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自序

安持今 转载自 慧田哲学 | 2012-09-01 20:33 | 收藏 | 投票

本书是一个有关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系列讲课录音,时间跨度长达7年,共14个学期。2000年春季学期,我起意要把我在研究生的“德国古典哲学原著选读”课堂上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逐字逐句的讲解作一个现场录音。

该课程我从1989年刚刚取得硕士导师资格时就开设了,当时我开了两门必修课,即“德国古典哲学原著选读”和“德国古典哲学专 题”,分别在上、下两个学期中讲授,但讲课的内容都是对《纯粹理性批判》的解读,实际上是同一门课,这样我就可以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比较连贯和深入地和研究 生们探讨一些具体文本和深层含义的问题。10年间我每学期都讲这门课,所以我的研究生要想拿到这两门课的学分,一般必须连续听过两个学期。

尽管如此,由于对每一届研究生都必须从头讲起,而后面的又没有时间接着讲,所以这 10年基本就是在“导言”和“先验感性论”上转来转去,反复过了好几遍,而后面的却仍然比较生疏。直到2000年,我打算放弃以往的讲法,采取“铁打的营 盘流水的兵”的模式,开始将这本旷世经典从头讲到尾,不计时间,讲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讲到哪个学期就哪个学期,务必要将每一句话搞懂。

当然,我们所用的教材,是当时已经成稿但尚未出版的《康德三大批判精粹》,这是我 和我的导师杨祖陶先生精诚合作的一项翻译成果,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于2001年。所以严格说来,我的讲课还不是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全部文本的解读,而 只是对选入我们的《精粹》本中的20余万字篇幅的解读。

但就这样,也已经使这一工作成为了一件看起来遥遥无期的浩大工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种逐字逐句、连一个注释甚至一个标点、一个重音都不放过的解读,实在是太耗时间了。这种做法在国内的西学界恐怕是前无古人的。我们有很多讲康德哲学的教师,但一般都是大而化之地讲,借助于各种参考书,这一点并不难做到。但真正一句接着一句地讲过去,不回避,不含糊,以“同情的理解”搞清康德本人在这一句话中的意思,并由此来把握这一段、这一章节的意思,这还是首次。

我的讲课程序是这样的:首先由研究生中点一人来读康德的一段文字,即《康德三大批 判精粹》里面的中译文,要求每句话一口气读下来,不要中断语气,而且要强调读出关键词、重点词来,说明你懂了这句话的意思;然后由该研究生一句句解释,不 要大而化之地说这一段的“中心思想”或“主要意思”是讲什么,而要依据文本解析每一句子和用词;然后由我再对照行文原本,将这一段从头至尾加以逐句讲解, 差不多要用十句话来解康德的一句话,这一部分由我自己全部录音;接下来是提问,在座的研究生可以提与这一段相关的任何问题,由我当场作出回答,有不同意见 的还可以提异议、进行讨论和争论,一直提到没有问题了,再进入到下一段的研读。

这种读法能够给人一种踏实感,能够货真价实地接触到康德本人的思想和文字;但这样 一样,每个学期所能够讲授的篇幅就很有限了,一般也就能讲个二十几页、甚至只有十多页。每个研究生在校期间也就三年,一届又一届的研究生(硕士生和博士 生)都过去了,我的这门课还在继续开,还没有完结,所以每个研究生一般只听过整个解读中的一小部分,没有人能够从头到尾听完的。尽管如此,学生们听课却非 常踊跃,从最开始课堂上的十几个人,到后来越来越多,达到七八十人,简直没法进行讨论了。但我仍然坚持开放课堂,有教无类。来旁听的不但有其他方向和专业 的研究生,外系的学生和青年教师,还有其他学校的哲学爱好者,甚至也有社会上的打工族,小老板、待业青年。

曾有学生对我提出这样的疑问:老师,按这样的读法,什么时候才能读完?我们所学到 的东西不是太零碎了吗?我的回答是,这门课的目的,不是要你们掌握多少文本知识,而是要训练你们解读文本的能力。别看你们平时读了那么多书,好像什么都知 道,但具体拿一段文本要你们解释,你们很可能解释不了。上我的课,就是要教给你们一种读书的方法,告诉你们什么才真正叫做读书。你们掌握了这套方法,能够 读懂康德的文字,那就什么样的文字都能够对付了。与此同时,我还让学生注意我的讲课风格,我称之为“全息式的”讲授。

就是说,我在每讲到康德的 一个观点、一个术语的时候,通常不是孤立地就其在这一段话中的意思来理解,而是都要联系到康德在其他地方的观点和用语,将康德的观点放到他整个体系中来讲 解。这样前联后挂,加以贯通,所以虽然具体讲解的只有一小段,但实际上把康德整个哲学都拖进来了,有的时候简直就是用一段话作例子在讲述整个康德哲学。一 个学期下来后,学生所读的尽管只是那么一二十页,但对康德哲学的整体把握却比那种泛泛而谈的讲授更加清晰。再加上我对学生的提问是有问必答,而且回答十分 详尽,以客观公正的态度对待不同意见,有时还公开宣布学生的某个意见比我的理解更正确,充分肯定学生的创见,因此之故,我的课堂上总是保持有一种强烈的求 知、求真理和认真探讨问题本身的学术氛围。这也是吸引不同层次的学生来听这门高深的课程的一个重要原因。学生们在这里受到的学术训练,对他们一生的学术生 涯都有深刻的影响。

对我自己来说,也从这门课程中受益匪浅,有许多问题是在讲授中搞清楚的,有的是学 生的提问给我提供了思考的灵感,还有的干脆对我的译文指出其错误,或提出不同的译法,其中不少都被我吸收,在再版修订时将考虑进去的。这些地方在本书的注 释中我都一一注明了。所以,这门课整个体现了一个学生和老师共同研讨、互相受益、客观评价、平等对话、教学相长的过程。那些热情的学生,每次课后必有一大 群“护送”我到家门口,一边走一边继续探讨课堂上未尽的问题,成为武汉大学校园中的“一景”。

于是,连续14个学期下来,就有了目前这样一个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本。 我这里把本书取名为“句读”,与中国传统文献学中所讲的“句读”的意思不太一样,它不是仅仅为经典文本断句,而是一句一句地读文本的意思。十分可惜的是, 本书只录下了在课堂上我自己正式讲授的那部分内容,但大量的学生提问、讨论和我的回答都没能够保存下来,这些讨论和问答有不少其实比我的讲授更精彩,更有 启发,许多过去的学生直到现在提起来还为此感到遗憾。当然,如果全部录下来,本书的篇幅就至少还要扩大两倍,那就过于庞大了。

而且除了篇幅上的考虑外,还有一个录音条件也限制了全部记录。回想七八年前,刚开 始决定采用课堂录音时,我只有单位发的一个巨大的双卡录放机,每次用一个特制的包袱背在肩上进课堂,还经常发生卡磁带的故障。我的一次课一般是三四个小 时,如果全程录成磁带,就要增加一些意义不大的信息,删削、整理起来也够麻烦的。后来有了录音笔,就方便多了,但仍然有一个整理的工作量问题。我在这里要 特别感谢帮我整理了大量录音资料的研究生,如梁林军、徐良梅、苏德超、杨云飞、陈进、涂丽萍,刘漫,还有我的朋友王里先生。没有他们纯粹出于学术热忱的鼎 力相助,这本书不知还要拖到何年何月。

当全部录音整理的资料都已完成时,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它们总计已经超过了200 万字!但说来也很自然,我本来就是想用十句话来解康德的一句话,20多万字的文本变成了200万字的句读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毕竟给读者带来的负担太重了。 因此我决定对字数加以控制,在我最后作仔细的校订和整理时,我删掉了一些过于重复的地方。但就目前看来,仍然超过了180万字。恐怕也只好这样了。

反过来想一想,当年我在读康德和黑格尔这 些大家的书时,只想有人能够像这样一句一句地给我讲解一番,越多越好,少了还不满意。我希望那些对康德哲学怀有虔诚的敬意的读者,也能够抱有我当年这样的 心情来读这本厚书。当然。所谓“言多必失”,说得多了,肯定也会有让人抓住漏洞的地方,我也希望那些发现我露出了“马脚”的读者,能够直率地向我指出,就 像那些研究生在课堂上那样。那将是对于康德研究的一种福音。

邓晓芒

2007年10月24日于香港道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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