传统之一。

  虽然有用未必就是唯一的价值判断,因为知识的价值可以是内在的,无需体现在它的工具价值上。但是,理解短期无用的知识可能是长期有用的知识,对我们正确认识知识的有用性有极大意义。

  但愿在几十年后,当同学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你们还能记得我在今天的开学典礼中讲起的“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个人简介
生于北京,祖籍浙江。1981年清华大学数学专业本科(提前)毕业。毕业后留学美国,分别于1982年获哥伦比亚大学统计学硕士学位,1984年获耶鲁大学运筹学/管理科学硕士学位,1990年获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1990年至1999年任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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