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光法师:《周易禅观顿悟指要》

包晓光 转载自 http://www.nanhuashuyuan.com | 2012-09-14 13:29 | 收藏 | 投票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一、《碧岩集》评述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翻译经论,探索义理,从事弘传的大师,代不乏人,习禅的风气也盛,大师辈出。

  禅学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有“古禅”,“今禅”之异。

  古禅的特点是依教习定,由定生慧;次第进修,渐断烦恼结使。东汉桓灵二帝时,安世高传译修行道地经、安般守意经等,支娄迦谶传译首楞严经、般舟三昧经等,均为禅法,影响极大。安侯特精阿毗昙,专务禅覌;支公染渍摩诃衍,操行淳深;乃我国佛教最初传授禅法的两位大师,实后代禅训之宗。东晋时,鸠摩罗什传译坐禅三昧经,佛陀跋多罗传译达磨多罗禅经,关中江左习禅益盛。

  南北朝时,菩提达磨东来,初达宋境,未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达磨信史,当据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所载和道宣续高僧传达磨本传。达磨禅法有昙琳所记入道四行,可资参证)。大师有深智慧,禅法渊源于南天竺性空之宗,影响最大,称为中国禅宗初祖。达磨开今禅之端,与古禅特异,他所传禅法实异于当时南北传习的禅法。

  今禅的特点在“借教悟宗”。达磨常以四卷楞伽授学者,慧可(二祖)、僧粲(三祖)等,皆宗此经以为法要,达磨一派因称为“楞伽师”(唐玄赜有楞伽人法志,净觉有楞伽师资记)。借教悟宗云者,即依“南天竺一乘宗”以通楞伽而悟实相,以忘言忘念无得正覌为宗。无执着,无分别,以无所得心悟入实相,即名正覌。达磨“壁覌”即指此。是为今禅发展的第一阶段。

  达磨数传后,下迄道信(四祖),教人念般若;至弘忍(五祖),更提倡金刚般若。此亦“借教悟宗”之意。达磨原以楞伽能显示无住之虚宗,故以之授学人,后代亦皆依此经说法。然后人“领宗得意”者少,转滞名相,疏经者多。于是哲人坐禅练心之无得正覌,一变而为经师繁琐名相之学,去达磨性空之宗愈远。“金刚般若经”者,遣荡名相,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教,文简肃而深至,能赅性空妙旨,贯彻南天竺一乘宗本来之精神。借教悟宗之今禅,由楞伽转变而为金刚般若。是为今禅发展的第二阶段。

  南天竺一乘宗即性空之宗,承宣般若空义。空王龙树即发祥于南天竺。佛法的大众部之空,以至龙树之大空,均渊源于南天竺,均属般若。龙树抽绎共般若、不共般若奥义,精湛绝伦(读大智度论自知)。达磨南天竺人,受地方学风之影响自然之势也。

  楞伽经出南天竺,虽有八识义为法相学者所宗,但主旨则在遣荡名相,破诸惑障。楞伽实大乘经抄,且义例不纯。以百八句为最古最要之一组,实明般若无相义;其它各条以般若抉择之,亦多分属性空义。由此证之:达磨门下之禅,般若波罗蜜也;借教悟宗云者,以无得正覌(即坐禅之谓)启发自心现量之般若也。般若即佛知见,具极大辩证威力。

  达磨提倡“借教悟宗”,实为今禅之特点,于中国佛教关系极大。它不特发展而成禅宗,即教下义学台贤两家最初之大师,慧文、慧思,法顺、智严,皆属禅僧,皆缘借教悟宗之覌行启发后学,于以酝酿两宗之建立。

  今禅发展的第三阶段,当从慧能大师谈起,慧能(六祖)痛言不立文字,乃是方便苦心。一面扫除借教悟宗的寝馈名相不精覌行之弊,一面却又保留借教悟宗以期达者(如接永嘉)。自慧能起,马祖(道一)、石头(希迁)、百丈(怀海)、药山(惟俨)、赵州(从谂)、沩山(灵佑)、临济(义玄)、洞山(良价),下至云门(文偃),今禅抵于极致。要言之:事缘上悟,机用上显,处处着一参,覌行亦即参,末后一着覌行中证。齐此,自心现量之活般若永永无尽也;齐此,是为行深般若波罗蜜。

  葛藤且止,以下评述“碧岩集”。 
     
  
  
  “碧岩集”系南宋初佛果禅师住碧岩时,因会下学人请益北宋初雪窦禅师“百则颂古”,佛果为会下学人参学之助加以评唱。事讫,会下学人共同集成之,称“碧岩集”。亲承弟子普照为之序,略述是害缘起。

  雪窦名重显,遂州人(四川遂宁),乃云门嫡骨裔孙,中兴云门禅之大师也。佛果名克勤,彭州人,(四川彭县),传临济禅,当时著名之宗匠。佛果谓:

  “雪窦颂一百则公案,一则则焚香拈出。所以大行于世。他更会文章,透得公案,盘礴得熟,方可下笔。何故如此?龙蛇易辨,衲子难瞒”。(卷一第二十三页)。

  佛果评唱雪窦颂古——“碧岩集”一出,对于当时影响颇大。有谓在碧岩会下亲承法音,悟入者颇多;更有谓读碧岩集悟入者,亦不可胜记。此处当知:闻法悟入固不易,看文字悟入更不易,有覌行基础者可尔。离覌行(坐禅之谓)而言悟入,实非稳便也。传说佛果弟子大慧欲毁碧岩集板,恐学人滞在言句障自悟门,如此,则用心良苦,但亦未免多事。何以故?碧岩集不易读,奚为毁版?读不懂障碍个什么?读懂又岂有障碍?留之亦可。真个“透得公案”,盘礴得熟,不但懂得雪窦颂古意、佛果评唱意,自亦懂得公案落处。只此透得公案盘礴得熟,即是初具参学眼,即是具覌行者,缘今禅自六祖至云门,最重见地;覌行就是要提高见地,处处着一参,总要随时惺惺着。现实生活莫非妙趣,无覌行者则当面错过。从上公案即禅者现实生活的反映。因他有覌行,所以能触事即真,当机即了,自有解脱处也。

  今禅自六祖发展至云门,积累的公案、法语却不少了,总称“语录”。语录的总集以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指月录等最着。盛唐、中唐、晚唐、五代、北宋,这一时期禅宗极盛,别行成书的语录却不多,唯公案和法语的内容,直是浑金璞玉吉光片羽,好似“古庙香炉”一般,真法海之鸿宝也。北宋初,已有“颂古”“拈古”的语录出现,大槪依据北宋以前的公案和法语说出自己参悟的见地。作颂子的即名“颂古”,用韵文,禅意以外好象也饶有诗意,最惹人情识。用平常说话来剖判的叫做“拈古”,象断狱的词儿,禅门也逃不了律例,俨然法官当庭。佛果亦给颂古拈古下了个注脚,他说“大凡颂古只是饶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卷一第六页)。后来又有将前人颂古拈古加以描述的,这就是所谓“评唱”了。北宋以前语录无许多般事,愈往后来愈是花样翻新。

  葛藤且止,下面听取古德公案、法语,以及雪窦颂古佛果评唱的下落究竟在哪里?

     
  
  现在为了方便起见,将碧岩集中依据的公案和雪窦的颂古、佛果的评唱最为直下醒豁的,选出几段,加以评述。即此便是碧岩集一书的主要内容和悟入要旨。佛果亦说:

  “古人事不获己,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见卷十第三十一页)

  这些公案中的对话当然是法语,另外当然也还有法语。公案,就是学人致问,师家接引,彼此对扬,各自就现实覌行露了些子见地而已。这其中看得出“事缘上悟,机用上显”的覌行功力,也看得出今禅自达磨六祖以至云门的宗趣所在。要参禅,当从这里入。浮山远录公云:“未透的人,参句不如参意;透得的人,参意不如参句。”句,就是法语,参句就是以后的看话头。什么叫“参意”呢?意即指公案的含意。一则则公案各有它的特点,也各有它的下落。依傍的是什么事缘?发明的是什么机用?语脉针线在哪里?一一都要透得。直言之,参意即是看公案。“透得公案,盘礴得熟”,对于覌行却是好也。这里引远录公的话,却要活看。前一语并不是说未透的人参不得句(看话头),不过还是参意的好些;见地未熟,看公案较为得力之故。后一语并不是说透得的人参不得意(看公案),不过还是参句的好些;见地已熟,看话头正尔得力之故。还须知道,参句的人应该在定境中起覌行,即是在静坐时提起话头直下照了之意。至于参意的人多分在散心位中,却应该看得公案深远些、全面些。看颂古看评唱都是为了帮助看透公案的方便施为。最吃紧处,是要把颂古评唱对公案扣得紧些,才有个入处。能够抓紧公案直下看透,自然丢了颂古评唱直穷得宗趣也。到了这步,已是个具有初步覌行资粮的行者了。再进拼一句话头参,包管得到禅悦为食,法喜充满。回头一看,公案、颂古、评唱、乃至话头,都是敲门砖。

  趁便在这里声明一例:本文依据的公案,老样子;雪窦颂子,无改动;唯佛果评唱则大有删节,仅取意便。删掉的一槪不用省略号,节出的自然联缀一气,这当中取舍很大。余下就是我的评述。

  (一)赵州至道无难(卷一第八页)

  举:赵州示众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旣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旣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佛果云:看走向什么处去,逐教上树去。]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佛果云:赖有这一着。这老贼。]

  佛果云:赵州和尚(名从谂,住赵州覌音院)寻常举此话头,只是“惟嫌拣择”。此是三祖僧粲信心铭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才有是非,是拣择,是明白,才恁么会,错过了也。鉄钉胶粘堪作何用。州云“是拣择,是明白”,如今参禅问道,不在拣择中,便在明白里。“老僧不在明白里,汝等还护惜也无?”汝诸人,旣不在明白里,且道赵州在什么处?为什么却教人护惜?这僧出来也不妨奇特,捉赵州空处便去拶他:“旣不在明白里,还护惜个什么?”赵州更不行棒行喝只道“我亦不知”。若不是这老汉,被他拶着往往忘前失后。赖是这老汉,会转身自在处,所以如此答他。如今禅和子问着,也道“我亦不知”,怎奈同途不同辙。这僧有奇特处,方始会问“和尚旣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更好一拶。若是别人,往往分疏不下。赵州是作家,只向他道“问事即得,礼拜了退!”这僧依旧无奈这老汉何,只得饮气吞声。此是大手眼宗师一向以本分事接人。盖为他平生无许多般计较,所以横拈倒用逆行顺行得大自在。如今人理会不得,只管道赵州不答话,不为人说,殊不知当面错过。

  [雪窦颂]:“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佛果云:瞎!将谓由别人,赖值自看,不干山僧事。]

  佛果云:雪窦知他落处,所以如此颂“至道无难”,便随后道,“言端语端”。你且道什么处是言端语端处?为什么“一却有多种二却无两般”呢?若不具眼向什么处摸索。若透得这两句,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种平怀泯然自尽”(信心铭语),别此四句颂顿绝了也。雪窦有余才,所以分开,结果算来也只是头上安头道“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虽然无许多事,“天际日上时月便下,槛前山深时水便寒”,到这里言也端语也端。雪窦头上大孤峻生,末后也漏逗不少。若见得透,自然如醍醐上味相似。若情解未忘,便见七花八裂决定不会如此说话。“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这是什么物事?只这便是交加处。这僧恁么问,赵州恁么答,雪窦拽来一串穿却,用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今人不会古人意,只管咬言嚼句有甚了期。若是通方作者,始辨得这般说话。不见僧问香严(智闲):如何是道?严云:枯木里龙吟。僧:如何是道中人?严云:髑髅里眼睛。僧后问石霜(庆诸):如何是枯木里龙吟?霜云:犹带喜在。如何是髑髅里眼睛?霜云:犹带识在。僧又问曹山(本寂):如何是枯木里龙吟?山云:血脉不断。如何是髑髅里眼睛?山云:干不尽。什么人得闻?山云:尽大地未有一人不闻。僧云:未审是何章句?山云:不知是何章句,闻者皆丧。山复有颂云:“枯木龙吟岂见道,髑髅无识眼初明,喜识尽时消息尽,当人那辨浊中清。”雪窦可谓大有手眼,一时与你交加颂出。虽然如是,都无两般。他末后有为人处,更道“难,难”!只这难,难,也须透过始得。雪窦凡是一拈一提到末后须归自己。且道什么处是雪窦为人处?“拣择明白君自看”。旣是打葛藤颂了,因何却道君自看?好彩,教你自看。且道意落在什么处?莫道诸人理会不得,设使山僧到这里也只是理会不得。

  上来举的赵州“至道无难”公案,佛果评唱极为细密有致,反复推勘直是八字打开了也。雪窦颂着实透得公案,盘礴得熟,但颂中引用僧问香严,后问石霜,又问曹山,一络索骨董极是难会。他只恁么道“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请问个中哪里是颂出“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佛果关于颂子的评唱比较也好,从容说来理路甚明,也有情急为人处。但对雪窦这句极难穿凿的淆讹句子却也在躲闪,他只说“雪窦可谓大有手眼,一时与你交加颂出”。何故这样吝啬?可惜佛果累了,手长却短,眼明却盲,果然再添一句“虽然如是,都无两般”。这样说话透得颂子吗?能将颂子透得公案吗?须知,佛果早已搬出了雪窦引用的一络索骨董底子来,叫人自寻。这正是他好处,切莫错会。此处若需疏通香严、石霜、曹山三个老汉的言句,可惜我也在说禅并非讲书。总之,那僧东家一问西家一问心头着实情然不下,这正是“至道无难”落在“唯嫌拣择处”。三个老汉答的颂的都是“言语直教烧不着”,真乃“言端语端”也。岂仅各各有出身之路,亦且各各有杀人之刀,俊哉!可是百余年后的雪窦也不放过,竟将三个老汉一一按验,说道“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这即正颂出公案“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语了也。“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此事大不易,故又下两个“难”字。这样说禅,也是贫儿数宝。请问参学人究竟理会得“至道无难言端语端”处么?理会得“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也么?“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看了这段公案,借雪窦佛果方便,盘礴得熟,许具一只参学眼。参千七百则公案也可,参一句话头也可,处处着一参,覌行纯熟定有透关时节。

  (二)临济佛法大意(卷四第八页)

  举:定上座问临济,如何是佛法大意?[佛果云:犹有这个在。]济下禅床擒住。与一掌,便托开。[佛果云:天下衲僧跳不出。]定伫立。[佛果云:已落鬼窟里,错过了也。]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礼拜?[佛果云:冶地里有人觑破,全得他力]。定方礼拜,忽然大悟。[佛果云:且道定上座见个什么?]

  佛果云:看他恁么直出直入直往直来乃是临济正宗有恁么作用。若透得去,便可翻天复地自得受用。定上座是这般汉,被临济一掌,礼拜起来便知落处。

  [雪窦颂]:断际全机继后踪,持来何必在从容。巨灵抬手无多子,分破华山千万重。

  佛果云:“断际全机继后踪,持来何必在从容。”黄檗大机大用,唯临济独继其踪,拈来时不容拟议,若踌躇便落阴界。“巨灵抬手无多子,分破华山千万重”。巨灵神有大威力,以手擘开太华,放水流入黄河。定上座疑情如山堆岳积,被临济一掌,直得瓦解冰消。

  这段公案直是吓怀人!机用上显,事缘上悟,要见便见,真好痛快。佛果评语雪窦颂,甚为简切最便参看。

  (三)洞山寒暑回避(卷五第八页)

  举:僧问洞山,寒暑到来如何回避?[佛果云:不是这个时节。]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佛果云:天下人寻不得,藏身露影肖何卖却假银城。]僧云:如何是无寒暑处?[佛果云:赚杀一船人,随他转也,一钓便上。]山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佛果云:真不掩伪,曲不藏直,临岩看虎斗,特地一场愁。掀翻大海,踢倒须弥,且道洞山在什么处?]

  佛果云:诸人且道洞山圈缋落在什么处?若明辨得,始知洞山下“五位回互”,正偏接人,不妨奇特。到这向上境界方能如此,不消安排自然恰好,洞山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此是偏中正。又道: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此是正中偏。若是临济下无许多事,这般公案直下便会。古人道:“若向剑刃上走则快,若向情识上见则迟”。

  [雪窦颂]:垂手还同万仞岩,正偏何必在安排。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虏空上阶。

  佛果云:其实入垂手与孤峰独立一般归源,了性与差别智无异,切忌作两橛会。所以道“垂手还同万仞岩”,直是无你凑泊处。“正偏何必在安排”,若到用时自然如此不在安排也。此颂洞山答处。“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此正颂这僧逐言语走。月照琉璃古殿似有圆影,洞山答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其僧一似韩卢逐块连忙上阶,捉其月影相似。洞山又答道“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如韩卢逐块走到阶上,又却不见月影。韩氏之卢骏狗也,中山之兔狡兔也,是其犬方能寻其兔。雪窦引以喻这僧也。只如诸人,还识洞山为人处么?良久云:“讨甚兔子。”

  这段公案却又恁地令人惊疑!机用上显,事缘上悟,绵里有刺,好生曲折。佛果评语雪窦颂,也很简明便于参看。

  (四)云门体露金风(卷三第三十页)

  举: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佛果云:是什么时节,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也。]

  云门云:体露金风。[佛果云:撑天拄地,斩鉄截钉,净裸裸,赤洒洒,平步青霄。]

  佛果云:若向个里荐得,始见云门为人处。其或未然,依旧是指鹿为马。这僧致个问端,也不妨险峻。若以寻常事看他,只是个管闲事的僧;若去衲僧门下命脉里觑时,不妨有妙处。且道树凋叶落时是什么人境界?云门不移易一丝毫只向他道“体露金风”。答得甚妙,亦不敢辜负他问头。盖为他问处有眼,答处亦端的。古人道“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若是知音的,举着便知落处,你若向云门语句里讨,便错了也。只是云门语句中多爱惹人情解,若作情解会未免丧我儿孙。“树凋叶落时如何”?“体露金风”。——句中不妨把断要津不通凡圣。须会他“举一明三举三明一”始得。你若去他三句中求,则脑后拔箭。他一句中须具三句:“函盖乾坤”句,“随波逐浪”句,“截断众流”句,自然恰好。

  [雪窦颂]:问旣有宗,[佛果云:深辨来风箭不虚发。]答亦攸同。[佛果云:岂有两般,如钟待扣。]三句可辨,[佛果云:如今是第几句?须是向三句外荐取始得。]一旋辽空。[佛果云:中。过也。祝着磕着,箭过新罗。]大野兮凉飙飒飒,长天兮疏雨蒙蒙,君不见少林久坐未归客,静依熊耳一丛丛。
 
 佛果云:凡出言吐气,须是如钳如铗有钩有锁相续不断始得。这僧问处有宗旨,云门答处亦然。“三句可辨”;一句中具三句,若辨得,则透出三句外“一旋辽空”也。射得太远,须是急着眼看。若也见得分明,可以一句之下开展大千世界。到此颂了。雪窦有余才,所以展开颂出道:“大野兮凉飙飒飒,长天兮疏雨蒙蒙”,且道是心是境?“树凋叶落时如何”?“体露金风”。——雪窦意只作一境。你若更作禅道会便没交涉。“君不见少林久坐未归客”,达磨未归,九年面壁,静悄悄地,且道是树凋叶落时,且道是体露金风?若问这里尽古今凡圣打成一片,方见云门的的为人处。“静依熊耳一丛丛”熊耳即嵩山少林也,前山也千丛万丛,后山也千丛万丛,诸人问什么处见?还见雪窦为人处么?也是“灵龟曳尾”。

  这段公案,也平实,也俊峭,直下是个境致。须知在这个境界中的问话僧和云门,乃至真至朴之人也。清凉无汗,所以住此。雪窦请来的达磨老,却带累杀人,他还要久坐。我这样说,一般却不然,这个境界有时也有,只是与达磨儿孙不同。我辈要过来作主人么?凉风拂暑,秋雨清尘,正是着力处。树凋叶落时许你见消息,“体露金风”是什么碗呜声。达磨久坐成劳也要起来。

  (五)云门人人尽有光明(卷九第二十一页)

  举:云门垂语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么生是诸人光明?自代云:厨库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

  [佛果云:自知一半。]

  佛果云:古人道“以无住本立一切法”,不得去这里弄光影,又不得作无事会。

  [雪窦颂]:自照列孤明,为君通一线。花谢树无影,看时谁不见?见不见,倒骑牛兮入佛殿。

  佛果云:“自照列孤明”,只是寻常用得暗,所以云门大师与你罗列此光明在你面前,且作么生是诸人光明?“厨库三门”,此是云门列孤明处也。“为君通一线”了,亦怕人着在厨库三门处。厨库三门则且置;花亦谢,树亦无影,日又落,月又沉,尽大地黑漫漫地,诸人还见么?“看时谁不见”,且道是谁不见?到这里当明中有暗暗中有明皆如前后步,自可见。雪窦道“见不见”颂好事不如无,合见又不见,合明又不明。“倒骑牛兮入佛殿”,入黑漆桶去也,须是你自骑牛入佛殿看是个什么道理。

  这段公案最惹人情解,却又令人有个提醒处。古来有这般汉,随时唤自己,“莫妄想,惺惺着”,你道奇特也无?只这“看时不见暗昏昏”,我亦可作“用时不见暗昏昏”看,一般何妨这样看。有些人自谓光明在抱,了解无失;及至用起来,却又犯错误,倒是何故?祖师门下客犯的不少,门外人自尔亦犯。所谓“人人尽有光明在,用时不见暗昏昏”,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达磨门下无住虚宗,那是行深般若波罗蜜。“光明”喻也,喻有情积聚之“知”之功用也。切勿错认定盘星!古德有言“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妙哉良言!自是时人不领会,将“驴鞍桥当阿爷下颔”,怎怪得。

  (六)智门般若体用(卷九第三十九页)

  举:僧问智门如何是般若体?门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门云兔子怀胎。

  佛果云:智门(名光祚,云门法孙,雪窦之师)道“蚌含明月,兔子怀胎”,都用中秋意。虽然如此,古人意却不在蚌兔上。他是云门下尊宿,一句语须具三句,所谓函盖乾坤句、随波逐浪句、截断众流句,亦不消安排,自然恰好;便去险处答这僧话,略露些子锋芒,不妨奇特。虽然恁么,他古人终不去弄光影,只与你指些路头,教人见。这僧问般若体,答道蚌含明月;又问般若用,答道兔子怀胎;他只是借其意而答般若光也(光喻般若之知)。虽然恁么,他意不在言句上,自是后人去言句上作活计。如今人但瞠眼唤作光,只去情上生解、空里钉橛,怎见此话落处。

  [雪窦颂]:一片虚凝绝谓情,人天从此见空生。[佛果云:须菩提好与三十棒,用这老汉作什么?]蚌含玄兔深深意,[佛果云:也须是当人始得。有什么意,何须更用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佛果云:干戈已息,天下太平,还曾见么?]

  佛果云:“一片虚凝绝谓情”,雪窦一句便颂得好,自然见得古人意。只这一片虚明凝寂,不必去天上讨,也不必向别人求,自然现前。谓情即是绝言谓情尘也。法眼圆成实性颂云:“理极忘情谓,如何得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还见么?“人天从此见空生”。须菩提(即空生)岩中宴坐,天人雨花赞叹,云是善说般若。若于此见得,便可见智门道“蚌含明月,兔子怀胎”也。古人意虽不在言句上,怎奈答处有深深之旨,惹得雪窦道“蚌含玄兔深深意”。到这里“曾与禅家作战争”。天下禅和子闹浩浩地商量,未尝有一人梦见在。若要与智门雪窦同参,也须是自着眼始得。

  这段公案也是最惹人情解,虽没有个明白提醒处,但语句里却有“物”。旁通一线:何谓体?原有此事,见到有此事,当然证此事;体也。何谓用?原无此事,需要有此事,当然行此事;用也。此两转语,世间法佛法种种事相,都是如此。弃事相而言体用乌乎可!般若不坏假名,自亦有体用,以是事相故也。噫,“蚌含明月,兔子怀胎”,岂令人迷?看古人对扬时的气象,看他抛出境界的意度,也是功夫。不得已说个一片虚凝,已是飘飘然了,切忌眼花!一片虚凝,状般若空覌也。旣是一片虚凝,体用又是什么碗?有僧闻老宿:“般若以何为体?以何为用?”老宿答的也是:“般若以何为体,以何为用。”将以此为诡辩得么?错!盘山和尚(宝积)说的好:“即此间闻非见闻,无余声色可呈君,个中若了全无事,体用何妨分不分”。

  这段公案雪窦颂的好,得力在请来须菩提挽中心子故也。佛果评唱也赖有须菩提指点着,以故中心子没有被拉偏也。

  以上东语西话暗昏昏地打了六段葛藤,到此收住。以下关于碧岩集再总说几句。
    
  
  
  
  碧岩集包括了一百个公案的雪窦颂古,单是把公案和颂古对看一下,却须具眼。喜好颂古的人,琅琅上口,不妨念得音调好;但对公案未必了知。佛果评唱的长行有十卷之多,他在公案和颂古每句下的着语也多,把长行看了,着语也看了,要通彻颂古透脱公案却须更着把劲儿。至于佛果评唱则颇不易看,意高词骤处略嫌繁,意深词简处又带涩,所在都有。我选出的六段,大加删节不害原文,正为此也,但他也有意到笔到的的杰作,如评唱“至道无难”段。全部评唱有一最大特点:气宇恢宏,词气激厉,目光炯炯如炬,提撕向上事正复甚妙也。

  雪窦乃云门宗人,百则颂古举云门的公案有十四个,举其他公案涉及云门且以为重点的有三个,举云门会下下的公案倒只有六个,合计起来二十三个。这个百分比不能说小了,在雪窦分上自是应该。可是佛果是传持临济宗的,说云门禅全部落在他家“三句”中,精义却少,且喜还有些昂扬之气。佛果说从上古公案却有佳处,有时且能突破雪窦。说临济禅手眼较熟,熟则重沓;说洞山禅手眼太生,生则不到;这也是一病。雪窦颂古举临济洞山的公案,真的未免太少了,得勿有门户知见?

  向前选出六段公案,今当一说选意。

  今禅剿绝不正知见,即是创具参学眼,以故选第一段赵州“至道无难”。临济机锋迅疾,一手端来塞口;洞山机贵回互,称滑了打脚;一个患急惊风,一个是慢郎中,选临济“佛法大意”洞山“寒暑回避”两段,始见今禅“异路却同辙”,也开学人眼。学人整日价眼光散乱,攀缘无已,又不肯丢包袱,且教你看个境致,以故选第四段云门“体露金风”。学人自谓有眼,仿佛大有光明在,给你针劄一下,以故选第五段云门“人人尽有光明在”。参学人也知参禅要得活般若现前,却偏于般若上打桩,耍体用玩,最为见病。空生会三乘共般若,将菩萨导入不共般若,顶得住事。以故选最末一段智门“般若体用”。齐此,始有行者作略,乃为学般若菩萨也。一百个公案仅选出六个,以示初学(连我在内)。书中尚有机用险绝事缘骇异的公案,光芒四射不敢逼视,只好留待当人殷勤参学取来自看了。

  碧岩集评述,到此为止。

  佛法至唐,经论翻译大致完备。唐以前弘传法义只有师法,至唐教派划然各宗兴焉。

  鸠摩罗什弘传龙树系之般若中覌学,东晋南北朝时盛行一时,影响极大。稍后,昙无谶传译大般湼槃经,湼槃佛性义的心性之学,影响亦巨。般若无相义,湼槃心性义,实为唐以前佛学义海之指归。于此二者会归一致,颖悟渊微彻法源底之大师,当首推道生。稍后,菩提达磨东来,但“借教悟宗””之说,如生公者实“借教悟宗”之高标也。达磨为今禅之祖,传南天竺一乘宗之般若空义,遣荡诸相,以无所得心悟入实相。无相之实相即是妙有,即真如、法身,亦即湼槃。覌行之功,要以无住之心现证其法性。以故达磨又说此心性义。实则湼槃亦隶般若,妙有亦空义也。由此覌之,般若湼槃之教,道生之学,与达磨一派固无二致。自六祖下至五家之禅,亦莫不以此“无相”“心性”二义为其禅学之中坚。所谓教外别传云者,实教内真传也。“借教悟宗”,贵在领宗得意,奋起无得正覌以趣行,始有少分相应。六祖初闻金刚般若经发起大心;再闻“无住生心”而得大悟。闻经,借教也;大悟,悟宗也;是名为“教外别传”,是名为“少室心法”。

  文内引的碧岩集,依杭州昭庆寺慧空经房本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四日写讫。时寓成都。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二、读六祖《法宝坛经》
  
  综述
  
  提到六祖惠能(六三八~七一三),谁都知道他在中国佛教史上地位的重要。禅宗自菩提达摩起,中经一二百年,传到了惠能即以崭新的姿态出现。那个时期,大唐帝国文物极盛,中国佛教也最发煌的时期,各宗派都已建立。禅宗的独往独来的风格和直下承当的教学法,都由惠能的努力趋于完成。他在禅宗的伟大业绩,真若“杲日丽天”。一面继承从上诸祖家业;一面开拓“生趣盎然言思罔及”的壮阔局面,后来的“五家”都是得到他的法乳滋养,继续作进一步的发展。

  六祖惠能的法语,门人法海等记录成帙,即今流传的“法宝坛经”。坛经,师在时据云即有。但在师入寂后不久,即有妄人任意改换,师得法弟子南阳慧忠有云:“……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坛经改换,添糅鄙谈,削除圣意,惑乱后徒,岂成言教?苦哉,吾宗丧矣!”(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都载)坛经是否出于荷泽派,这是一个问题。但坛经的刊本实多,在唐时的写本恐也不少。

  明季憨山德清,自云在曹溪得古本坛经,并为刊布。从明季到清末,海内知名丛林刊印坛经者,实不下数十家。要是将各本坛经对照一下,那却不是个别的词与字的出入而已,整句大段的不同都有。把坛经的记录历史和派系问题搞清楚,以及将坛经异本的考据校勘工作作好,这都是有意义的事。本文的写出,不是为给六祖作详细的传记,更不是为了坛经的记录派系问题,或坛经的异本考据校勘等事,而只是企图比较全面的介绍六祖禅学的特点,和它给予后代禅宗的影响而已。笔者所用的坛经,系成都文殊院戊午(一九一八)年刊本。

  本文叙述六祖禅要,在行文方面,有时是压缩坛经原文略录其概,有时是摘引坛经原文无损其旨,总之希望保持坛经中六祖心平行直的朴实风貌。至于笔者个人的观点和说明,适当地在每段或前或后都系著一些。不敢说有所阐发,只是就个人对于六祖禅要的看法打些闲葛藤罢了。
    
  
  一、大悟前后
  ( 本章字数:2211 )
  
  这段叙述六祖大悟前后的境界,分五小节即触发、廊下书偈、大悟、本来面目、风幡话。具见坛经自叙品。
    
  1. 触发――师卖柴际,见客诵经,一闻经语心即开悟。客云:“蕲州黄梅县东山,有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劝持金刚般若即自见性,直了成佛。”师安置老母,即至黄梅礼五祖。祖问:“汝何方人?欲求何物?”师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祖惟求作佛,不求余物。”祖曰:“岭南?獠若为堪作佛?”师曰:“人有南北,佛性岂有南北??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更欲与语,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师曰:“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未审和尚教作何务?”祖云:“这?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去。”

  师不识文字,因别人诵经,“一闻经语心即开悟”,这即是触发了本分事。后来禅宗参学,都是先求知有向上事,奋起顿悟意乐,然后料理本分事,亦即所谓向下事。师却是特例。这显示了不从文字也可入道,明心见性勿假他求。这样,足使村夫婆子不识文字的人,对向上事也会奋发起来。
  
  2. 廊下书偈――五祖一日唤门人总来,谓曰:“生死事大,不求出离,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呈看。若悟,即付衣法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则不中,见性之人言下须见。”众得处分,咸谓:“神秀上座现为教授师,必是他得。我等以后依止于他,何用作偈。”神秀果然于五祖堂前廊下壁间书写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祖知,仅云“依此偈修免堕恶道”而已。这个偈子,当时传遍东山。师于碓坊,闻一童子唱诵,知未见性。复求童子引至偈前礼拜,时有江州张别驾者亦在廊下看偈,师云“惠能不识文字,请上人教读”,并云“亦有一偈”。别驾惊讶,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师云:“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别驾言:“汝但说偈吾为汝书。”师说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亦书写在廊下壁间。徒众总惊,无不嗟讶,各相谓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祖知,恐人损害,将鞋擦偈,亦云“亦未见性”。众以为然。

  亲付衣法,是何等大事!能得的人,五祖早已识得了也。依偈子看,神秀不合得;惠能亦不合得,据款结案,得之者却不在偈子边。有人道,最好一齐打掉,以免闲扯葛藤,却贵祖庭清净。
  
  3. 大悟――五祖潜至碓坊,见师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当如是也。”并嘱夜半入室。祖为说金刚般若,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句,师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祖知悟本性,谓师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又传衣钵云:“汝为第六代祖,善自护持!衣为争端,止汝勿传。”祖恐人加害,令其速去,亲送至九江驿。祖云:“合是吾度汝。”师云:“迷时师度,悟了自度,蒙师付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祖云:“如是如是。”又云:“以后佛法由汝大行,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说。”祖归,众疑,诣问“和尚少病少恼否”?曰:“病即无。衣法已南矣。”问:“何人得?”祖曰:“能者得之。”众乃知焉。

  借教悟宗,达摩之所提倡。展转传来,师亦缘此大悟。金刚般若于诸部般若经中陈义幽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斯乃入处。师于五祖言下大悟,现证一切万法不离自性。此种悟境实难说明,只看大师向五祖一连呈述五个“何期自性”,这是何等见地,斩钉截铁不移易一丝毫,大有“鲸吞海水露出珊瑚”之势。五祖印证师之大悟,有“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之语,可知禅宗从五祖与师起,即很公开的以“明心见性”为宗旨了。
    
  4. 本来面目――师辞别五祖,发脚南行,至大庾岭。惠明等众,追及大师,欲夺衣钵。师掷下衣钵于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争耶?”即隐草莽中。惠明转念,曰:“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师遂出,坐磐石上,语惠明曰:“汝既为法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惠明良久。师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言下大悟。复问云:“上来还更有密意否?”师云:“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还照,密在汝边。”惠明又曰:“某虽在黄梅,实未省道,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师也。”

  后来在禅修中自提话头参看的“看话禅”,即是渊源于此。“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我本来面目?”即是一则最亲切最便参看的好话头。
    
  5. 风幡话――师隐遁十五年。一日思惟,时当宏法,遂出,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经。因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议论不已。师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印宗见师言简理当,不由文字,知非常人。云:“久闻黄梅衣法南来,莫是行者否?”师曰:“不敢。”印宗复问:“黄梅付嘱如何指受?”师曰:“指受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于是大师遂开东山法门,大宏顿教。

  这个公案,后来拈颂的也有。若以常情而论,这两僧岂不知风吹幡动、幡因风动的吗?但他们各自坚持一边,可煞作怪。师进语时,风幡固然在动,他却说不动。有的道,师了缘生不动理,但不动非事实,却又说个“仁者心动”。有的道,只“仁者心动”这一句,诸法性境现量,顿时显现了也。话虽如此,似则也似,是则不是,究竟向甚处见祖师? 
  
  
  二、开示般若行
  ( 本章字数:2661 )
  
  禅宗的思想中心,以般若为主。并撷取楞伽、华严、法华、涅槃、净名诸大乘经精义,以为旁通一线。这些经典里,有时叙述因缘,有时直说,有时议论,著著与禅有关,而禅宗的提倡也不能离经,在经教里须有所依据,同时又说明禅宗的特点在经教里亦高居上著。所以禅师们有时运用经教,信手来摘只言片段顿使它通体灵活,如“拈毫点睛”,便能“破壁飞去”,并不是按著经义说禅,只是借来一用,显自家杀活手段。
  
  说到禅宗宗旨,那就是在“明心见性”行般若行。学术上的理论必须系统化,禅宗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能以研究学术的态度、方法来对待它。自六祖以及后来各家,一期方便施设的言句,正令全提,重在用功,作为参学者的津梁罢了。不在文字上建立理论,而是在观行上权示方隅,依之用功也可,用功有得以之印证亦无不可。初参的人,为了得到禅宗见地,和培养顿悟意乐,明了各家言句宗旨也有好处,不是一向不许看经教,看语录。坛经中六祖开示的般若行,是记录了一生禅学主要宗旨,明心见性当于此求。
  
  师升座告大众曰:“总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善知识,菩提般若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善知识,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口但说空,万劫不得见性,终无有益。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须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行,则心口相应。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 
     
  以上总说般若行的重要性,以下分释摩诃般若波罗蜜:

  “何名摩诃?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 
 
  “世人妙性本空,无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
  
  “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象,……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善知识,自性能念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

  “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善知识,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善知识,一切般若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心,名为真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口莫终日说空,心中不修此行,恰是凡人自称国王终不可得,非吾弟子。”  
    
  大师这样释“摩诃”,特异乎教家。指出心量如虚空,即是摩诃,不可全当做表词。直指吾人见闻觉知之心量,或名自心、本心。切忌离却当前别求个心。心实无生,缘境故有,以缘境有,心实无生。一般经典说心乃虚妄义,喻如幻。禅宗说心,总指吾人当前心用,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去来自由,活泼无滞,即是般若。般若趋心量而为妙用,彰空性以显实相,全体作用唯在顿悟而已。心量中具种种性德,起种种妙用,唯般若乃可照了,或名自性,或名本性。性不外心,心起用时处处显性,总在一处也。是故禅宗于此有异方便,说心性也不落虚玄,宛转与人相亲,本地风光直示“现成”,唯其现成,即有顿悟可能。无顿悟意乐者,虽同是学佛中人也不知有此事,当然也不愿打点此事;此事,即指人人本分中“明心见性”之事。禅宗爱说本分事,不离体说用,说“全体作用”,佛意祖意,实不远人,人自远尔。于此明得,一语一默,一饮一啄,一切劳动作务都是佛事。人即是佛,佛即是人,更无余事。须知全体作用不是故弄玄妙,更不是教人起模画样穷追心性。
  
  教下谈心性总著点“玄妙”,似隔层罗?看月,要人穷追。禅宗便不是这么,把心性说成是寻常事,昭昭在人耳目,不离生活日用。当下明得即是,穷追即不是。穷追心性,被说成为“手执夜明符,不觉天已晓”。
  
  “一切处所,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了了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是般若,口说般若心中常愚,常自言我修般若;念念说空不识真空。般若无形相,智慧心即是。”
  
  “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于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上两段也与教家释法有异,不拨弄名相,专就著境与离境上说明“此岸”和“彼岸”,昭昭然揭出他自家悟入处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般若行。
  
  般若观智掌握在手,一切行无非般若行,以所观察处都任运显露真性。所谓“念念若行是名真性。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善知识,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去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当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悟此法者,即是无念、无?、无著,不起诳妄。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
  
  禅宗在四祖道信前以楞伽印心,道信时初劝人持诵摩诃般若波罗蜜,五祖弘忍偏重金刚般若,到了六祖惠能大师金刚般若成为禅宗的宗典。缘六祖初闻人诵金刚而触发宿机,闻五祖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金刚经语而大悟,正说明六祖于金刚经的关系的深切了。他经常劝人持诵金刚经说:“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经中分明赞叹,莫能具说。……若大乘人最上乘人,闻说金刚般若心开悟解,即知本性自有般若,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若开悟顿教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善知识,内外不住去来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能修此行与般若经本无差别。……善知识,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顿见真如本性。……善知识,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是以将此教法流行,令学者顿悟菩提,各自观心自见本性。” 
   
  六祖的般若不是粘在境上而著重在对境无染著的,称之为“无念”,为“般若三昧”。
  
  “善知识,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善知识,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 
六祖禅之所以是继承达摩禅的正统心法,正是“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来去自由通用无滞”的全体作用的禅法,触目遇缘在不染著的无念心中,无不即是佛的境界。
  
  
  三、接机
  ( 本章字数:2938 )
  
  现在叙述六祖接机大事。六祖在接机上,已开后来五家风范,这种教学法,看似活脱无定,实则却有所指,当之者自知。师之作风甚为平实,祖师禅偶露一鳞半爪,还没有像后来诸家“剑刃上走、冰棱上行”的种种险道。险道接机,原出于不得已,因为后来大家都知道有祖师禅了,未能顿悟的竟流为口头禅,知解宗徒多落似见,如不给他狠狠地一札,岂能剁根解缚,陷虎之机,险宕之句,于是成为教学内容。唯六祖在接机中处处所透露宗旨,大体上未离“借教悟宗”的达摩禅。
  
  师开示学涅槃的计四人:一印宗,师为说佛性常无常义。二尼无尽藏,师自说“涅?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字一义不合经文”。三志道,师为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一偈要义,志道闻说大悟。四志彻,师为说佛性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又说一切善恶有法皆是有常,正是佛说真无常义,志彻因之豁然大悟。开示念诵法华三千遍的法达,为说法华宗趣及三车区别,达言下大悟。开示念诵楞伽千余遍的智通,为说三身四智,通亦顿悟。这些接机因缘,都看得到师之悟境真实,语言平实,既不是依经解义,也不是离经违义,主要的是教导学人掌握绳墨于己手,法达所谓“心悟法华转”是也。以下更郑重地叙述几则接机大事,这却是五家鼎盛以前禅宗最重要的公案。机用上显,事缘上悟,处处著一参,明确地开创了后代宗风。
  
  1. 即心即佛

  法海问曰:“即心即佛,愿垂指谕!”师曰:“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吾若具说,穷劫不尽。”法海言下大悟。后来马祖出世,全力提倡“即心即佛”,悟者极多。恐落窠臼,又云“非心非佛”,悟者亦不少。且道即心即佛是,非心非佛是,俱是,俱不是?如果只在语句上琢磨,饶你怎样商量定夺,恐未梦见在。
  
  2. 一念知非
 
  智常先礼神秀,请示本心本性,秀云:“汝之本性犹若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无一物可知,是名真知,……但见本源清净即名见性成佛。”智常犹未决了,参礼大师。师示曰:“彼师所说犹存知见,故令汝未了。”即随说一偈:“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曾解方便?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智常闻偈,心意豁然。

  若论此事,一念知非差能合拍,尽大地有几人?宁可一念知非掉头不顾,不可被“是埋却脚跟。灵光显现,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不是教你认得个灵光将为自己,所谓光不透脱亦是病。
  
  3. 不落阶级
 
  行思禅师问祖曰:“当何所务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来?”曰:“圣谛不为。”祖曰:“落何阶级?”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三贤十圣,落于阶级渐乘之机,圣谛第一义,犹落于筌囗言教之迹,般若无念,大象截流,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见下)在六祖门下被颂为“二株丹桂”,岂偶然哉。
  
  4. 污染不得
 
  怀让禅师,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参扣曹溪。让至礼拜。师曰:“什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师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师曰:“即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让豁然契会。遂执事左右一十五载,日臻玄奥。后住南岳,大阐禅宗。

  以上两则接机公案最为著名,最极重要。后来五家传灯演化,都源于青原、南岳两师。“不落阶级”已揭洞上之旨(道吾、云岩、石霜、洞山诸师),“污染不得”创发济北之宗(黄檗、沩山、睦州、临济诸佛)。一个是机贵回互,深心与你就路还乡;一个是逼拶念头,不惜为你死中求活。这两则公案,后来拈提唱颂的很多,有个古德的偈子大可以引发爱好祖师禅猛究力参者一助。偈曰:“彩云影里仙人现,手把芙蓉扇遮面,急须著眼看仙人,莫看仙人掌中扇。”
      
  5. 不会佛法
 
  一僧问师云:“黄梅意旨甚么人得?”师云:“会佛法人得。”僧云:“和尚还得否?”师云:“我不会佛法。” 
   
  这则公案,后来拈颂的也多,且不谈它。传付衣法天下名闻,这僧岂有不知?为啥还问“黄梅意旨甚么人得”?六祖早已深辨来风,且答他道“会佛法人得”。莫谓老实人说老实话,须知老实话也要老实人听,这僧果然不顾危亡,敢向骊龙颔下探珠,再问一句:“和尚还得否?”(险!)若是别人便上了他绳索,六祖缓缓的道个“我不会佛法”。这僧只得饮气吞声无奈他何。一往观之,似则也似,是则不是,请问祖师意究竟落在那里?有的道“打破大唐国觅个不会佛法的也难得,会取不会的好”。且喜没交涉。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飞鸟迷却林。
  
  6. 汝试塑看 

  蜀僧方辨谒师,师曰:“上人攻何事业?”曰:“善塑。”师正色曰:“汝试塑看!”辨罔措。

  这则公案拈颂的比较少。但见白骨流光,怎能熬出油来。蜀僧方辨谒师,大概为了塑像,人有长技,岂得不显。有像可塑,听其塑像,师一“正色”,塑性即失。可惜方辨当面错过,狼籍不少,大师机不妄发,发即必中。方辨虽罔措,无奈已中的也。此则公案,较之后来扬眉瞬目有个指踪者,实无二致。金碧辉煌,丹青藻饰,人人易入画境。此一幅吴道子白描观音,又遗落了线条,更显得白描得妙。请问那里是它白描妙处?且忌眼花!
  
  7. 翻卧轮偈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云:“卧轮有技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惠能没技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这则公案拈颂的也比较少。卧轮这个戆才算得个汉子,敢道“有技俩”;六祖智镜朗照,照出他未明心地。且道那里是卧轮未明心地处?心地又作么生明?卧轮的帐,六祖与他了也,且不说他。只如六祖自说“没技俩”,莫便是随它去吧?百思想一任百思想,见色闻声有个色心声心乃至对境种种心,亦任它去者。管它菩提是什么碗?对,对,这样就叫第六代祖师得么,恐有人不肯在。岂不知,悟了还是旧时人,悟了还是旧时行,悟了只不是旧时见地。

  以上叙述了七则著名接机公案,于明心见性一端却大有指踪。假若未了般若何由悟得,亦复不知用功关键贵在顿悟,则大有隔碍。传付衣法其尊在此。般若照了诸法实相,心性真际,全体作用惟在顿悟。般若经虽可通义解,但必遵龙树中观学,此即达摩所说“南天竺一乘宗”。般若空义、无相义、无作义、显实相境,若无顿悟则难与相应。何为顿悟?直下照了,念念还即无念,乃顿悟。般若即含顿悟义,“豁然开朗,净种跃如”(欧阳竟无语),此即顿悟之活般若。般若须顿得,即在佛说三句:“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于此要求于一刹那际悟得,即是顿悟之般若。当前心量照了一切法,即是般若起用,亦不离三句,亦是要求直下照了,即于诸法而得自在,此即顿悟之妙境,般若之能事也。诸部般若经处处彰顿,说诸法即非处是名处即是彰顿;说无所得,以无所得故,即是彰顿。凡此种种举不胜举,若不顿悟则无由体现。读般若经者应觉知也。达摩门下借教悟宗,贵在领宗得意,由楞伽转而为金刚般若,及至六祖,畅说般若行,明心见性揭顿悟为大功。全体作用万法皆如,此即参究宗趣之所在。以此看禅宗公案及诸大师语录言句,当有入处。握法王正印,佛佛点头。源远流长,谁不沾洽于无疆!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三、石头禅要  
 
  
  一、石头传略及其悟缘
  ( 本章字数:916 )
  
  石头名希迁(700—790),端州高要陈氏子.幼而岐嶷;既冠,然诺自许.乡民畏鬼神,多建祠杀牛以祀,师数毁祠夺牛以归,莫能禁者.后造曹溪得度,具戒于罗浮.六祖将示灭,问曰:和尚百年后,希迁当依附何人?祖曰,"寻思去".及祖顺世,迁每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第一坐问曰:汝师已逝,空坐奚为?迁曰:我禀遗诫,故"寻思耳".第一座启发他诣吉州青原山静居寺参礼行思(一740).思师曰:子何方来?迁曰:曹溪.思曰:将得什么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思曰:若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迁又曰:曹溪大师还识和尚否?思曰:汝今识吾否?迁曰:识又怎能识得.思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迁又问:和尚自离曹溪,什么时至此间?思曰:我却知汝早晚离曹溪.曰:希迁不从曹溪来.思曰:我亦知汝去处也.曰:和尚幸是大人,莫造次.他日,思师复问迁:汝什么处来?迁曰:曹溪.思乃举拂子曰:曹溪还有这个么?曰:非但曹溪,西天亦无.思曰:子莫曾到西天否?曰:若到即有也.思曰:"未在,更道!"迁曰:"和尚也须道取一半,莫全靠学人."思曰:"不辞向汝道,恐以后无人承当."一日思师问迁曰:有人道岭南有消息.迁曰:有人不道岭南有消息.思曰:若恁么大藏小藏从何而来?迁曰:尽从这里去.思然之.思师令迁持书与南岳让和尚,曰:汝达书了,速回,吾有个鈯斧子与汝住山.迁至彼,未呈书,便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岳曰:"子问太高生,何不向下问?"迁曰:"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岳便休,迁便回.思师问迁:子返何速,书信达否?迁曰:书亦不通,信亦不达,去日蒙和尚许个鈯斧子,只今便请.思垂下一足,迁便礼拜.寻辞,往南岳.迁于天宝初,至衡山南寺,寺之东有石,状如台,乃结庵其上.众仰之,号曰"石头和尚".偶一日见负米登山者,知为送供,师愍之,即移庵梁端.贞元六年十二月一十五日顺化.春秋九十一,僧腊六十三.门人相与建塔东岭.后来国子博士刘轲,钦尚祖风为碑纪德.德宗谥无际大师.
  
  文中,思师与石头几番问答,及思师印可处,关系极大.若于此一一透得,后来曹洞一宗什么机贵回互忌犯当头,权开五位兼立功勋,善为保护谨防渗漏.这一络索禅道的纲宗尽在这儿把得了也.
    
   二、石头主要的开示和接机
  ( 本章字数:586 )
  
  谁字话
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
马祖常道"是什么",石头又教看个"谁",一对无孔铁笛.参学人却要经受得住,透得"谁"字话,始解作活计.须知本分事从来不是强加于人的.解脱谁不爱,有缚即不得;净土谁不欣,有垢即不得.抓着缚者垢者造生死业者是谁,当即还汝解脱、净土、涅槃了也.若存爱欣之情,依然成错.此是为中下乘说.若是上根灵利者,只见在在处处一般,定要分别却难下手.所谓"一种平怀,泯然自尽".到这里缚解、垢净、生死涅槃是什么碗?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
  
  西来意
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问取露柱.曰:学人不会.师曰:我更不会.
这僧问师,恰是撞着露柱,险些磕破脑壳.还教"问取露柱",更添冤苦.只如露柱解说西来意也无?有者道,明知说不出西来意,便这般信口推与露柱了.要且不然."学人不会"露柱怀胎,"我更不会"露柱生儿,会得这两转语,于西来意便算破参,作么生会.
  
  石头接机的开示,甚为简到,以上仅选了两段,也加上了标题和说明.石头遗有"参同契"与"草庵歌"两种著作,而"参同契"对指示禅法上更为重要.
  
  传称师因看肇论有得,遂掩卷,不觉寝,梦与六祖同乘一龟,游泳深池之内.觉而念曰:灵龟者智也,深池者性海也,吾与祖师同乘灵智泛性海矣,遂著"参同契",曹洞一宗心法即自此启发.
    
  三、石头印可的弟子
  ( 本章字数:2628 更新时间:2010-6-12 12:45:39 )
  
  石头门风孤峻,虽不如马祖法会之盛,但所印可的弟子却个个保任功深,护持谨严,有足多者.弟子中药山最为杰出,当另为专文叙述,此处从略.今仅介绍丹霞、大颠、长髭三师,以见石头一系之禅道风规.

  邓州丹霞天然禅师 本习儒业,入长安选官,旅次遇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师蒙指示,即造江西马大师处,马师指见石头,执役三年,头与剃染,味道已深.师再谒马祖,祖问:"从甚处来?"师曰:"石头."祖曰:"石头路滑,还跶倒汝么?"师曰:"若跶倒即不来也."
  
  石头诚然孤峻,但冷地里机变无常,活人眼目.自谓参学有得之徒,若与之逞机辩,靡不滑溜失路者."石头路滑",马祖深知.邓隐峰辞马祖到石头,祖曰:"石头路滑".峰曰:"竿木随身,逢作戏."便去.才到石头,即禅床一币,振锡一声,问:"是何宗旨?"头曰:"苍天苍天."峰无语,却回举似马祖,祖曰:汝更去问,待他有答,汝便嘘两声.峰又去,依前问,石头乃嘘两声.峰又无语,回举似马祖,祖曰:"向汝道石头路滑."此处马祖问丹霞:"石头路滑还跶倒汝么?"请看丹霞答道:"若跶倒即不来也."这是何等本领,能在马祖座前夸口.他不于石头处有得,敢尔如此.后来清世宗胤禛妄选语录眨剥丹霞,云霞入灭,垂一足未及地,是见地不到地,遭护法神显化.这真是供出自己见地不到地,成了个瞎驴汉.
  
  现在且节录丹霞上堂法语一则,请参看,识取禅海一沤.
阿你浑家,切须保护,一灵之物不是你造作名邈得,更说甚荐与不荐.吾往日见石头,亦只教切须自保护此事,不是你谈话得.阿你浑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什么?禅可是你解的物?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阿你自看.……今时学者纷纷扰扰皆是参禅问道,我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一饮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虑,在在处处有恁么的.若识得释迦,即这凡夫是,阿你须自看取.莫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夜里暗双陆,赛彩若为生?无事,珍重!
这般说话真是见地超群,悟境玄深,不愧石头之子.
  
  潮州灵山大颠禅师 初参石头,头问:"哪个是汝心?"师曰:"现言语者是."头便喝出.经旬日,师却问:"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头曰:"除却扬眉瞬目将心来?"师曰:"无心可将来."头曰:"原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师于言下大悟.
  
  觅心了不可得,即得安心竟,这是从上祖师已行规模,为啥这里却不然?且道是同是别?还是另有奥妙处么?头曰"除却扬眉瞬目将心来"这一句,却鞭策得紧,尽气力也搬不动,所以他只得道个"无心可将来".这比他前番答的"现言语者是"已大为进步了."无心可将来",与从上祖师也不异,为啥不蒙石头老汉点头?这老汉反而说出"原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这当然异于"现言语者是",不然,怎得大颠言下大悟?可是大颠究竟怎的会悟?悟了又悟到个啥?这却必须努力一参.洞山答"主中主"语,有云:"恁么道即易,相续也大难."师住后上堂云:
  
  夫学道人须识自家本心,将心相示,方可见道.……吾今为汝诸人分明说出,各须听受.但除却一切妄运想念,现量即汝真心,此心与尘境及守认静默时全无交涉.即心是佛,不待修治,何以故?应机随照,冷冷自用,穷其用处了不可得,唤作妙用,乃是本心,大须护持不可容易.
  
  这般说话,平实甚平实,难构却难构,念一遍似清风拂面,且道从哪里入?
  
  潭州长髭旷禅师参石头,头问:"什么处来?"曰:"岭南来."头曰:"大廋岭头一铺功德成就也未?"师曰:"成就久矣,只欠点眼在."头曰:"莫要点眼么?"师曰:"便请."头乃垂下一足,师礼拜.头曰:"汝见个什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据某甲所见,如红炉上一点雪."
  
  这样同答,好似天造地设一般,美则美矣,切莫开眼做梦."垂下一足",正中妙挟;"红炉上一点雪",妙尽功勋;若人不会也不分外.
  
  有僧参长髭,禅床一匝,卓然而立.师曰:"若是石头法席,一点也用不着".僧又禅床一匝.师曰:"却是恁么时不易道个来处."僧径出去,师乃唤,僧不雇,师曰:"这汉犹少教诏在."僧却回,曰:"有一人不从人得,不受教诏,不落阶级,师还许么?"师曰:"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僧乃退身三步,师却禅床一匝,僧曰:"不惟宗眼分明,亦乃师承有据."师乃打三棒.
  
  自己家里人,相见也分宾主.看这老参禅和,却有些子汗臭气,不是州县白蹋僧,无奈绳索在会石头禅的长髭手里.这僧会是会得,只为目前有物,硬作主张,不解转身,这叫做门杠子禅.长髭道"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即使门杠子禅消融了也.末了赞师,也是消融后的自赞.师乃打三棒,有者道,咦,还有尝罚么?一任商量,终归消融.
  
  石头嗣法弟子,仅举这三位略说一下,其余如天皇、大同、大朗、小朗等师,则无暇叙述.吾人详看上举的丹霞、大颠、长髭三师的禅风,即可足知石头禅道是如何的深固幽远却又冷巂多姿的了.弟子们得其印可亦非容易.
  
  马祖、石头是同时代的人.石头长马祖约九岁,马祖先石头两年化去,皆六祖而后的宗门巨匠.两师虽师承宗风有别,但所提持者毕竟为一事.两师道义弥笃,亲切无间,无丝毫门户畛域之见,实为后代师表.如药山首造石头之室,未能决了,石头教往马大师处去,药山见马祖言下契悟,侍奉三年,然后乃返石头,在石头处则体道更深,石头且以偈赞之,深蒙印可.又如丹霞初礼马祖,祖雇视良久,说道南岳石头乃汝之师,丹霞抵石头终了大事,再谒马祖祖亦印可.象这样的事还不少.两师当时却以阐化禅宗为职志,有时亦由参学僧口里,暗通消息,时时相见.如石头问新到:从什么处来?曰:"江西来."头曰:"见马大师否?"曰:"见."头乃指一橛柴日:"马师何似这个"僧无对,却回举似马祖,祖曰:"汝见橛柴大小?"曰:"没量大."祖曰:"汝甚有力."曰:"何也?"祖曰:"汝从南岳负一橛柴来岂不是有力."这僧多嘴,正好为两师互迪消息,他亦不知,于他外人啥事.
  
  还有个庞居士尽心参禅,出入两师之门.初谒石头,乃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头以手掩其口,庞豁然有省.后参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庞于言下顿领玄旨.居士悟后经常亲近两师,且与两师弟子禅道往还.从这些公案事实来看,两师禅道并不如后代分列门庭标新立奇.两师的宗风虽别,提持则一.宗风之异全系才调不同,方便挕化,岂能据此另定两师宗旨?五家出自两师,以后各各曲立宗旨,另有缘故,后当详说.雪窦赞颂两师之言曰:"十影神驹立海涯(马祖),五色祥麟步天岸(石头)",可谓妙善形容矣.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四、马祖禅要
 
禅宗自六祖惠能(638—713)而后,直如春工化雨孕育万方。六祖生当初唐,大宏顿教法门。此时教下,三论宗则已衰歇,天台宗亦不绝如线。义学最盛者当推窥基一系之唯识宗,法藏新创之华严宗,以及南山律学而已。祖师禅初启宏规,传至马祖与石头,禅宗大盛。两师参学创化正当盛唐开元天宝之际,中经中唐、晚唐、五代,下迄宋初,秉承两师法系之禅宗则衍成五家,顿形璀璨之象。不惟掩盖教下义学,且更影响我国传统的儒学而为之孕育宋以后之新的“理学”。马祖石头的禅风,精力弥满,含蓄闳深,实足以代表我国汉地佛教之极致。马祖嗣南岳怀让禅师,石头嗣青原行思禅师,故于六祖同为法孙;同源异流,各具超方手眼。“江西主大寂(马祖谥号),湖南主无际(石头谥号),古德谓往来憧憧不见二大师者,无知之人也”。即此可知两师地位之重要。马祖借棒喝显机用,后来百丈、黄檗、睦州、临济诸师直下承当,要见便见,真乃“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临济语)。石头不动声色绵密有致,后来药山、道吾、云岩、洞山诸师亦承担勿替,回互宛转,“半肯半不肯”、(洞山语)以启发学人。当时两师弟子们是互相参学,后来临济洞山两家贤俊也是互参其师。唯马祖石头以来的禅风,因各人的才调、悟缘、作风有异而自成格调,并非天下同风,亦无以言句定宗旨之说,不过为了成就学人以悟为则。五家以前,全体作用惟在以本分事接人;五家以后,悟得本分事了,必须体会宗旨方许接人。或体会宗旨,具足顿悟意乐,亦可豁破本分事。宗旨的权说,可以印证修证,也可保任学人的悟境,更重要的必须在日用生活上,劳动作务上,要求见地端正,即事明宗。马祖石头两师之示教,实乃五家禅道曲立宗旨依据之本母。
  
一、 马祖传略及其悟缘
马祖名道一(708—788),汉州什邡县人。容貌奇伟,俗姓马,人们尊称为马祖。幼岁于本邑罗汉寺出家,受具于渝州圆律师。开元中,一往南岳住庵,常习坐禅。南岳般若寺怀让禅师(677-744),六祖真子,往访道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一曰:图作佛。让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什么?让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耶?让曰:磨砖旣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一曰:如何即是?让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让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一闻示诲如饮醍醐。礼拜问曰:如何用心即合无相三昧?让曰:汝学心地法门如下种子,我说法要譬彼天泽,汝缘合故当见其道。又问:道非色相云何能见?让曰:心地法眼能见乎道,无相三昧亦复然矣。又问:有成坏否?让曰:若以成坏聚散而见道者非见道也。让即说偈曰: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花无相,何坏复何成。一蒙开示,心意超然。侍奉九秋,日臻玄奥。后得让师印可,谓“得吾心,善古今”。马师初住建阳佛迹岭,旋迁临川,栖南康,龚公二山,所游无滞,随摄而化。四方学者云集座下,人才杰出。当马师阐化江西时,让师问众曰:道一为众说法否?众曰:已为众说法。让曰:总未见人持个消息来。众无对,因遣一僧去,嘱曰:待伊上堂时,但问“作么生”?伊道的言语记将来。僧去,一如让旨,回谓让曰:马师云“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少盐酱”。让然之。贞元四年正月马师示疾。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师曰:“日面佛,月面佛。”二月一日沐浴,跏趺入灭。世寿八十,僧腊六十。元和中追谥大寂禅师。包佶为碑记述,权德舆为塔铭。
 
    二、马祖主要的开示和接机
(一)体会大道
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曰:向伊道不是物(此即让师答六祖“说似一物即不中”之意)。曰: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曰:且教伊体会大道。
此则答话,直截掏出释迦心肠。说法四十九年撒赖说他未曾说着一字,虽是实供,却无人肯信,也无人证明,真是钝置黄面老汉,到头落得一场羞惭。虽在湼槃会上百千种喻说个佛性,亦是惹得人“眼花撩乱口难言”。不意千百年后被马师败露拆穿,不直一文钱。只如马师说“且教伊体会大道”,这又是个啥圈儿?学人切忌眼花,被他手法遮掩过去!
(二)藏头白海头黑 
僧问: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西来意。师曰:我今日劳卷,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西堂(即智藏),堂云:何不问和尚?僧云:和尚教来问。堂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即百丈)去。僧又问百丈,丈云:我到这里却不会。僧却回,举似师,师曰:“藏头白,海头黑。”
佛果勤云:“若以解路卜度,却谓之相瞒。……这僧将一担懵懂换得个不安乐,更劳他三大尊宿入泥入水,毕竟这僧不瞥地。……殊不知古人一句截断意根,须是向正脉里自看,始得稳当。……若论此事,如当门按一口剑相似,拟议则丧身失命,又道,譬如掷剑挥空,莫论及之不及,但向八面玲珑处会取。……要会藏头白海头黑么?五祖先师(名法演绵州人)道:封后先生”。
上面引碧岩录佛果语,足以说明这个淆讹公案当如何参究,今不再剖。只有一点当交代一下,马师劳卷,西堂头痛,百丈不会,且道其中有西来意也无?
(三)西来意 
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只今是什么意?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近前来向汝道。僧近前,师劈面便掌,曰:六耳不同谋。
这三个答话,便见马师机用活脱。言中有路谁人唯唯,说禅打人赤心片片,切莫孤负马师好。“西来意”,一般是指达摩从西土来传个什;和临济向黄譬问“如何是佛法的的大意”是同一语义的话头。后来百丈、黄檗、睦州、临济等师,拈一条白棒或一声喝来回答这问话,果无来由么?盲加瞎棒乱喝,岂得雷同无过?棒下知归,当报恩无极!不是棒,便是喝,且道什么处是西来意?
(四)东湖水 
师问僧:什么处来?云:湖南来。师曰:东湖水满也未?云:未。师云:许多时雨水尚未满?
这个答话,石头一系全在里许。后来他家里人着语对答,个个解游东湖水。道吾云:满也。云岩云:湛湛地。洞山云:什么劫中曾欠少。请看这一络索禅道,还能分得彼此么?闲话且置,这般对话一似人情之常,道了也就完了,若是具眼参学的便不然,撞着道伴交肩过,岂不可惜!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明眼人也不较少,借问一句,哪里是许多时雨水,而今还有雨水么?
(五)传持何法 
有讲僧(即教下讲经的法师)来,问曰:未审禅宗传持何法?师却问曰:未审座主传持何法?主曰:忝讲得经论二十余本。师曰:算是师子儿否?主曰:不敢。师作嘘嘘声。主曰:此是法。师曰:是什么法?主曰:师子出窟法。师乃默然。主曰:此亦是法。师曰:是什么法?主曰:师子在窟法。师曰:不出不入是什么法?主无对(百丈代云“见么”)。遂辞出门,师召曰:座主!主回首。师曰:是什么?主亦无对。师曰:这钝根阿师。
这则问答,将禅宗与教下的密切关系透露了,暗穿针线不易摸索得着,必须仔细参看。后来禅宗诸师拈提祖意教意是同是别跟这一则公案却有些渊源,不可忽略。在这段话里,座主问禅宗传持何法,马祖却反问座主传持何法,这里实在透露了消息。不是见问就反问济得了事。无奈座主讲得经论不明佛意,却成了个担板汉。心里想当师子儿,发言呈解却成了野干鸣。绳索在马师手里,调弄得他团团转,“出窟”、“在窟”正是妄想流识,怎识他“嘘嘘”“默然”之意?被马师问个“不出不入是什么法”,果然乌珠突出说不上来,只得懡 告辞。马祖不孤负他,召了,回首了,要他瞥地,再曰:“是什么?”可惜座主这番又失照也。担板太重心眼昏昏,非钝根而何?座主一再错过且不管他。而今若于百丈代云“见么”处荐得,不妨灵利。若于马师曰“是什么”处荐得,也不为分外。笔者尽情漏泄了,检点将来,却还成了个担板汉。
以上选了五段马祖主要的开示和接机;以下再节录两段直说的法语,最便初机。
一日谓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一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以“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汝受吾教,听吾偈曰:心地随时说,菩提亦秖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
一日示众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故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云何言无尽灯。……建立亦得,扫荡亦得,尽是妙用,妙用尽是自家,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若不然者,更是何人?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是解脱,解脱者即是真如,诸法不出于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经云“在在处处则为有佛”。……如天起云忽有还无不留踪迹,犹如划水成文不生不灭是大寂灭,在缠名如来藏,出缠号净法身。……性无有异,用则不同。在迷为识,在悟为智;顺理为悟,顺事为迷;迷则迷自本心,悟则悟自本性。一悟永悟,不复更迷,如日出时不合于暗,智慧日出不与烦恼暗俱。了心境界、妄想即除,妄想旣除即是无生,法性本有有不假修。……若见此理真正合道。随缘度日,坐起相随,戒行增熏积于净业,但能如是何虑不通。
 
    三、马祖印可的弟子
马祖会下得法者众,据云出八十四人善知识,法道之盛罕有其匹。时人称马祖道场为“选佛场”,大冶洪炉锻炼出许多铜头铁额汉,叹未曾有。嗣法印可诸弟子中,以百丈、南泉、归宗、大梅、盐官、盘山等师最为杰出。除百丈、南泉须另为专文叙述外,现略介绍诸师学道用心、接人机缘于下:
(一)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
上堂:……诸子,莫错用心,无人替汝,亦无汝用心处。莫就他觅,从前只是依他解,发言皆滞。光不透脱,只为目前有物”。
这般说话,看似寻常,实则不然。只如他说“无汝用心处”,究竟用心不用心,心若为得用?牛头法融大师关于若为用心的问题,指出“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当人自看,勿须解说。只如归宗说的“莫就他觅,从前只是依他解,发言皆滞”;“光不透脱,只为目前有物”,归宗这一句,道出参学人用功不得的病根,实是无上法药。后来云门拈提极为有力,成为云门宗最重要的言句宗旨。
大愚一日辞师,师问什么处去?愚曰:诸方学五味禅去。师曰:诸方有五味禅,我这里只有一味禅。愚便问:如何是一味禅?师便打,愚忽然大悟,云:嗄,我会也。师云:道道,愚拟开口,师又打趁出。愚后到黄檗,举前话,檗上堂曰:马大师出八十四人善知识,问着个个阿漉漉地,只有归宗较些子”。
这则接机,尽情的显示了大机大用,不愧为马祖真子。黄檗乃百丈真子,睦州、临济之师,临济大悟,得睦州成全,也得大愚力。这一法系传至临济,透顶透底的掌握了祖佛慧命,法界众生若不于此乞命而得了当者,几希!
(二)明州大梅山法常禅师
初参马祖,问如何是佛?祖曰:即心是佛,师即大悟。遂之四明梅子真旧隐,缚茆燕处。马祖闻师住山,乃令僧问,和尚见马大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师曰:大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曰:大师近日佛法又别。师曰:作么生?曰:又道非心非佛。师曰: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曰:梅子熟也”。
这般说话,句里有眼,悟处真实,哪可回换。一任马祖通变无方,在大梅眼里只落得个“惑乱”伎俩。从这则公案中磕着,虽在千百年后许你亲见马祖。
(三)盐官海昌院齐安国师
僧问大梅:如何是西来意?大梅曰:西来无意。师闻乃曰:一个棺材,两个死汉”。
这般说话,惹得人哭笑不得。“一个棺材,两个死汉”,不但解与推倒,也解扶起。推倒处且不问,哪里是他扶起处?道将一句来。
师一日唤侍者曰:将犀牛扇子来?者曰:破也。师曰:扇子旣破,还我犀牛儿来。者无对”。
这样答话,看得出盐官悟处深玄。侍者无对,不明自己,怎识盐官?后来投子代云:“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石霜代云:“若还,和尚即无也”。学者到此还需着把力。
(四)幽州盘山宝积禅师
上堂:心若无事,万法不生。意绝玄机,纤尘何立。……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极则。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投影。”
上堂:夫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复是何物?……若能如是心心无知,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始为道矣”。
这两则上堂法语,甚为明快,乍看,跟教下言句也不较多,意解卜度一下倒也可以。
马祖嗣法弟子,仅举这四位一些接人公案,即可知马祖禅道是如何的深广无涯莫可测量的了。其余如鲁祖、紫玉、章敬、兴善、麻谷、大珠、杉山、石巩、鹅湖、无业、天王、东寺等师,则不暇叙述。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五、百丈禅要       

  一、行状简介
关于百丈大师生平行由事迹,历史资料遗存者少,今参考有关诸书暂作一行状简介,并略加评论。
大师名怀海(720一814),福州长乐人,王氏子。儿时随侍母入寺拜佛,指佛象问母曰,此为谁?母曰佛也。师曰形容与人无异,我后亦当作佛。廿岁离尘,三学赅炼,闻马祖创化江西操心依附,为祖侍者。檀越每送斋饭来,师才揭开盘盖,马大师便拈起一片胡饼,示众云“是什么”?每每如此。师在马祖会下承马祖亲自提撕,旋即大悟。未几,住洪州新吴界大雄山,以所处岩峦峻极故号百丈。四方学者麇至。
师乃宗门巨匠,其于后之禅宗及整个佛教之影响,实深且钜。今当略为推考建立丛林清规这一大事。
禅宗自达磨至六祖惠能,直指之道浸成最胜法幢。马祖以棒喝显机用,灵俐汉往往得入。虽行棒喝,亦以寻常言句示教,理趣超然;断人命根,绝人情识,不容拟议。这些都说明了禅宗在教学方法上的巨大变革。此一变革,一方与教下经论诸家有异;另一方与谨慎细行的昆尼师亦多扦隔。禅宗一天天的发展,使它拥有无数徒侣,因此,在领导僧务上,在独特的参学法事上,即要求产生新的制度与之相适应。这是实际形势的发展。相传“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实为佛教大事,功绩不可磨灭。五祖宏忍开东山法门,虽有专门禅宗道场的意味,但仍遵律制。马祖时宗风大畅,禅刹兴建自有其因。百丈抱立清规之志,实识时务之俊杰。宋杨亿“古清规序”有云:
百丈大智(谥号)禅师,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来多居律寺,虽列别院,然于说法住持未合规度,故常尔介怀。乃曰:佛祖之道,欲诞布化,原冀来际不泯者,岂当与诸部阿笈摩教为随行耶?
宋赞宁的高僧传百丈传有云:
或曰: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随乎?海曰:吾于大小乘中博约折中,设规务归于善焉。乃创意不循律制,别立禅居。
可惜百丈手订的丛林清规原作已失,或保留几许于元代“敕修百丈清规”中,但原作面貌实难寻绎。兹根据杨亿古清规序,赞宁高僧传百丈传,约略可钩勒出百丈丛林清规的主要内容:(一)不论高下尽入僧堂。集中参学人住止一处,堂中设“长连床”,睡卧坐禅均在此。(二)住持称长老,居方丈。(三)不立佛殿惟树法堂。长老上堂说法,或与参学人激扬宗要,均于此行之。(四)行普请法上下均力,规定集体劳动,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这一条最特出,实是当时建立新兴丛林的经济基础。这四条可说是百丈清规的纲骨。就当时情况看,却能适应禅宗新形势的发展和要求。这个制度是为禅宗服务的,禅宗表现的无比智慧和理性,即是支持这个新制度的主要因素。能战胜权威极大的律宗,且能抗衡经论讲席,岂易易耶?百丈胸罗经纶,创制卓越,加以他伟大禅行的感召,当更易推行。赞宁僧传百丈传有云“其诸制度与毗尼师一倍相翻,天下禅宗如风偃草,禅门独行,山海之始也”。这却是定评。
大师提持的禅学,与日用生活的实践紧密结合,要求在作务执劳中体会到即此是佛事。禅宗积极进取的乐观精神,充分的表现在实际的劳动上,这与大师的倡导和身教是分不开的。师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众皆不忍,密收作具而请息之。师云“吾无德,怎合劳于人”。既遍求作具不获,而亦忘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语流播寰宇矣。
唐元和九年甲午岁,正月十七日归寂,享年九十五。长庆元年敕谥大智禅师,陈诩为塔铭。(见全唐文卷四六六)
二、大悟因缘
百丈悟道因缘,乃宗门中极其光明煊赫的一件大事。今依百丈广录及禅宗诸种语录记载,录出原词,试作一比较详尽的叙述。分两段如次:
1.野鸭子话 
师为马祖侍者,经三年。在这三年中耳濡目染自有进益,何况马祖最善教人。
一日,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
经行见野鸭,自在飞过去,也是寻常境致,马祖岂不知,偏要拈来问侍者,此即发悟弄引,勿乃舐犊情深。可是这个境界一杀那间翻转来,就不是一般眼色耳声之境了。祖“遂把师鼻扭”,果然突出难辨。师“负痛失声”,却还有点气息。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啊呀呀,几曾离得。师于言下有“省”,省个什么?“光非照境,境亦非存”(用盘山语),活般若显现了也本分事岂离得它?这个省悟之境,虽一时顿得,但尚未消融,请看下面这位海侍者消融悟境的过程:
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借睦州语,“大事未明如丧考妣,大事既明如丧考妣”)。同事问曰:汝忆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什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扭得痛不彻(惟我能知)。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取和尚去(怎敢违背也)。同事问大师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大师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亲言出亲口,哪得第二人来)。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教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正所谓蓬荜生辉无上欢喜)。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外人怎得知)?师曰:适来哭,如今笑(有辈古人可比,常啼菩萨得般若,直至如今笑不休)。同事罔然(一家有事百家忙,头顶石臼跳一场)
笔者于这段重要语句下稍加赘语,省得唠叨吧。“适来哭,如今笑”,这即是百丈消融悟境处,悟境虽则消融了,本分事也得到了办,可是必待生我的亲人看看样子,此事却须与马祖相见,且看他怎生相见?
次日,马祖升座。众才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
马祖顶门一只眼,到处为人开,饶你“幽州江口石人蹲”他也知道其中事。识浪流转,真常流注,哪消般若一盯。“师出卷却席”这是什么心行,不用妄测,这是得的人通消息的样子。“祖便下坐”,正是:竿头丝线动,钓得锦鳞归,师出卷却席,马祖不于众中问,到了方丈才问,这是“其中人”说话,合该如此。譬如无价大宝成交,原用不着不识宝者在场。“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诚然诚然,其痛犹在。“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当然要检验一下明了大事的关节。“鼻头今日又不痛也”:透关去者。师徒这般相见,圆满了这场功德。至于向甚处留心一节,饶舌一句:发无上心,具足顿悟意乐,只平常心中知有向上事,即可遇缘磕着也。向初心参学人(连我在内)允许如此说,非干他百丈大悟。
2.再参话 
百丈悟则悟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有“再参”的大悟因缘在。
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这是禅宗最著名的“再参话”公案。赤日炎炎,威光逼人,马祖为百丈显大机大用,百丈也得他大机大用,父子同道,子孙相传,此即以后临济宗传承的无上纲要,急须着眼。
百丈一日谓众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被马大师一喝,直得三日耳聋。黄檗闻举,不觉吐舌,说道“今日因和尚举,得见马祖大机大用”。黄檗旋承百丈印可。
百丈另一法嗣曰沩山,沩山之嗣曰仰山,亦曾论赞“再参话”。沩山问仰山:百丈再参马祖因缘,此二尊宿意旨如何?仰曰:此是显大机大用。沩曰:如是如是。
这几个老古椎,都是直系亲属,都说“再参话”是显大机大用,传到后来也无异词。机用究竟应该怎样理会呢?实则机用即是临时活脱的方便,直下驱遣它,它即当下有所显。生动活泼于境无滞,却有所指;难为拟议,却又令人开眼,此其可贵处。若无活般若、活祖意,自机不离位,自用无着落,就没有资格谈大机大用了。自己不具眼,却更难识得它。
临济宗盛行后,临济远孙,象汾州善昭、石门蕴聪(俱首山省念法嗣)等等诸大善知识,关于再参话皆有拈提。汾州云:悟去便休,更说什么三日耳聋。石门云:若不三日耳聋,怎得悟去。东林常总示众云:“当言不避截舌,当炉不避火迸,佛法岂可曲顺人。东林今日向騼龙窟内争珠去也。百丈大智不无他三日耳聋,汾州、石门怎免个二俱瞎汉,只这三老还曾悟去也无?良久云:祖祢不了,殃及儿孙。”中兴云门宗的雪窦也曾拈云:“奇怪诸禅德,如今列其派者甚多,究其源者极少,总道百丈于喝下大悟,还端的也无?然刀刁相似,鱼鲁参差,若是明眼汉瞒他一点不得。只如马祖道‘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百丈竖起拂子,为复如虫御木,为复啐啄同时,诸人要会三日耳聋么?大冶精金应无变色。”又,真净克文有再参话颂:“客情步步随人转,有大威光不能现。突然一喝双耳聋,那吒眼开黄檗面。”还有,死心悟新将雪窦拈语又给它一拈:“云岩(悟新住云岩时)要问雪窦,既是大冶精金应无变色,为什么却三日耳聋?诸人要知么,从前汗马无人识,只要重论盖代功。”
关于这个再参话公案,征引了上面一连串骨董,勿需再为解说,请当人仔细的看。有者道,三日耳聋莫是证悟得“前后际断非去来今”的境界么?岂特此也,再搬些语录里来的,要且没交涉,切莫这般计较。总之马祖振威一喝,百丈就聋了三日,聋得恰好。“寂寂声消何处去?帘外晴空日影斜”,仔细的看看日影斜也未?聋子的眼睛定然看得端的。
马祖以棒喝显机用,能使参学人悟去,恰似叫黑漆桶放光一般,真乃顿教法门最上乘方便,虽从上祖佛也要攒眉。百丈乃马祖亲自抚养之嫡子,脱尽廉纤,无点滴渗漏,他全会得他棒喝下的活般若、活祖意。冥会幽眇之境,发趣自在之行,握祖佛正令,洞般若真照之机用,唯百丈履践得到。后来百丈出黄檗,黄檗出睦州、临济,此即临济宗三大宗师。黄檗固多言句示人,棒喝行令时亦有之。至睦州,行棒不以“势”而以幽默出之,生杀纵夺与其孤标峭绝的禅风紧相适应。至临济,叹观止矣!震般若雷音,大檛涂毒鼓,棒喝机用活脱尽显,般若真照逐处全彰,断命根重予正命,绝情识再予知识,未曾有也。三师恢张马祖百丈禅道,譬如龙象蹴踏非驴所堪。临济宗法乳充沛,资历艰深,于直指之道射力风高无出其上,实非无由。
这儿说棒喝,为的明了禅宗在教学方法上的一种巨大变革,极为难能可贵。俟说临济宗时,当再说棒喝旨趣。

  三、接机中的重要开示
这一大段打算叙述一下百丈在接机中的重要开示,此即百丈禅要所在。于此须知,离开公案便不可能另说禅要。概括式的说一通,譬如雾里观花,终隔一层。不于公案吸取禅要,未见其可。现在仅选了百丈十个公案,每个公案都有它要解决的中心问题。无已,还须分段依次说之。
1.不逢着、若逢着即举似和尚 
未说百丈接机的公案,首先说这一则他怎样应对马祖的公案。这则公案主要在解决禅宗“知有”以后。怎样对待“有”的这一问题。
马祖一日问师(百丈),什么处来?师曰:山后来。祖曰:逢着一人么?曰:不逢着。祖曰:为什么不逢着?曰:若逢着即举似和尚。祖曰:什么处得这消息来?曰:怀海(诸书也有作某甲)罪过。祖曰:却是老僧罪过。
这则公案即当得曹洞宗一宗纲要。曹洞宗回互之旨,就侧重在“知有”以后,如何对待“有”的观行智慧。
药山有云,“我今为汝说这个语,显无语的他那个本来无耳目等貌”。诚哉是言。百丈打从山后来,经了个寂静所在,却不是空走一蹚。他自己虽则知有,且识得它,但它无耳目等貌,阿谁能与相逢?马祖却关切的发问“逢着一人么”?百丈心里有数,所以从容不露的答道“不逢着”。此正显示出“若不知有,怎解凭么道(洞山语)”的智慧。马祖激赏百丈,随时总要提撕着,再加紧一问“为什么不逢着”?百丈已是深知那无面貌汉的究竟了,那汉从来无家可住,岂能呼唤得出,不知有却也不曾失,一念无私,通身无影,最好不知,所以百丈只能兼带的答道“若逢着即举似和尚”。此正显示出“若知有,怎肯凭么道(洞山语)”的智慧,马祖于此尚然不许,荡尽今时,宁容尊贵,遂赫然追问“什么处得这消息来”?百丈见这一问,自知已是怜伤了那个,所以答道“怀海罪过”。末了马祖自说“却是老僧罪过”,事从他起,绳索在他手里,不仅怜伤那无貌的,且更逼拶百丈说那个,所以这老汉也说个“罪过”。他父子俩煞有手段,只这罪过二字竟将上来一递一解的迹象拂净了。罪过二字是叮咛于人,于触证之境亦知有亦不知有总须保护。般若经中处处说“善为护念”,即于智慧触证之境当以智慧善为保护之意。不知保护则成罪过,自知触犯的罪过,罪过即非罪过,翻成保护矣。此乃后之曹洞宗特加垂训之处。此一则公案法味弥深,却堪把玩。他父子俩机用宛转,回互得妙;不存正位,那管大功。于此一则公案,石头药山一系提持之禅道,总包无二。
2.不道饥饱 
现在说百丈接机的开示了。师谓众曰:有一人长不吃饭不道饥,有一人终日吃饭不道饱。
这是百丈普为初心参学人而发的径截开示。主要在权立知有向上一著,借以激发明了本分事。
参禅可不比猜哑谜。有者道:初一句莫是兑本有之性吧,自性清净湛然不摇,他不受食,故云“长不吃饭不道饥”。次一句莫是说现前的心吧,四种食(段食、触食、思食、识食)都把与它,它亦不拒,故云“终日吃饭不道饱”。这般讲说正是打哑谜儿猜。饶你自谓猜得对,当于教意,这究竟于自己本分上何干?这样便算得明心见性了么?大远在。
一向说心说性转易迷却人。禅宗则不然,不如说个“长不吃饭不道饥”“终日吃饭不道饱”的更亲切些,更靠拢些。有人道,百丈说的吃饭是喻,并不亲切,心性才是亲切的真法。有人道,心性正是喻,叫做理喻,谁知他亲切?吃饭才是亲切的真事。抬杠子了,一任抬吧。若我等伴随着吃饭的、不吃饭的这两人,则成三人去也,这不更加迷惘人么?只如百丈说的究竟是一人是两人呢?可煞难定。只这难定,正是他亲切处。百丈说的这两句话实在耐人寻思(寻思,是宗门禅法,俟说沩仰宗、曹洞宗时当揭发此意)。
后来洞山立五位功勋,竖论禅宗观行顿中次第,第一即“向”。僧问如何是向?洞山曰:吃饭时作么生?又日:“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若明得洞山指示,靠着百丈开示的这两句话,初心正好用功。所说向者,向即趋向。若不先准备知有,又无顿悟意乐,趋向个什么?且慢说“趋向即乖”的话,若不趋向岂得顿悟此有的真际?又怎得转漉漉地的智慧?源头活水,涧底游鱼,必须于此挹取,所以必须“向”也。洞山提出“吃饭时作么生”,这句分量多重,向之有在,合该如是。到了功候成熟消息通时,始顿悟得“长不吃饭不道饥,终日吃饭不道饱”的那个无耳目等的那人面貌。进一步会亲自撞着洞山道的那个“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的真实悟境功夫。至此,乃为真知有者,乃为了办本分事者,已非门外汉,当是个中人。
百丈此一则普为初心参学的开示,实在重要。以后沩仰宗则在万古断碑的夹缝里提倡,临济宗则在烈焰余火烧焦时提倡,至于曹洞宗虽然于无人处暗穿针线,却正是明明的提倡者。将百丈这两句开示,作为曹洞宗初心纲要对待,正是合格。
3.每日区区为阿谁
云岩问:每日区区为阿谁?师曰:有一人要。岩曰:因什么不教伊自作?师曰:他无家活。”
这则公案,跟“不道饥饱”是同一问题。拿参看来说,这个比较还容易入些。百丈对初心人不行棒喝,一味平实商量,他却在暗穿针线度人也。“绣出锦鸳鸯,优游池水下”,要看他针头如何著。
云岩名昙晟,药山之嗣,洞山之师,实曹洞宗一宗主脑人物。他在百丈会下参学二十年,因缘不契,后造药山,因答对药山问百丈说什么法,他叙述了几则,叙述到百丈下堂句“是什么”话时,药山道“何不早恁么道,今日因子得见海兄”,云岩始于言下顿省。据此,可知云岩在百丈处尚未透彻,经药山提醒方乃瞥地。不在百丈处熏习般若,何有日后的云岩?不经药山一点,云岩岂能识得百丈些许?又岂能了办本分事知有向上一著子?百丈、药山二作家,可惜云岩在百丈处耽误了,且幸在药山处得着。
每日区区为阿谁”?这样的疑问人人总有,不拘何时,都不自觉的吐露出来。虽然谴责似地吐露了,却依然算了,还是忙去了,几曾得到解决。云岩问百丈这话,就在企图解决它。百丈答他“有一人要”,一般的说,就是有一人要你每日区区为它忙,你却不得不为它区区的忙着。究竟谁是那一人?莫是现前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么?是则总是,但与有一人却还大有区别。从古以来,剪开这一线的般若菩萨不在少数。药山剪开了,他为初心人说那一人最简明,他道“他那个本来无耳目等貌”,这是实语,诚当会取。
云岩问“每日区区为阿谁”?百丈答他“有一人要”,即指那无面貌的要你区区着。此时云岩觉着多事,大似不愿区区的样子,所以再问道“因什么不教伊自作”?他那个既无耳目等貌,岂有作耶?怎教“无舌人解语、无手人行拳”呢?所以百丈只得答道“他无家活”。洞山更饶舌,指出“常在动用中,动用中收不得”。这个无面貌的人,从不离开当人,不管你知不知。他无家活却要人区区,你若东想西想不好生地为它区区着,即祸事生。反之,明得它了,每日区区更有意义。若也不明,虽不曾失,却磨折得你区区的更为难过。
这则公案作为后来曹洞宗的初心纲要,使其初步知有,却甚适当。百丈两句极简净的答语一针即札,又爽朗,又俊俏,跟踪去吧。“有一人要”,即与当人日用生活劳动作务等,都搭上针头也,只消将知有之意安放在运为处,定当触着。
上举百丈三个公案开示,多借用曹洞宗意来剖露它。以下要说的公案,多显现量悟境,多明活般若的真知见,机用异趣,如秋夜月明,如春池鱼跃,从文字三昧中教人别有会心处。
4.并却咽喉唇吻道
沩山、五峰、云岩侍立(百丈)次。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山曰:却请和尚道。师曰:不辞向汝道,恐以后丧汝儿孙。又问五峰,峰曰:和尚也须并却。师曰:无人处斫额望汝。又问云岩,岩曰:和尚有也未?师曰:丧我儿孙。
这则公案,表现出百丈正在检验弟子们是不是洞达本分事这一基本问题。“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就是要你不在言句下拟议、寻觅,依实供通。洞达本分事的人,自有出身之路,哪能系罩得住。沩山(名灵祐)云:“却请和尚道”,依实供通了也。雪窦对此拈云:“却请和尚道,虎头生角出荒草;十州春尽花凋残,珊瑚树林日杲杲。”五峰(名常观)云:“和尚也须并却”,也依实供通了也。雪窦颂云:“和尚也并却,龙蛇阵上看谋略;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秋空飞一鹗。”大家请看,哪里是沩山、五峰依实供通处?博得雪窦如此好颂。云岩云“和尚有也未”?雪窦颂此云:“和尚有也未?金毛师子不踞地。两两三三旧路行,大雄山下空弹指。”颂意甚明,只“两两三三旧路行”一句,令人涉疑。其实未达本分的,无出身之路的,都在两两三三里,有甚可疑,百丈对这三个弟子的答语,不是很深切明著的么?他的答语正是检验后的评判,不可忽略。百丈答语,正是指出你既依实供通,人们也就可如其分剂的下断。很干脆,无实可依,自领罪状。云岩以后在药山处悟了,他自己承认在百丈会下二十年心灯不续,药山还道他“二十年在百丈俗气也不除”,百丈当时评他为“丧我儿孙”,雪窦眨他是“大雄山下空弹指”,语有分寸。
5.不落不昧 
这个野狐禅公案,很为著名。仔细检点将来,他只在辨明大修行人具般若知见者,于业行的因果法则当更为洞晓而已。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识法知惧幸勿造次!关于公案的经过情况,不拟词费,不录原词,略说点要节:
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错答这一问,说道“不落因果”,祸事,祸事,带累自己堕野狐身。请百丈大师代下一转语,答云“不昧因果”,且喜竟于言下大悟,脱野狐身。情节仅此而已。这莫是白日青天在做梦么?可是却有这场梦。
这个公案知道的很多,评论的也不少,用不着闲扯了。且说临济远孙慧南,住持积翠时,有一道圆禅人依罡。南公法席甚盛,参学者众。
道圆一日宴坐下板,忽闻二僧举野狐话:一云‘不昧因果,也未脱得野狐身’,一云‘不落因果,又何曾堕野狐来’,道圆闻之耸然!因渡涧猛省,见南公说其事未终,流涕至颐。南公令其就侍者榻熟睡,睡醒,忽起作偈曰:不落不昧,僧俗本无忌讳,丈夫气宇如王,怎受囊藏被盖?一条榔甚纵横,野狐跳入金毛队。南公见之,为之助喜。
这是窃听了商量野狐话而有所发明的好样子,节引于此,代笔者解说。
6.奇特事
问:如何是奇特事?师日:独坐大雄峰。僧礼拜,师便打。
这个公案,显示第一着不可近傍,悟虽不无,已落第二。不悟,又成钝置。百丈冷地里露些子气概,有纵有夺,辨别得特煞分明。这里大雄峰,正是百丈山主峰,百丈拈来就用,紧峭合拍。用“独坐大雄峰”来答他“如何是奇特事”,也通义路,也可话会,不管怎样我等几曾实到过这“独坐”二字的境界来。真的到过了,说什么奇特,也落它第二。岂不见妙高峰顶不见德云,却于别峰与善财童子相见。问话僧礼拜,莫非他悟得了?敢道见着百丈?师便打,哈哈,这才是大人作略,向上还有事在。
7.观音入理
普请锄地次,忽有一僧闻鼓鸣,举锄头大笑,便归。师曰: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曰:适来肚饥,闻鼓声归,吃饭。师乃笑。
百丈会下,一众禅和子,安于劳动生产,却不容易。这些人都是来参学佛法的,百丈调理得作务执劳即是佛事,于此明得,才见真实受用。普请锄地,上下均力,已是百丈手订的制度。此种大人作略,即是当时禅宗对于佛教的最大改革。一时诸方皆以此为典则,效行者众。这且不说它。只如这僧“闻鼓鸣,举锄头大笑,便归”,倒是何故?如无禅道滋养,便尔胜任愉快,且能流露出如此乐观的法喜情绪么?百丈说,“自古至今,佛只是人,人只是佛”,不于人事体得佛法,不于佛法融贯人事,即为魔外。所以法华经云:“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百丈赞叹这僧,说道“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这即许可这僧,于作务执劳明得即是佛事,却有真实受用。百丈固然随喜,为了成就他,待归院后乃唤这僧当面检验,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这僧见处真实,不劳牵引,当即答道“适来肚饥,闻鼓声归,吃饭。”这般答话,却无些子走作,引得百丈老汉忍俊不禁,不期然的竟陪笑了。我等今日参看这则公案,当于这僧大笑处和百丈这一笑处着眼,这个就叫做“观音入理”,别无玄妙。
8.开得多少田
百丈一日因普请开田回,问黄檗曰:运黎(檗名希运)开田不易?檗曰:随众作务。丈曰:有烦道用。檗曰:怎敢辞劳。丈曰:开得多少田?檗将锄筑地三下,丈便喝,檗掩耳而去。
这则开田公案很明显,正是家里人在商量劳动中贯彻禅行的问题。百丈问“开得多少田”?在考验黄檗是不是如实的在劳动中体会到劳动即禅行的真精神。黄檗“将锄筑地三下”,表现了他几曾失却这个活儿。虽未明说,却比明说还加深。百丈洞明了黄檗的受用境界,于是下一“喝”来印可他。不仅此也,这一喝却又在勘辨黄檗是不是坐在悟处不知转身?此正“机不离位,堕在毒海(洞山语)”的妄见。毕竟黄檗鼻孔撩天,劳动中悟得的活般若,岂于此区区处著而不解转身向上者耶?当即掩耳而去。喝声已晓,妙哉掩耳!百丈不忝为马祖嫡子,黄檗亦不辱百丈门风,真是一家有幸子孙赖之。走,带一只眼开田去者。
9.大好悄然
赵州参。师问:近离甚处?曰南泉。
师曰:南泉近日有何言句?曰:未得之人直须悄然。师便喝,州作怕势;师曰:大好悄然。州作舞而出。
赵州名从谂,南泉真子。于马祖为法孙,于百丈为后学,与黄檗沩山等为同辈,同门昆仲则有长沙、子湖诸师。赵州乃宗门元匠,悟境湛深,见地卓绝,行履受用得大自在。诸方称为“赵州古佛”。当另说“赵州禅”专篇。
此时赵州参百丈,正在悟后历练禅道,锐进无休。古德谓“赵州八十犹行脚,只因心头未悄然,及至遍参无别事(别或作一),始知空费草鞋钱。”南泉说的“未得之人直须悄然”,这却是实语,未得者急须争取:百丈突然下一“喝”,却在考验赵州是不是作到了或滞在悄然处。“州作怕势”,故意作出转身路疏,而引出百丈“大好悄然”,带赞带贬的冷评,赵州两俱不受,“作舞而出”。是描绘出两大作家相见的典范作略。
10.是什么
师有时说法竟,大众下堂,乃召之,大众回首,师曰:是什么?
百丈这个打破常规普为接机的重要措施,的确功高,拟议不得。同时的药山大师特目此为百丈“下堂句”,深有意趣。有人说上堂说法人人谛听,正尔惺惺;怕你分别记取,要你言下知归,所以百丈于下堂时放此一线威光,直下教人抖擞精神顿然瞥地去。可是这其中召不回首的灵俐汉和漆桶都有。召既回首,听得雷音似的“是什么”了,这其中也有灵俐汉和漆桶两者,灵俐汉就此过去,漆桶开始学步,这即是下堂句的功高处。这“是什么”一句,创自马祖拈胡饼示众,这是海侍者当年常听惯了的,现在这般使用它。海侍者足报马大师的大恩了。
这一句,“是什么”,在宗门中切忌信口使用!说法无有着落,言句中无眼,一直指的反而曲了。若是会得海蚌儿禅(用宗杲喻)的,当下打开,心肝五脏俱时呈现,若问于人,当人自会明得,这倒可以使用得它。
说百丈接机中的重要开示,仅止于此。有志斯道者,不拘动静时节,若能摄取一则公案,或一句话头,参看一下并不妨事。临济说,“譬如潜泉鱼,鼓波而自跃”,此事哪能依傍得着。好在有如许的公案话头给人方便,正好体究,一旦触翻向上关键,敢道庆快平生。自己明得了,有了自己的禅要,公案话头又值得什么?未能“地”一下,未经一番顿悟周旋,且不要虚轰。
 
四、法语选要
百丈广录”中载有大师长篇法语,给教眼不明、宗眼昏花的人看了,鲜有不骇叹者。佛说诸部般若,处处总说“若闻此般若波罗蜜不惊不怖当知是人宿植德本,善根深厚”等语。我读百丈法语,也作如是观。今仅于广录中慎重的节选了五小段法语,以此念诵直看,预办禅宗见地,培养顿悟意乐,实大有好处。以每段首句标题,末系以个人意见,略明要节,作随喜之助。
1.灵光独耀
上堂: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这八句法语不要看容易了,正是融合了道生以后几百年来有关弘阐般若涅槃两大经的精髓。达磨六祖门下家传直指妙法,即在此处,急当从苗辨地。般若遮诠,即涅槃所表;涅槃表诠,即般若所遮。说经有先后,现证则一。般若空性,涅槃佛性,岂有二致?百丈“三学赅练”,加之悟处甚深,所以他道得出。即此八句,可称做百丈禅要总纲。
2.如何得心如木石
问:对一境如何得心如木石去?师曰:一切诸法,本不自言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净,亦无心系縳人。但人自虚妄计著,作若干种解会,起若干种知见,生若干种爱畏。但了诸法不自生,皆从自己一念妄想颠倒取相而有。知心与境本不相到,当处解脱。一一诸法,当处寂灭(非是断灭),当处道场(非可立义)。……若垢净心尽,不住系縳,不住解脱,无一切有为无为縳脱心量,处于生死其心自在,毕竟不与诸妄虚幻尘劳蕴界生死诸入和合,迥然无寄;一切不拘,去留无碍,往来生死如门开相似。
夫学道人,若遇种种苦乐称意不称意事,心无退却;不念名闻利养,不贪功德利益,不为世间诸法之所滞碍;无亲无怨苦乐平怀;粗衣遮寒,粝食活命,兀兀如愚如聋稍有相应分。若于心中广学知解,求福求智皆是生死,于理无益,却被知解境风之所漂溺,还归生死海里。
佛是无求人,求之即乖;理是无求理,求之即失。若著无求,复同于有求;若著无为,复同于有为。故经云:“不取于法,不取非法,不取非非法。”又云:“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说心如木石相似,差近达磨壁观非此心量,无有觉知,等同木石)。不被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即生死因断,去住自由。……同事利益,以无著心应一切物,以无碍慧解一切縳,亦云应病与药。
这段法语,即就诸法不自生的空观以明禅宗见地,正阐般若旨趣,实无异龙树大师说般若。关于“不住系縳不住解脱”的般若妙境,请参看节引的大智度论赞般若偈,当更醒豁。偈曰:
若人得般若,则为般若主。般若中不著,何况于余法?般若无所来,亦复无所去,智者一切处,求之不能得。若不见般若,是则为被縳;若人见般若,是亦名被縳。若人见般若,是则为解脱;若不见般若,是亦得解脱。是事为希有,甚深有大名,譬如幻化物,见而不可见。
偈意虽似明显,但理趣实则幽深,若经一番顿悟工夫,始知句句落实。
3.如何得自由分
问:如何得自由分。师曰:如今得即得。或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悭嫉贪爱,我所情尽,垢净俱忘。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心如木石,念念如救头然。亦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更无疑滞。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摄也。夫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切忌将佛法拱手推圣贤)。但一切言教,只明如今鉴觉自性。不被一切有无诸境转,是汝导师。能照破一切有无诸境,是金刚慧。即有自由独立分。
这段法语,即禅宗顿悟真诠。禅宗不共诸宗观行,即在“如今得即得”的顿悟。认为勿须顿悟,不在顿悟上求,一个公案不看,一句话头不参,更无顿悟意乐,那就勿入此门,以免耽误。
4.从来不是个物
从来不是个物。不用知渠解渠,不用是渠非渠,但割断两头句,割断有句不有句,割断无句不无句,两头迹不现,两头捉汝不着,量数管汝不得。不是欠少,不是具足,非凡非圣,非明不暗,不是有知,不是无知,不是系縳,不是解脱,不是一切名目。何以不是实语?若为雕琢虚空作得佛象貌?若为说道虚空是青黄赤白作得?如云“法无有比无可喻故,法身无为不堕诸数”,故云“圣体无名”不可说如实理。空门难凑,喻如太末虫处处能泊,惟不能泊于火焰之上;众生心亦尔,处处能缘,惟不能缘于般若之上。
这段法语,渊矌无既,全说悟境极致,实将涅槃融会于大般若了。涅槃源出般若,终归般若;般若贵在顿悟,悟即能作涅槃佛事,向上也是它,本分也是它,更无余事。正法眼藏即在于此。祖师们无可为喻,只道个“从来不是个物”,这也就够了。或问,禅宗究竟是干什么的,门路可难寻?问门路么,这里不是叫空门吗?“无门为法门”(楞伽语),此其所以谓之空门。三解脱门,空门居首;十八空、二十二空、都叫空门。门庭可大,得勿以空而谓难寻门路也欤?放下这一着,且多读点谈空的般若经吧,读烂熟了,厌弃读了,事缘上若过不去,还有碍胸之物,那时方知顿悟最为要着,顿悟即得入门。或不看般若经,急急切要明得顿悟意趣,具足顿悟意乐,直下找个公案话头参看,当即能够入门,不得道硬是难事。
5.辨主客语
须辨主客语。贪染一切有无境法,被一切有无境惑乱,自心是魔王,照用属魔民。只如今鉴觉,但不依住一切有无诸法、世间出世间法,亦不作不依住知解,亦不依住无知解,自心是佛,照用属菩萨。心心是主宰,照用属客尘。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若能寂照不自玄旨,自然贯串于古今。如云“神无照功,至功常存”,能一切处为导师。
这段法语,极为精湛扼要,全说顿悟功行,说的忒煞分明。先辨魔境,参学人必须跳出。语句虽简,藏量却富,世间出世间法都被指点着。说到顿悟功行,却贵在如今鉴觉独脱无依,这是马祖、百丈一系禅道的骨髓,活般若、活祖意即从此中出。后来临济宗专在逼拶念头上用功,使其顿悟,了得直下鉴觉历历分明,哪得欺蔽于它?既不欺蔽,自无贪染,亦无惑乱,哪有魔事?总之必须顿悟。顿悟须在一念间打翻魔窟,使如今鉴觉直下照了迥无依倚,而后归于不假功用的寂照境界。“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即是此意。百丈曾说“宁作心师,不师于心”,师于心即魔,作心师即悟。初心参学人将什么作心师?若不逼拶念头,怎能得它鉴觉泠泠。逼拶念头使其直下照了,顿悟诸法空性,不为一切法之所系罩,自然能一切处为导师矣。禅门诸宗,惟临济宗切切要求逼拶念头快求鉴觉上的顿悟这一著子,实大有故,不可动摇。至于他宗如曹洞宗吧,称为了当者则测重在具宗门见地,顿悟知有此事,悟得宗旨了又识它途程,能在途中保任受用而已。顿悟虽不无,却非逼拶念头在鉴觉上的顿悟也。不可不辨。曹洞末流忽视逼拶顿悟功夫,流于默照禅,累得宗杲(临济宗师佛果弟子)痛剿,实非无因。
在百丈广录中选出的这五小段法语,自然有其次第:初总纲,次明空观见地,三顿悟真诠,四显悟境极致,五明顿悟功行。陈理深透,趋行至简,共总不及千字,这就是个“百丈禅要”。但这还是定煞在文字上的,至于公案话头则比较生动有致。若能将这五小段的意趣,用来作为看公案的知见,参话头的动力,当更有着落,更能明得百丈禅要是什么物事。
 
五、略说百丈嗣法弟子
马祖入灭后,百丈继起住持正法,法会之盛一时无两。经师印可之弟子能嗣其法者,当首推黄檗、沩山两师。黄檗下出睦州、临济,是为临济宗;沩山下出仰山、香严,是为沩仰宗。后均当分写专宗叙述,这里即不说了。黄檗与沩山外,百丈下尚有长庆、古灵、平田诸师,深得百丈禅道,亦当时宗门大师。今仅略说三师禅风,借观百丈之为人。余诸弟子从略。
1.福州长庆大安禅师
(大安)造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师曰:识得后如何?丈曰:如人骑牛至家。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师自兹领旨,更不驰求。
牧牛话”,在禅宗诸语录中记载颇多,可见一时很为流行。并且有心人不仅绘图拈颂,还将它摩岩刻石呢。
这类牧牛话的传播,在马祖、百丈会下,或许经过一番提倡。南泉有“王老师自小养一头水牯牛”的上堂法语,和他入灭时“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的话。沩山有“师指水牯牛云道道”的话,和他入灭前“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的上堂法语。两师即说向人,显然正是在提倡。有一点值得注意,他两人都说到要“作一头水牯牛”,这却另有深意,当于说他们的禅道时再为剖露,此处则无需说。比这些话早点的尚有南岳“打车打牛”的话,虽不是在说牧牛,却与牧牛话有极大关系。这里反映出一个问题:即当时“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却需要大力提倡从事劳动,搞农业生产,以好自成立一家门户。这样,禅和子们每天都势必下田做活儿。试问,干农活岂能离开那活生生的有力气的牛?既是禅行与日用生活、劳动作务紧密相结合,那么自然也就会产生这类“牧牛话”来教育大家了。这却不足为异,倒是平常,反而成了美事。活儿也干好了,禅行也挺实际,真是一举两得。
长庆名大安,福州人。入到百丈会下真的成了劳动人民的朴实儿子,所以他懂得百丈这个庄稼汉禅师的话。禅和子到处访道,当然望求得个怎生作佛的法儿。百丈不离做庄稼的本分事,答他三问,这却是个本色老实头。长庆竟于他答话处领解,歇得了那猢狲子的驰求心,也是个本色老实头。从此他一心牧牛儿,久久打成一片,真个受用不尽。参禅似牧牛,这实比喻的好,宗师们举喻鞭策功夫,却贵能结合实际,所以能起作用。我们再看长庆进一步的功行和他的开示:
同参祐禅师创居沩山,师躬耕助道(注意,这是实际干农活。把牛牧得好,定然使得好牛,不然有啥资格助道)。祐归寂(阿师少了个伙伴),众请主法(不谬,作得沩山法席的主人)。
上堂:(谛听阿师雷音)汝诸人总来就安觅什么?若欲作佛,汝自是佛。担佛傍家走,如渴鹿趁阳焰相似,何时得相应去?汝欲作佛,但无许多颠倒攀缘妄想恶觉垢欲不净众生之心,便是初心正觉佛(惭愧,好掩采的名儿)。更向何处别讨?所以安在沩山三十年来,吃沩山饭,痾沩山矢,不学沩山禅,只看一头水牯牛(不忘百丈分付、真乃克家之子)。若落路入草,便把鼻孔拽转来;才犯人苗稼,即便鞭打(开示用功方便,此即照顾念头正牧牛也)调伏即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汝诸人各自有无价大宝,从眼门放光照见山河大地,耳门放光领采一切音响,如是六门昼夜常放光明,亦名放光三昧。汝自不识取,影在四大身中,内外扶持不教倾侧,如人负重担从独木桥上过,亦不教失脚。且道是什么物任持,便得如是,且无丝发可见?岂不见志公和尚云:“内外追寻觅总无,境上施为浑大有。”珍重!
这段上堂法语,乍看平常,实则深透,说用功处亦极恳切。
现在还得说他那个最著名的“如藤依树”公案。
师室中每问僧:有句无句如藤依树,子意何如?
这是一则入室征问,正是他在牧牛的行径中流露出来的真智慧。它却是考验学人功夫的利剑,在这一口当门剑下有一番死去活来的交战。这个问话,竟成了当时禅和子个个要触翻的参学高标,也成了长庆极负道望的著名公案。看它的语气多么平和,好象在与你商量似地——“有句无句如藤依树,子意何如”?
马祖、百丈显大机大用,不免震骇于人。这个牧牛汉他却能暗藏机用而不露,仔细看看,方知这话儿“烂坭里有刺”,下不得脚。大家不妨卜度一下,我宗亦是许可,退步就己,知路则进,这个就叫“暂疑言句”。佛果说得好:“不疑言句是为大病”。
有般灵俐汉这样说,这个有何难哉?只消于“有句无句如藤依树”下,反问一句“树倒藤枯句归何处”?管教他钳口结舌认输。咦,若是这样可险也,一定掉在那烂坭塘里被刺刺着,活着也难救。长庆垂此一则问话,是检验于你,并且教你自行检验,哪知你到头直陷落在烂坭里。那句“有句无句如藤依树”的法语是激动于你,要你截断两头语句得个解脱出身之路,免得藤子上树。这岂是和什么“树倒藤枯句归何处”的梦呓有相似处。
长庆这则室中问话一出,当时却有不少的参学僧不辞辛苦,到大沩山见长庆答话。这些人被瞎人眼目的“树倒藤枯句归何处”所牵引,长庆总是呵呵大笑,不语归方丈。这些瞎眼禅和不甘心,到处又去问善知识,碰上明眼善知识明得他长庆意,把来问“有句无句如藤依树,树倒藤枯句归何处”的话,却只答道“却使沩山(指长庆)笑转新”。这当中却也有于言下明去的。长庆的笑,深深藏着百丈禅的机用。这牧牛汉确是一个继承家业的能手。好书不厌多读,好公案越举越欢,再系一段与此有关公案如下:
罗山道闲禅师(岩头弟子)在禾山,因清贵上座说话次,贵云“天下无第一人,大小沩山(指长庆及沩山禅侣)犹输他道吾(名宗智即得法药山者)。”罗山云:“有什么语输他?”
贵举石霜(名庆诸,即道吾弟子)辞沩山(以下沩山,都指长庆),(石霜)才礼拜起,沩山问云:“有句无句如藤依树,子意何如?”霜无对,却到道吾。吾问“甚处来”?霜云“沩山处来”。吾云“有什么言句”?霜遂举前话。吾云“汝何不道取”?霜云“只为道不得”。吾云“汝为我看庵,待我与你报仇去。吾往沩山,沩泥壁次(劳作不休,正明禅道相续,这是牧牛汉的受用),忽回首见道吾在背后,沩便云:“智头陀因何到此?”吾云:“宗智不为别事来,只为和尚问诸道者有句无句如藤依树还是也无?”沩云:“是!”吾便问“树倒藤枯时如何”?沩山呵呵大笑,被道吾捺向泥里,沩山总不管。
贵上座举手云:“这个岂不是沩山(指长庆)输与他道吾。罗山云:“上座三十年后,若有把茅盖头,切忌举著这个话。贵不肯,却与道吾作主,被罗山擒下地,云:“白大众,各请停喧!道闲今日与清贵上座,直为沩山雪屈话,且须侧聆。”贵云:“知也,知也。”便礼拜。罗山云:“何不早道,你还识道吾么?只是馆驲里本色撮马粪汉。”
这一场法战煞是好看。
道吾乃石头药山一系之大师,在这个回合里,他赤膊上阵,处处表现被动,剑柄始终在长庆手里。清贵只看现象,没有体会得百丈不露剑锋之机宗风。到了被罗山擒下座时,始得瞥地,大喊“知也!知也!”后之曹洞诸师皆讳言此则公案,家丑不外扬,也是人情之常。这位牧牛汉长庆,在百丈会下确是一员上将,同门中除黄檗运、沩山祐外,实以师为最。他享年甚高,活了九十余岁,见及黄巢起义。有一则以黄巢话题为中心的简单答问,颇堪玩味。
(僧)问:黄巢军来和尚向什么处回避?师曰:五蕴山中(意谓守着那山中牛儿不须回避)。
(僧)曰:忽被他捉著时如何?
师曰:恼乱将军(意谓捉著,则折倒系牛椿子,却要恼乱于人)。观此简单答问,知长庆于农民起义军没有不好意见,反而透露了是事如是的智慧。
长庆生平一师百丈,寄禅悦于劳动生活,从农业到工匠,在他的生活体验中无不是活生生的禅。
2.福州古灵神赞禅师
神赞禅师,福州人,初从本州大中寺受业,后行脚遇百丈开悟,却回。受业本师问曰:汝离吾在外得何事业?曰:并无事业。遂遣执役。一日因澡身,命师去垢,师乃拊背曰:好所佛堂而佛不圣。本师回首视之,师曰:佛虽不圣且能放光。本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遂有偈曰: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本师置经问曰:汝行脚遇何人,吾前后见汝发言异常?师曰:神赞蒙百丈和尚指个歇处,今欲报慈德耳。本师于是告众致斋,请师说法,师乃登座,举唱百丈宗旨曰: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本师于言下感悟,曰:何期垂老得闻极则事。师后住古灵
古灵将“灵光独耀”八句,当百丈门风,可称具眼。灵光指般若之知,即百丈说的“如今鉴觉”,慎勿误会成为别的物事,此是重要关键。
3.天台平田普岸禅师
临济访师到路口,先逢一妇女在田使牛。济问曰:平田路向什么处去?这个女子打牛一棒曰:“这畜生到处走到,此路也不识。”
济又曰:“我问你平田路向什么处去?”女喝曰:“这畜生,五岁尚使不得!”
济心想,欲观其人先观所使,便有抽钉拔楔之意。及见师,师问:“你还曾见我嫂也未?”济曰:“已收下了也。”师遂问:“近离甚处?”济曰:“江西黄檗。”师曰:“情知你见作家来。”济曰:“特来礼拜和尚。”师曰:“已相见了。”济曰:“宾主之礼合施三拜。”师曰:“既是宾主之礼,礼拜著。”
平田座下,出这个会禅的女子,却能和临济来一个回合,棒牛喝牛,使出作家本色,遇上棒喝专家的临济,真是要“夺饥人之食,驱耕夫之牛”,能不教第三者看到呵呵大笑。到了平田、临济两大作家相见,于宾主两夺中而宾主历然,又是一段风光。
平田一期施为,不离种田博饭吃。临济探看了他的路头,识得他有抽钉拔楔的手段,此正得力于看牛种田。阿嫂会使牛,平田当是能手。临济来观风,不是小事:能这样绿茵满眼动静一如,却是不易。
说百丈嗣法弟子的禅风,除黄檗沩山另为专篇外,这里仅介绍了长庆、古灵、平田三师,余者从略。
百丈禅要,到此叙述完结。这位佛教大师、宗门巨匠,造诣之深,影响之大,难以尽说。笔者限于水平,初步试为写此,错误失当诚所难免,敬乞同道教而正之!
1959.4.1,在四川成都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六、沩仰宗禅要

  
  总述   
  (本章字数:314)   
  
  马祖会下,人才辈出,当时“有八十四人坐道场”之说(黄檗语)。个个吐奇葩放异采于中唐之际。马祖——百丈——黄檗禅道,以雄健险峻见著,人皆以“江西宗风”称之。百丈复出沩山,承传马祖——百丈“理事如如”之旨,宗风平衍,以“寻思”而悟入,接人较众。仰山亲近沩山达十五年之久,言句流播诸方,禅人辐辏会下,故有沩仰宗之称,为五家之首出。香严亦沩山之子,同为此宗大师。沩山仰山于临济禅道,实无间言,且再再叹服。就沩仰宗说,此宗实重“寻思”而见“的”,悟境与功行极于理事如如动即合辙之旨,机用全赅,条条通。似若平衍,实若一亘晴空涵虚无尽。奇峰异云有时亦突兀天际。禅趣深至,动容难测。处处“练禅”,策进无休。醇厚之味,优游乐道之境,他家实难企及。
  
  一、沩山仰山行状评述
  
  (本章字数:3830 )
  
  沩山禅师(771-853)名灵祐,福州长溪赵氏子。年十五出家,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宋赞宁僧传沩山传作法恒)律师,“执劳每倍于役”(僧传语)。于杭州龙兴寺究大小乘教(僧传有“冠年剃发,三年具戒,时有钱塘上士义宾授其律科”等语,比较可信。又有师入天台遇寒山拾得“授记”诸语。宗门统要尚有师受戒国清寺与寒拾话“宿缘”诸语。此等皆系传说,信史难征)。师年二十三游江西参百丈,丈一见许之入室,遂居参学之首。
    
  侍立次,丈问谁?师曰:某甲(当作灵祐)。丈曰: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之,曰:无火。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曰:汝道无,这个聻(读若呢)?师由是发悟,礼谢,陈其所解。丈曰:此乃暂时歧路耳。经云“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他得。故祖师云“悟了同末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
    
  此即沩山悟道因缘。此中当深观沩山拨火无火,因百丈深拨得少火而悟入,说明“从缘悟达永无退失”(灵云睹桃花悟道语)之范例。百丈援经证成,“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寻思到了时节成熟,好似“如迷忽悟,如忘忽忆”一般,不寻思,虽遇缘亦难尔也。百丈又征诸祖师语,证成“方省己物不从他得之自证境界。“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此乃悟后示人之悟,道常在目前,心本来是佛,一切“原自备足”。
    
  (沩山)次日同百丈入山作务,丈曰:将得火来么?师曰:将得来。丈曰:在什么处?师乃拈一枝柴,吹两吹,度与百丈。丈曰:如虫御木。
百丈问“将得火来么”?这与临济大悟的激箭似地机用活脱随悟而显、如应而出者有别。沩答“将得来”,此乃大悟了自肯承当之语。百丈再追问一句“在什么处”?未得宗旨者,管教他手眼无措。沩山正是会者不忙、忙者不会“拈一枝柴,吹两吹,度与百丈”。这正说明了真个会得“无在不在”(信心铭语),此“火熊熊直照一切处,处处机用总成家常。百丈只是道“如虫御木”。是肯他是不肯他?月印寒泉,他们二人自家知道。临济宗师宗杲,拈此勘验公案云:“百丈若无后语,几被典座(沩山悟道时正在百丈会下作典座)热瞒。”如此一拈,扬却沩山,靠倒百丈,更臻玄极。
    
  灵祐如何开创沩山道场,也有一段因缘。一位司马头陀见百丈,谈起湖南沩山之胜,宜结集法侣建大道场。丈因语众,若能下语出格,当与住持,即指净瓶问曰:“不得唤作净瓶,汝等唤作什么?”时首座华林觉曰:“不可唤作木楑也。”丈乃问师,师踢倒净瓶,便出去。丈笑曰:“第一座输却山子也。”遂遣师往。沩山峭绝,无人烟,虎狼纵横,莫敢往来,师拾橡栗充食者数年。未几,大安上座同数僧从百丈来辅佐,于是人稍集,后众至一千五百,沩山禅学风动天下。
    
  沩山敷扬宗乘,极负道望。与其他宗师有关的象叹服临济之外,尚有三件大事可举:
    
  (一)肯定德山 
德山(宣鉴)悟道于龙潭(崇信)座下。后游方参学:
    
  抵沩山,挟复子上法堂,从西过东,从东过西,曰:有么,有么?(沩)山坐次,殊不顾盼。德曰:无,无(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便出。至门首,乃曰:虽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仪再入相见,才跨门,提起坐具曰: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便喝,拂袖而出(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沩山至晚问首座:今日新到在否?座曰: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曰:“此子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雪窦著语云:雪上加霜)。”
    
  此则公案,甚为著名。沩山具特达的俊眼,肯定了德山一生。沩山作风雍容大雅,尽管别人使尽震骇的手段,而挫锐解纷揭穿底子,终旧于他。雪窦复颂云: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坠!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急走过,不放过,孤峰顶上草里坐。咄!
佛果又在雪窦颂着语云:“雪窦道勘破,且道是勘破德山,为复勘破沩山?”
    
  颂子好,比喻贴切,将德山一流激箭似地禅道形容尽致。佛果拈语更妙,不惟牵连雪窦脱身不得,也牵连自己分疏不下。沩山肯定德山,是他俊眼识英雄处。不遗人法的般若洞照,无限幽邃,虽遇剧变处也竟以雍容之态出之,此其深远矣。
    
  (二)奖诱石霜 
石霜(庆诸)后得法于道吾(宗智)。在游方参学时,曾亲近过沩出。
    
  抵沩山为米头。一日筛米次,沩曰:施主物莫抛撒!石曰:不抛撒。沩于地上拾得一粒曰:汝道不抛撒,这个是什么?石无对。沩又曰:莫轻这一粒,百千粒尽从这一粒生。石曰:百千粒从这一粒生,未审这一粒从什么处生?沩呵呵大笑归方丈。沩至晚上堂曰:大众,米里有虫,诸人好看!
参学人往往于作务执劳时忘失道念,沩山如此提醒,且上堂表白,这正是他奖诱后进处。石霜以后得于道吾处省发,种因即在于处。初发心人全仗道念坚定,能得明师指点,能起疑情,也能发问,寻思无已遇缘磕着,了办大事。
    
  (三)指引洞山 
洞山(良价)后得法于云岩(昙晟)。曾游方到沩山:
    
  参沩山,问曰: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某甲(当作良价)未究其微?……沩曰:汝试举一遍看。……洞举了,沩曰:我这里亦有,只是罕遇其人。洞曰:某甲未明,乞师指示!沩竖起拂子曰:会么?洞曰:不会,请和尚说。沩曰: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洞曰:还有与师同时慕道者否?沩曰:此去沣陵攸县,石室相连,有云岩道人,若能拨草瞻风必为子之所重。洞曰:未审此人如何?沩曰:他曾问老僧,“学人欲奉师去时如何?”老僧对他道,直须绝渗漏始得。他道,“还得是违师旨也无?”老僧道,第一不得道老僧在这里。洞遂辞沩山,径造云岩。
    
  尽管以后洞山于云岩处寻思大悟,但沩山此番指引关系实钜。“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直须绝渗漏”,“不得道在这里”,俱洞山禅之弄引。后来洞山开法立义,五位之说,功勋之论,哪能越此。沩山禅细大不捐,光含秋水,法味弥深。如此绵密不通风之示教,未曾有也!
    
  沩山与道吾、云岩两师,法缘亦较深。与道吾有“看病”的唱和,与云岩有“弄师子”的唱和,都能表现悟处知见,互通声气。但沩山高妙溪达处,则非石头药山一系禅道所能涵容。沩山敷扬宗乘,凡四十余年,达者不可胜数。上首弟子以仰山为最,故宗名沩仰也。
沩山于唐宣宗大中七年(853)正月九日盟漱敷座怡然而寂。寿八十三,僧腊五十九(此依僧传、诸录作六十四),迁葬于沩山之右枙子园。谥大圆禅师,塔曰清净。卢简求为碑,李商隐题额。
    
  仰山禅师名慧寂(生卒失载),韶州怀化叶氏子。年九岁,于广州和安寺投通禅师(即不语通,得法百丈)出家。十四岁,父母命归欲与婚媾,师不从,遂断手二指,跪致父母前誓求正法,以答劬劳,父母乃许,从通披剃。未登具,即游方。“初霭耽源,已悟玄旨;后参沩山,遂升堂奥”。
耽源谓师曰:国师(南阳慧忠)当时传得六代祖师“圆相”,共九十七个,授与老僧(此事当另为考订)……我今付汝,汝当奉持,遂将其本过与师。师接得一览,便将火烧却……源曰:吾此法门,无人能会,惟先师及诸祖师诸大圣人方可委悉,何得焚之?师曰:慧寂一览,已知其意,但用得,不可执本也……和尚若要,重录不难。即重集一本呈上,更无遗失(僧传云:年及十八尚为息慈,营持道具行寻知识,先见耽源,数年良有所得云云)。
    
  “圆相”即字相,类似符号哲学。主要在表征心佛众生的微妙关系,这正是一种解脱知见,完全通于义路,寻思即得。此种示教,流弊甚大,不可以之持论宗乘,仰山亦不经常提此,亦未以此为极则,后遂断绝。后来虽间有一二拈圆相以表见者,也不过适应时机方便,非仗圆相以为究竟要道。耽源传圆相,仰山便将火烧却,已卓卓然有出躔之见;但真正宗门寻思功行,还须看仰山参沩山的悟道因缘。
    
  后参沩山。沩问: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师曰:有主。曰:主在什么处?师从西过东立,沩异之。师问:如何是真佛住处?沩曰: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师于言下顿悟。自此执侍,前后盘桓十五载(僧传云:后参大沩山禅师,提诱哀之,栖泊十四五载,而足跛,时号跛脚驱乌云云)。
    
  “从西过东立”虽有主亦推迁,虽推迁亦不变,此即知有主的自在处。仰山在耽源处的寻思功行,齐此为限。但他却于寻思极处的空慧,尚有一间地,故发问沩山“如何是真佛住处”,沩山即很郑重的将从上以来禅宗传统的寻思功行,和盘托出当场直指。仰山此际意乐清净,一历耳根当即打彻。此即随于“寻思”的言说,创入顿悟极境。沩山说的“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此正开示寻思当极空慧之境,这与临济说的“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实无二致。寻思得力即在一念返照,顿悟,即于此际跃如也。“思尽还原”,极指不遗一法原来如是尔,即“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之极则语。悟到原来如是的极则,自然动即合辙,故沩仰禅学其于执劳作务日用生活;总是安乐行道。优游华瞻,无矜持蹐局之态:洒脱自在,具廓落爽朗之姿。
    
  仰山将顺寂时,在东平,数僧侍立,仰示偈曰:
  
    一二二三子,平目复仰视,
    两口一无舌,此是吾宗旨。
    至日午,升座辞众,复说偈曰:
    年满七十七,无常在今日,
    日轮正当午,两手攀却膝。
  
  言讫,以两手抱膝而终。南塔光涌禅师(仰山弟子)迁灵骨归仰山,塔于集云峰下。谥智通禅师,塔号妙光。
    
  以上据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及宋赞宁僧传诸书,编写成此沩仰行状,并略加评述。其它关于史实考订之处;只一提及,无暇具论。
  
  
   二、沩仰禅学的主要宗旨
  
  (本章字数:3615 )
  
  禅门宗旨即指真见,悟境与功行当赖之以成。宗乘中诸家语录的上堂法语,最能显示其真见,于为仰宗,亦复尔尔。
  
  沩山上堂:夫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净后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
    
  时有僧问:顿悟之人更有修否?
    
  师曰: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尽,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可别有法教渠修行趋向。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计始得。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这段上堂法语,可作宗门禅经读,亦可通于诸家禅道。为初参人搭扶梯,为已悟者立高标。寻思一过定获分晓。
    
  沩山说“道人之心”,在“视听寻常”与一般同,在“情不附物”与一般异,并无奥妙,只要质直些!
    
  沩山说“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这句话倒却有传承的。百丈大师曾说“从苗辨地,从浊辨清。……见水浊,说水浊过患;水若清,都无可说;说,却浊它水。”恶觉、情见、想习之事,娆人不静,是浊边事;只要“视听寻常情不附物”,“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这段法语,不只是禅法真传,亦为教门通途,“借教悟宗”“领宗得意”乃达磨六祖门下之大事。关于僧问“顿悟之人更有修否”?沩山答的“修与不修是两头语”的话;也即是百丈说的“只如今鉴觉,但不依住一切有无诸法,世间出世间法;亦不作不依住知解,亦不依住无知解”,也即是金刚般若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意。百丈曾说“但割断两头句,割断有句不有句,割断无句不无句,两头迹不现,两头捉汝不着,量数管汝不得”,这正是不遗失时节,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空慧及时现起,即是随缘得本,对于“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可别有法教渠修行趋向”。此中“净除现业流识”一语,最为吃紧!禅门诸家照顾念头,莫不于此励力。创人悟境力求相续,提持功行力求不断,现业流识直下即为本明空慧,自然净除其“浊边过忠”,所谓“随缘消旧业,更莫惹新殃”即是悟后之修。
    
  沩山道“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这正是宗门“寻思”的确解、“顿悟”的确解。寻思,思的是什么?顿悟,悟的是什么?把这四句话和前面答仰山的“以思无思之妙”一段话结合起来看,也会教人有会心处。同出身于百丈门下,黄檗、临济教人断绝思路以“逼拶”为法门,而沩山、仰山却好整以暇,教人寻思,顿悟所到的同是:“心自圆明,不居惑地”。悟后为人处,在临济则行棒行喝,而沩山则说,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座披衣自解作活计始得。“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话是多么间要,多么亲切,“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都是从“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计”中流出家常话,若晴空一片白云,秋夜一轮明月,描绘出一幅“如如佛”的肖象。马祖有偈云:“心地随时说,菩提亦只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细究沩山此篇上堂法语,真是马祖这首偈的好注脚了也。
    
  沩山尚有一则“无心是道”的公案,最能发明“思尽还原”之旨。
  
    僧问。如何是道?
    师(沩山)曰:无心是道。
    曰:某甲不会。
    师曰:会取不会的好。
    曰:如何是不会的?
    
  师曰:只汝是,不是别人。复曰:今时人但直下体取不会的,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一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道不是道。
    
  这般说话,剀切畅朗之至。宗旨不在给人谈玄妙而在如何老实摊出,教人把得牢知所趋向。
    
  现在试看仰山怎样发挥沩山禅学的宗旨。
    
  仰山上堂: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记吾言。汝无始劫来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如将黄叶止啼有什么是处。亦如人将百种货物与金宝作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我这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鼠粪我亦拈与他,来觅真金我亦拈与他。时有僧问:鼠粪即不要,请和尚真金?师曰:啮镞拟开口,驴年亦不会。僧无对。师曰:索唤则有交易,不索唤则无。我若说禅宗,身边要一人相伴亦无,岂况有五百七百众耶?我若东说西说则争头向前来拾,如将空拳诳小儿都无实处。我今分明向汝说圣边事,且莫将心凑泊,但向自己性海如实而修,不要三明六通,何以故?此是圣末边事。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去在。若未得本,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汝岂不见沩山和尚云;“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仰山这段法语,亦有它的概括性,有三点值得注意:其一,假方便夺粗识。夺粗识的最胜方便,无过于临济的奋迅逼拶及棒喝机用。仰山突兀的机用与临济无异,沩山亦深深印可。云门闪电般的突击,机用转换落落地,亦是在夺粗识。曹洞宗防渗漏侧重内转,惧粗识现行,以故旁通一路暗挖墙脚。法眼颇知粗识狡黠,于一切现成中还以狡黠之道反击之。这些都知黄叶止啼,执则成病。都属“净除现业流识”的无上方便,虽不可执但要透得过。至于仰山开的杂货铺鼠粪真金索唤者目知,他实无一物与人也。其次,说禅宗则无伴。“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赵州语),哪家禅道将得伴去者?其三,凑泊不得但向性海如实而修。直端端的路,诸家实莫莫能外。
    
  仰山突兀的机用,沩山亦印可。机用却最能见到宗旨。现在参看几则关于仰山显大机大用的公案,以见其直指深妙的宗风。
    
  (一)一句疑杀天下人:
    
  师(仰山)问双峰:师弟近日见处如何?曰:据某见处,实无一法可当情。师曰:汝解犹在境。曰:某只如此,师兄又如何?师曰:汝岂不知“无一法可当情”者?沩山闻曰:“寂子一句疑杀天下人!”
    
  仰山进一语,打脱解犹在境的桶底,即机以显用还抄老路。此即示人寻思必当作到“情不附物”。天下人致疑于两人语言不较多,沩山却以“一句疑杀天下人”叹赏仰山颖脱。
    
  (二)用剑刃上事:
    
  师(仰山)卧次,僧问曰:法身还解说法也无?师曰:我说不得,别有一人说得。曰:说得的人在什么处?师推出枕子。沩山闻曰:“寂子用剑刃上事!”
    
  仰山推出枕子,法身说法有人在,即用以见机谁可会得?此即示人寻思妙境亦不出“视听寻常”。拨开关捩子,人人皆惊险,所以沩山赞叹仰山“用剑刃上事”。
    
  (三)雪师子:
    
  仰山一日,指雪师子问众云:还有过得此色者么?众无对。
    
  仰山意在什么处?不必支吾,正乃明一色边事。与其另出手眼将它拈却,不如存此一格直下寻思的好,以它却能写照悟处幽微之趣。一色之说,乃曹洞宗所致力者,此宗种种比喻实无仰山这个寒清彻骨令人意消也。曹洞宗师天童正觉有三一色之说,寻思“雪师子”正尔三即一。“大功一色”功力难存,雪师子真个存在?“正位一色”理境亦寂,雪师子还具理么?“今时一色”事事自洁,雪师子眼前皓然岂得谓无?笔者说得太泥似了,总之只存仰山一句“还有过得此色者么”?
    
  仰山尚有一则训示僧思的法语,实足以代表仰山禅学的全貌,亦为宗门最可宝贵珍惜的精品。
    
  僧思问:禅宗顿悟毕竟入门的意如何?师(仰出)曰:此意极难!若是祖宗门下上根上智一闻千悟得大总持。其有根微智劣若不安禅静虑到这里总须茫然。曰:除此一路,别更有入处否?师曰:有。曰:如何即是?师曰:汝是甚处人?曰:幽州人。师曰:汝还思彼处否?曰:常思。师曰: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处楼台亭苑人马骈阗,汝反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僧于言下有省(会元遗此句,依正法眼藏补入)。曰,某甲到这里总不见有。师曰:汝解犹在心,信位即得,人位未在。曰:除却这个,别更有意也无?师曰:别有别无即不堪也。曰:到这里作么生即是?师曰:据汝所解只得一玄,得坐被衣向后自着!礼谢之。
    
  这段训示法语,具见仰山得宗门全体大用,如镜传辉无有遗相。但未说时,仰山即有“此意极难”之叹,这与他别处说的“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相近。法语中有三点当注意含咏:其一,“得大总持者”,此即宗门真种草,灵苗得地自然青霭摩霄。其次,“安禅静虑者”,定道功深,冥合孤明,违顺风静正好挨入宗门。安于禅寂始可预于空慧之顶,打彻那事也。其三,“善寻思者”,仰山引导思寻思,固属宗门传统方便。这亦只为“信位即得,人位未在”。知有此事,信此不疲,“解犹在心”即信位也。再进,打翻窠臼,拈却增上慢,“视听寻常,情不附物”,空慧显即为人位了也。如应寻思自可顿了。所以仰山末了殷切的再说“得坐披衣向后自看”!顾此,寻思亦当具定中火候。总此三点,仰山即将禅宗顿悟入门的轨范举尽。主要宗旨则在入得门来大有事在;无住为本的无事人,活计正尔无尽也。
  
  
  三、香严悟道及其主要法语
  
  (本章字数:1659)
    
  香严者沩山之子,仰山之弟,亦当时著名宗师,与沩仰禅道是一。兹据“会元”略述于此。
    
  邓州香严智闲禅师(生卒失载),青州人也。厌俗辞亲,观方慕道。在百丈时,性识聪捷,参禅不得,洎丈迁化遂参沩山。山问: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灵利,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师被一问值得茫然,归寮,将平日看过的文字,从头要寻一句酬对,意不能得。乃自叹曰:画饼不可充饥!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的是我的,终不干汝事。师遂将平昔所看文字烧却,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乃泣辞沩山,直过南阳,睹忠国师遗迹遂憩止焉。
    
  “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此语对治多知多解者寻思,却为有力。南宋以后发展起来的“话头禅”,于此等语句极有关系。香严被诘,即陷入寻思中。烧文字,免役心神,将谓放得下,岂知此正寻思得力处。
    
  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语。遽归,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乃有颂曰: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坠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这个悟道颂子,即为香严主要注语;在沩仰禅学中格调亦高。寻思得力,悟缘正多,遇缘即可磕着。此处香严好似漫不经心,得来全不费工夫者,实则他长期顿悟意乐的任持,和他此际没精打采的心情,正放寻思休歇。一击之缘便尔通透,层云何曾断山也。颂子精义略予评点:修持在去其所知,恶觉、情见、想习之事乃众生所知境。今一击即忘,云破月来,风行草偃,此事原不执着于修。动容扬古路者,假说向上一路为古路,以示无始无伤触也。了事的人动即合辙,并不坠于悄然之机以违今时。处处无踪迹者,动即合辙,原无踪迹可寻。虽即事可显,要当于声色外着例也。诸方达道者以此为上上之机,就初悟格调说,诚是。
    
  沩山闻得,谓仰山曰:此子彻也。仰曰:此是心机意识著述得成,待某甲(当作慧寂)亲自勘过。仰后见师曰:和尚赞叹师弟发明大事,你试说看!师举前颂。仰曰:此是风习记持而成,若有正悟别更说看!又成颂曰:
  
    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仰曰: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师复有颂曰:
  
    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
    
  仰乃报沩山曰:且喜闲师弟会祖师禅也。沩山闻得仰山“一击忘所知”偈,即印可“此子彻也”,只仰山不轻信,要亲自勘过,香严举初悟颂,仰山不许可;香严举第二偈,仰山只在“如来禅许师弟全,祖师禅未梦见在”,这一逼拶,香严转机亦易,颂出末后偈,仰山乃许诺,报沩山曰,“且喜闲师弟会祖禅也”。仰山要看香严“无位之机无我之用”的祖师禅,超越“椎也无”的如来禅,才表达出“教外别传”之的旨。仰山勘香严这一公案,于从达磨以来的禅宗心法上给以划出一道线,即如来禅与祖师禅之分,从用辩体固为重要,而禅的着眼是不停滞在体上,可贵的是“全体作用”,前者是如来禅边事,而后者则是祖师禅边事。
    
  香严上堂:若论此事如人上树,口衔树枝,脚不踏枝,手不攀枝,树下忽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不对他,又违他所问;若对他,又丧身失命;当恁么时作么生即得?时有虎头招上座出众云:树上即不问,未上树时请和尚道?师乃呵呵大笑。
    
  这个“上树公案”,很为著名。香严立的,果有落处么?招上座拈了又立,抑别有落处么?临济宗师宗杲有云:“吞得栗棘蓬、透得金刚圈了,看这般说法,也是泗州人见大圣。”据宗果的说话,即经过风险的人,在他眼底什么也是平常。但是这个上树公案,设喻很妙,气象也严肃,平地波涛教人落胆。招上座拈了又立,赢得香严呵呵大笑,只这大笑还把公案拂拭得争么?还能答招上座问处么?参看公案的无不萦扰于大笑处。实则这正如仰山说的“索唤则有交易,不索唤则无”,鼠粪真金当人自荐。
    
  据“会元”:“师(香严)凡示学徒,语多简直。有偈颂二百余篇,随缘对机,不拘声律,诸方盛行。”惜失传。
  
  
  四、沩山仰山香严三师唱和禅道的精义
  
  (本章字数:2769)  
    
  悟道的人就其日用生活、作务执劳看,正乃自知时节,如庞公偈所表达的“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的境界。沩仰父子的唱和,诸方最为钦迟,香严有时加入,亦无多让。兹举十则公案,从见上参看,即可寻绎其宗旨;从又字上看,也觉鲜花朵朵,时时散发幽香。
    
  [其一] 仰山问:百千万境一时来作么生?沩山云:青不是黄,长不是短,诸法各住自位,非干我事。仰乃作礼!
    
  我辈于日用生活、执劳作务中,当有世间止法领导,亦有自志支持,但往往不胜其繁剧。若人首肯仰山问处,即定欢迎沩山答处!这正是一副除热恼的清凉散。“诸法各住自位”,惟人自闹尔。识得“非干我事”,我亦安住自位与一切法无别。
    
  [其二] 沩山摘茶次,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撼茶树,沩曰: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曰:未审和尚如何?沩良久,仰曰: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沩曰:放子三十棒!仰曰: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教谁吃?沩曰:放子三十棒!
    
  摘茶也在辨体用,不可将体用说得悬远。沩山要打三十棒,仰山吃棒心不甘,虽然如此,却正努力于摘茶,全体作用,全露祖禅师也。
    
  沩山为啥要打,仰山过在哪里,何妨寻思一下?“练禅”策进,即在此等处。
    
  [其三] 沩山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仰曰:总是魔说。沩曰:以后无人奈子何。仰曰:慧寂即一期之事,行履在什么处?沩曰: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
    
  这则公案,真乃淘练入神!涅槃经四十卷“总是魔说”,这也正是“用剑刃上事”。“倒破鬼门关,日轮正当午”,喝破黑暗天下宴然。涅槃经心性之学揭佛性义,早成时人大窠臼,难得经此一场。“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是沩山以最高评价肯定仰山禅法心要处。
    
  [其四] 沩山问仰山:何处来?仰曰:田中来。沩曰:禾好刈也未?仰作刈禾势。沩曰:汝适来作青见作黄见作不青不黄见?仰曰:和尚背后是什么?沩曰:子还见么?仰拈禾曰:和尚何曾问这个。沩曰:此是鹅王择乳!
    
  农事禅修打成一片,正干农活时即为禅修。两个惯家于农事成熟时,便尔浑身自在。虽然动容难择,但“触目菩提”当这么会。他父子俩一向在劳作中“练禅”策进,不是朱门清客在观家轩里作欣赏状,而云我有会心也。“鹅王择乳”,不假作意吸取精华而去其水分,纯禅道人,一切行动无不是禅,“现业流识”自尔消除。
    
  [其五] 仰山在沩山为直岁,作务归,沩问:什么处来?仰曰:田中来。沩曰:田中多少人?仰插锹叉手。沩曰:今日南山大有人刈茅。仰拔锹便行。
    
  这个公案古德拈颂极多,不拟多谈。仔细参看,沩仰父子“练禅”策进之旨深入生活实际。田中人归去,插锹叉手;南山大刈茅,拔锹便行;明明如此却在暗通消息。曹洞宗致力于护念的“不犯”;沩仰却在劳作中兼到了“不犯”,虽暗却明。造艺极深的演剧家浑身是戏,沩仰师资一句话、一动作,无不是禅。
    
  [其六] 沩山问仰山:忽有人问汝,汝作么生只对?仰曰:东寺师叔若在,某甲不致寂寞。沩曰:放汝一个不只对罪。仰曰:生之与杀只在一言。沩曰:不负汝见别有人不肯。仰曰:阿谁?沩指露柱曰:这个。仰曰:道什么?沩曰:道什么?仰曰:白鼠推迁银台不变。
    
  说宗门下事,相伴亦无,说亦不着,真个寂寞!无伴无说又有不只对罪。沩山紧把牢关,仰山触着过关戒严的境,说道“生之与杀只在一言”。沩山知其吐信位之见,再予一扎,“不负汝见,别有人不肯”!仰停思问“阿谁”,沩指露柱道“这个”,机用全彰矣。仰已会得,却曰道什么,自含咏也。沩又反诘,佯曰道什么,再嘱含咏也。“白鼠推迁银台不变”,此乃仰山人位之见,足以只对忽有人问。白鼠推迁银台不变,可强用僧肇的“不真即空,即万物之自虚”释之。会得即动即静即真即妄之旨,教与宗固无二致。
    
  [其七] 沩问:大地众生业识茫茫无本可据,子作么生知他有之与无?仰曰:慧寂有验处。时有一僧从面前过,仰召曰阇黎,僧回首。仰曰:和尚,这个便是业识茫茫无本可据。沩曰:此是师子一滴乳,迸散六斛驴乳,“僧回首”便能“验知业识茫茫无本可据”,诚然巧便。学人若于无本处自警,回光返照当有悟入。
    
  [其八] 仰山因归沩山省觐,沩问:子既称善知识,怎辨得诸方来者知有不知有?有师承无师承?是义学是玄学?子试说看!仰曰:慧寂有验处。但见僧来便竖起拂子,问伊诸方还说这个不说?又曰,这个且置,诸方老宿意作么生?沩叹曰。此是从上宗门中牙爪!
    
  临机互换,不滞一隅,眼孔定动即没交涉。他会得的人,澄之不清,扬之不浊,过险境如履平地,设一境即是陷阱。
    
  以上所举,即沩仰两师关于禅道的唱和;以下再参看有关于香严的公案。
    
  [其九] 师(沩山)睡次,仰山问讯,师便回面向壁。仰曰:和尚何得如此?师起曰:我适来得一梦,你试为我原看?仰取一盆水与师洗面。少顷,香严亦来问讯,师曰:我适来得一梦,寂子为我原了,汝更与我原看?严乃点一碗茶来。师曰:二子见解过于鹜子。
    
  沩山虽老,神清志刚得克家之子教养;仰山香严有此老师,心若止水鉴容又鉴心。这样一家人,一切动转施为不出于“如”。见解胜过舍利弗处,正坐不失时节。此一则公案最能见到沩山、仰山、香严三师的生活乐趣,真是动即合辙,优游自在。
    
  [其一○] 师(沩山)一日见仰山、香严作饼次,师曰:当时百丈先师亲得这个道理。仰与香严相顾视云:什么人答得此话?师云:有一人答得。仰云:是阿谁?师指水牯牛云:道道。仰取一束草来,香严取一桶水来,放牛前牛才吃。师云:与么与么!不与么不与么!二人俱作礼。师云:或时明,或时暗。
    
  “百丈海禅师参马大师,为侍者。檀越每送斋饭来,海才揭开盘盖,马大师便拈起一片胡饼,示众云:是什么?每每如此。”此处沩山见仰山香严作饼,蓦然见到百丈领得马大师意,故云“当时百丈先师亲得这个道理。”仰山香严顾视踌躇“什么人答得此话”?沩山当即展现一机,“指水牯牛云道道”,若坐在理边寻思,且没交涉。两个灵利汉,毕竟知机变。“仰取一束草来,香严取一桶水来,放牛前牛才吃”。理无着处,还归于事。沩山要二人拂除迹象,连水牯牛一道,肯二人和机变,故云“与么与么”。肯牛吃水草原为本分事,二人怎得它理?故又云“不与么不与么”。仰山香严至此乃瞥然于理事无碍之旨,故俱作礼也。作礼将为是,刚才踌躇顾视则又不是,故沩山当着水牯牛下二人的判语云“或时明,或时暗”。
    
  沩山、仰山、香严三师关于禅道的唱和,真乃精义连编寻绎无尽;处处流露消息,宗旨俨然。但临济宗师宗杲却云:“沩山晚年好则剧,教得一棚肉傀儡,直是可爱。且作么生是可爱处?面面相看手脚动,怎知语话在他人。”宗杲如此拈提,且道对沩山禅是会、或不会?对仰山香严是许,或不许?
    
  沩仰宗概说止此。限于水平,只能略抒管见,乞同道正之!
    
  1959,12,15于成都
 
 
    《周易禅观顿悟指要》七、临济禅初探
 
临济大师(-867)的悟道因缘和他一期施设的棒喝言句,成为禅宗的临济宗。这是禅宗自菩提达磨、六祖慧能以来,发展到高度的产物。汲取教乘精英,传持祖佛慧命,结合世间实际,汇成般若大海第一智声。智度大道,此宗最为开豁。全提祖佛正令,高标顿悟功行,诸家皆逊一筹。
自佛法流传我国,汉藏两地代有大师,对显密教乘都有发扬;求其彻法源底洞明斯事,且能直指于人如临济者实为希有。此处标题不曰“临济宗”而曰“临济禅”者,盖亦有故。以此篇着重介绍临济大师平生临时提持的禅道故。若写临济宗,范围将更大,叙述一宗的历史演变状况是其一;阐释以后有关诸师杰出的立义,如风穴(延沼)、首山(省念)、汾州(善沼)、杨岐(方会)、五祖(法演)、佛果(克勤)等的言句是其二;这样庞大的内容当然一时说不尽,所以只好暂不作一宗报道,专就临济大师平生对禅宗的成就和贡献而说,比较切于实际。然此事实不易为,笔者宗眼未明,禅行有亏,岂敢作如此评唱,惟冀抛砖引玉试作初度扣击,尚乞同道教而正之!
 
临济禅源
这段叙述临济禅渊源所自,完全依据历史事实而说,即在显了临济禅宗承有在,顿悟有归,参究有凭;非同杜撰长老、知解宗徒、担板法师之立法示教也。
临济禅的宗承,即继承历代禅的纲宗,主要有三个着名公案:第一即南岳怀让参六祖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公案;其次、其三是百丈大悟因缘,参马祖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这三个公案和临济的大悟因缘,实即临济宗历代传承的无上纲宗。就现存的临济语录看,这三个公案临济实无多语提及。须知,他的说法开示,从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他曾说“今时禅者总不识法,犹如触鼻羊逢着物安在口里”。观此可知其气概,真乃戛戛独造,回不同人。直若岩头教雪峰的(两师嗣法德山、曾同行参临济,值济已入灭):“他后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此语移来赞临济乃可当之。
三个公案中第一个“说似一物即不中”是这样的:
南岳怀让禅师礼六祖,祖曰何处来?曰嵩山。祖曰什么物恁么来?让无语。遂住八载,忽然有省,乃白祖:某甲(当作怀让)有个会处。祖曰作么生?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曰修正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这一公案,临济从上几代都未越此,都在这一元纲下加功,临济以后诸师拈提者众,莫不密切用功。岂仅临济宗的禅源,扩而充之,般若顿悟义,佛法显密行解义,俱可诠此。临济曾说:“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他还假说个“无位真人”,又说“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等,这些都在积极的发明“说似一物即不中”之意。修证不无,污染不得,惟在当人顿悟返照,方契玄旨。
至于第二、第三个百丈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临济亦无半语涉及(拙作“百丈禅要”已将此两个公案原文录出,且加说明,请参考1959年现代佛学8月号、9月号)。但临济的大悟因缘和大悟后的大人作略,以至于如何提持禅道,开示于人,都与此两公案如出一辙,运用的方法和言句上都更为突出。曹山示学人偈曰:
“从缘荐取相应疾,就体消停得力迟,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此偈实将学人如何体会师家直指的第一机用的关键,说出它的微意了。大机大用的施设,师家若无活般若、活祖意,岂能易易显示?华严云“以少方便,疾成菩提”,只能见于宗下作家,临济手眼更显得凌历无前。临济一生不退步就人,他说“切要求取真正见解,向天下横行”。又说“大丈夫儿,今日方知本来无事”。又说“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复,我更不疑”。象这样昂扬向上的斗志,欢欣鼓舞的法喜,不居惑地的般若鉴觉,叹未曾有。宜其机用活脱,棒喝亦可示教。然推其渊源,实不能与百丈“野鸭子话”和“再参话”有丝毫移异;临济大悟因缘卓卓恢张,亦不越此。虽然,“条条大路通长安”,说此二则公案为临济禅源,在师承上原是一脉相继。
 
二、临济大悟因缘
临济大悟因缘,乃宗门中极为俊伟卓绝的一件大事,不亚于百丈大悟。百丈大悟与临济大悟,同为共不共般若的显现,正所谓“开示悟入佛之知见道故”。这两件大事,不仅坚强地巩固了达磨六祖以来创建的禅宗阵地,且更进一步促进禅宗大振家声,辉腾慧业,这两件大事,在宗门下不得视为仅临济宗一家之事而已。何以故?禅宗功行惟在顿悟,这两件大悟因缘都能显示顿悟最高原则、顿悟典型范例,诸家亦应汲取参学。暂止斯论,话归正传,在说临济大悟因缘之前,初略说大师简历。
关于临济大师生平行由事迹,遗存的历史资料颇少,欲求得一比较详细的传记实有未能。宋赞宁僧传临济传,极略,不妨全录如下。原题为“唐真定府临济院义玄传”。传曰:
释义玄,俗姓邢,曹州南华人也。参学诸方,不惮艰苦(灯录、会元等有“幼负出尘之志,及落发进具便慕禅宗”之语)。因见黄檗山运禅师鸣啄同时,了然通彻。乃北归乡土,俯徇赵人之请,住子城南临济焉。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此语最要,可以概见临济会下禅衲水平较高)。示人心要,颇与德山相类(德山开堂说法较早于师,但谓师说法类于德山则不尽然)以咸通七年丙戍岁四月十日示灭(诸录或作咸通八年丁亥四月十日示灭)。敕谥慧照大师。塔号澄虚。言教颇行于世,今恒阳号临济禅宗焉。
关于临济大悟因缘,各家语录传记大体相同,录出原词,供同好者仔细玩味:
师在黄檗会中,行业纯一。
时睦州(道明)为第一座。乃问:“上座在此多少时?”师曰:三年。州曰曾参问否?师曰不曾参问,不知问个什么。州曰:何不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的的大意。师便去问,声未绝,檗便打。师下来,州曰:问话作么生?师曰:某甲(当作义玄)问声未绝,和尚便打,某甲不会。州曰:但更去问。师又问,檗又打。如是三度问,三度被打。师白州曰:早承激劝问法,累蒙和尚赐棒,自恨障缘不领深旨,今且辞去。州曰:汝若去,须辞和尚了去。师礼拜退。州先到黄檗处曰:问话上座虽是后生,却甚奇特。若来辞,方便接伊,以后为一株大树复荫天下人去在。
师来日辞黄檗。檗曰:不须他去,只往高安滩头参大愚(大愚师归宗智常,智常之师则是马祖;大愚与黄檗同为马祖法孙),必为汝说。师到大愚,愚曰:甚处来?师曰:黄檗来。愚曰:黄檗有何言句?师曰:某甲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不知某甲有过无过?愚曰:黄檗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更来这里问有过无过!师于言下大悟。乃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愚搊住曰:这尿床鬼子!适来道有过无过,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师于大愚肋下筑三拳。愚拓开曰: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师辞大愚,却回黄檗。檗见便问:这汉来来去去有甚了期?师曰:只为老婆心切。便人事了侍立。檗问:甚处去来?师曰:昨蒙和尚慈旨,令参大愚去来。檗曰:大愚有何言句?师举前话。檗曰:大愚老汉饶舌,待来痛与一顿。师曰:说甚待来,即今便打。随后便掌。檗曰:这疯颠汉来这里捋虎须。师便喝。檗唤侍者曰:引这疯颠汉参堂去。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实在需要用力体会。要点即在内外因缘逼拶得紧,走上绝路头而顿开了“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这一关。岂仅黄檗佛法无多子,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也。敢问从什么处见得无多子?这却要“行业纯一”而经过炉锤始得。跳出炉子了,向大愚肋下筑三拳,证知黄檗不谬。踏翻炉子了,随后便掌黄檗,方知大愚端的。这却很撇脱地表现了独脱无依、法法何拘的般若现观。当知这样意识到了,并不算功行,要学他临济大悟,从何学起起?具足勇猛顿悟意乐,“无门为法门”,只有逼攞自己。定中参看即不问,散动中又当如何?他临济即在一念逼拶中展现无生法忍,顿超顿得——的一下了脱也。
临济大悟因缘,即提示了禅宗顿悟的最高原则,所以说它为顿悟典型范例。兹列举三个特点以明之:其一,悟缘多而能奋迅集中又不依缘,确有大悟的了因存在;不同于自沉死水,暗中模索的期待等悟。其次,悟境过程划然分明,又无企求,确有透彻实际的大悟;不同于儱侗汉得些子惺忪小歇场,自以为悟。其三,随大悟的开展即现起观照,鉴觉下炳炳烺烺的机用(棒、喝、言句)自然而至;不同于一般记忆停思的知解,捏合意识的情见。这三点实为顿悟的最高原则,不必斤斤然为知“有”而了“生死”也,知有、了生死即在其中。仔细具观,却于临济大悟公案尽得之矣。以此三点参看这一公案,或有所助。
临济这一大悟因缘公案,即正式开端激箭似的禅道。具足冲锋陷阵斩将夺关的勇猛顿悟意乐气概,狠辨了因,穷追实际,撩起便行,此其所以喻于激箭也。临济禅射力风高,劲挺有力,却能动人心弦。以后临济宗提持的激箭似的顿悟功行,完全发轫于此。临济此一悟道因缘,不惟本身价值高,其影响亦实极深广,哪可忽略不加探讨?现在再将禅宗诸家所提持的顿悟功行作一比较。可是,这也只是一个探讨而已。
 
三、临济禅的顿悟功行和其它宗派的比较
百丈下另一枝的沩仰宗,开堂说法早于诸家。沩山曾说“研穷至理以悟为则”。至若仰山则竟谓“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他这样说,还是沩山说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之意,不悟则不到,悟了又落第二,说明此事实在难构。沩山教仰山:“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仰于言下顿悟。此即随于“寻思”的言说,创人顿悟的极境。仰山教人:“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处楼台亭苑人马骈阗,汝反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僧于言下有省。此即谛听“寻思”的言说,靠近顿悟初门。沩仰这样开示学人,显然即以“寻思”为功行要着,借寻思的方便而触发顿悟也。须知这却为一般传统的禅宗正行。但这与临济提持的“一念缘起无生”和“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一切境缘回换不得”,“直是现今更无时节”等顿悟功行有异。临济大悟前,发问,吃棒,在他只有一个反应“有过无过”,经由大愚的点拨,那也不是教他“寻思”,直是紧骤的提起,教他当下瞥地。果然临济只在当人鉴觉下的一念忽然顿开了。看临济大悟的关键,的确念头若经“逼攞”,外不放入,内不放出,即可脱然顿悟。自己却能这样行,哪能重增惑结展转“寻思”?如上两则寻思悟道例子,遇人即可;真若自行,寻思即瞎。所以临济曾说,“若人修道道不行,万般邪境竞头生,智剑出来无一物,明头未显暗头明”。智剑者,谓学人若能逼拶念头,定能趋鉴觉于顿悟,即可获得如实智,此智威风凛凛,喻如剑也。无一物者,照见五蕴皆空也,欲贪见刺都无所有。明头未显暗头明者,此顿悟了了之如实智,触及之境明处却无以显示,好似与常人一般;这只能于性境幽暗处如实知其孤明寂照尔。即此孤明即是一把“倚天照雪”的长剑。一念顿悟,到家按剑只一步。这一比较,可知临济禅提持的逼拶念头的顿悟,非“寻思”所摄,出过沩仰宗。
石头、药山系的曹洞宗,还是着重以寻思触发顿悟。如洞山问云岩:“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山乃沉吟(自起寻思)。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师教寻思)!”山犹涉疑(自起寻思)。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此即由寻思逐次锐进,续续触发之顿悟也。此宗以为顿悟贵在知“有”,不一定即在明大法实际、彻法源底。临济禅便不这样,大问题解决了还有啥知有的事?曹洞宗顿悟知有了,即趋重保任,但保任亦多分在寻思中保任须回互而照知,正偏回互才为保任。曹洞宗创倡正偏五位与展开五位功勋禅道,重心在于寻思鉴照,节节推进顿悟,围绕着“机贵回互”之旨。实际,回互即寻思发展到另一种高级类型,如以临济来衡量,只是禅宗顿悟功行中的一种分析,不是禅功上的一种动力,如落在依样画葫芦,便堕“相似禅”中去。临济始终不渝的、坚定的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夫,自己修学是这个、教人修学也是这个法门。他的禅法造成的(势是:要冲锋陷阵,要夺敌马去追敌,要直捣敌巢、枭敌魁首。三年黄檗座下不啃一声,睦州冷眼觑得实,知道是个大丈夫汉,教他去问法,却三度被打,逼拶更甚。虽浑身是股劲儿却似乎软绵绵无力。经大愚轻一点拨,才意识到自己具有拔山之力,大愚肋下筑三拳,黄檗面门飞一掌,正是显出掀倒须弥、踢翻地轴,倒复乾坤的气势。这和曹洞宗的绵密功夫,全是两路禅法。
当时和临济作略相似的有德山(宣鉴),也是马祖下第四世孙,年岁稍长于临济。他们两人的禅道教学最为相似。临济悟后行脚有参访德山的一个公案:
临济侍立(德山)次。山曰,“困”。济曰:“老汉寱语作么”?山便打;济掀倒禅床;山便休。
后来临济住镇州临济院,德山禅道更噪誉禅林,临济主动地间接上和德山相见。公案内容是这样:
德山示众:“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临济闻得,谓洛浦(名元安,曾为临济侍者,后参夹山得法)曰:“汝去问他,‘道得为什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问,师便打,浦接住棒送一送,师便归方丈。浦回举似临济,济曰:“我从来疑着这汉。虽然如是,你还识德山么?”浦拟议,济便打。
当时德山的禅道是:提起一条白棒打尽天下捏怪者,被学者们形容为“德山棒,划断圣凡魔胆丧”!宋赞宁僧传德山传有云:“其于训授,天险海深难窥边际。”德山、临济垂接学人的方式,均属于激箭似的禅道,震惊了天下丛林。提起“德山棒,临济喝”,便谈虎色变,触之心惊,实为宗门盛事。但德山于禅道却只尽扫荡之功,在剿绝知见时不惜呵佛骂祖去;然于扫荡无捞摸处只教人自荐,这还是个大窠臼。临济则有杀有活,一气呵成;有破有立,不另指点;铸成杀活破立统一的利剑,具有极大辩证威力的活般若。但总不离逼拶的手段教人直下以趋入也。他囊括得了德山,德山却于他干瞪眼。
德山下出岩头(全),此师有出蓝之誉,实受临济影响很深。他结友参临济,已值临济入灭,但饫闻定上座转临济法语,“岩头不觉吐舌”。这即是他有所悟入处。他在洞山而不肯洞山,嗣德山又不肯德山,帮助在德山会下的同门雪峰大悟,即此可知他的见地与功行迥超诸方。他说,“若向事上觑,即疾;若向意根下寻,卒摸索不着”;又说,“此是向上人活计,只露目前些子,如同电拂,如击石火,截断两头灵然自在”。岩头禅道有破有立,总的方法是逼拶,却与临济同途。不许“寻思”剿除知见,而且更要为不思才可得他一念跳脱转辘辘地。这一念跳脱,若不经由“逼拶”,即不得跳脱。“向意根下寻”即非逼拶,“截断两头”才是逼拶,寻思属于依句修行,划句子直须等破。所谓“一团火焰相似”,即智剑出来也。若以岩头法语参看临济大悟公案,“原来黄檗佛无多子”,正是逼拶后的跳脱。岩头实属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他否定“寻思”则是肯定的。
德山下出雪峰(义存),他久历禅会,三上投子(名大同。石头另一系丹霞、翠微之后),九到洞山,后在德山下省发,经岩头帮助始大悟。雪峰下出云门(文偃),门实于九十六岁的老睦州处悟道,这与临济宗搭上了一点关系。后来云门极力阐扬逼拶直入功夫,不要在自家意识上弄光影,提出了“光不透脱,只为目前有物”的病,要于一念鉴觉下逼拶这一着子而求透彻。这和临济教你直下“识取弄影的人”,识取“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临济语)。脱去云门说的病,始可顿悟此境,鉴觉无滞。以云门所说的病,来看临济大悟公案,则不见一星儿病。须知,临济禅触着即硬逼拶,哪有软暖之物给人?云门激箭一流的禅道,他曾作一颂:“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云门禅你要“寻思”,也不容你寻思,碰着它即是逼拶,实与临济手眼最近。
雪峰下玄沙(师备)——罗汉(桂琛)——清凉(文益的法眼宗,文益谥法眼),与云门兴起时间差近。清凉门下出天台德韶,最知名,此宗大振。法眼宗因为在禅宗五家中是最晚出的,四家禅道对它都有影响。虽无临济轰轰烈烈的涂毒鼓声,但梵音清雅亦复沁人心脾。它的宗风平易而简质,于应机直指处大都具有“回机”手眼,虽“仍旧”而自尖新,却能使当人直透。法眼悟得“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之旨。“僧慧超(后易名策真,法眼弟子)问:如何是佛?(法眼)师曰:汝是慧超。超从此入”。这是对个别的“回机”直指,一礼拜,一悟入,都见功效。若平日不自寻思,虽遇拨转,也触不着。天台德韶以遍参丛林无所契入,后到临川谒法眼。但随众而已,无所咨参。有问法眼者曰:“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源一滴水”。德韶于这话下大悟。平生疑滞,涣若冰释,感涕沾衣。法眼曰:“汝(德韶)当大宏吾宗,行矣无自滞!”这是回机直指更大的一次收获。他平时不离寻思功行,所以有此奇勋。临济禅不说这些理趣,不给别人开后门,堵住“寻思”。当人若在散位中,或杂用心时,容或寻思。若提起逼拶念头的功行也,直下空荡荡地历历孤明,何法不打彻也。寻思好似钝刀待磨,哪知着力一逼拶,一念鉴觉,即可力透重围。徒说“现成”,即非“现成”,剑去远矣,刻舟何为?回机的接机手眼,实易成窠臼,好象玩个玻璃瓶子。临济禅么,琉璃殿上也须扑倒。以此,说临济禅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远非法眼宗所能追踪。
一般说来,寻思却为禅宗日常功行,诸家皆同。洞山仗自己意乐精进的寻思,过水睹影大悟。余者大都即在寻思之时,或请益之际,经由师家直指启发而获顿悟。一味寻思用功,无师家最后点助而顿悟的亦有,但悟了需要求师印证。惟临济概不这么,他的大悟因缘全系“逼拶”形势的聚会:睦州促使发问,黄檗痛赐恶棒,他个人自然的反应“有过无过”,大愚从绝无人情处(实系深情)提起的点拨,这些实在没有一点儿教他如何“寻思”,寻思什么的暗示或条件存在。临济大悟的关键,即在那些内外紧骤的逼拶形势下,俄延了一下,竟于大愚语余蓦直的一刹那际于一念鉴觉下忽然大悟,直下彻见诸法源底也。不一定依缘,真具了因;无一定企求,真入实际;机用(棒喝言句)活脱随悟而显,如应而出。大愚肋下三拳,黄檗面门一掌,此即是他自行取证的气象,师家大为许可。这却与诸家悟道因缘迥别。因此,说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着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此种逼拶念头的禅行,直如激箭,从“无求无着”上参究,不走现成路,在断绝了路头处全凭自力“逼拶”前进。诸方说禅总得有个权宜指示或影子在前,放出一条活路,并没有放在绝路头处。因此,不得谓为真参究。虽则顿悟了也有个齐限。玄沙云:“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兄未彻在!”此语大可思矣。“悬岩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此两句语成了临济宗口头号召,却能道出此中真消息,也是真参究的写照。“无门为法门”,此其真诠也。因为这个绝路头的逼拶路子,它才是直端端的触着般若大火聚,岂太末虫能泊?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能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这样顿悟了才经得起考验,不受人惑,是个无事人。即或到了这步,他更有他前进无已的无土般若的更大意乐。空乐不二的法喜精进岂有限极?此种激箭似的、行乎险道似的的禅风,“只见波涛涌,不见海龙宫”(法演语),却要个有胆量的人才敢入。总此所说,即为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的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与诸家顿悟功行在关系上总的区分。
“佛法的的大意”究竟是怎样的?悟了,不消一捏。“黄檗佛法无多子”,岂惟黄檗乃尔,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无多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最极平常的意思,可是这正是般若了义语,乃世间诸法实相之秘要,亦即无上平等佛法。以此之故,说临济大悟为彻法源底,这一公案的重要性即在此处。厌生死而趋涅盘,果然是小乘途径;为了知“有”而了“生死”,才起顿悟功行,这个又是什么闲帐?悟了还同未悟,原来如此;悟了不是不悟,这才是真。知有为了生死,生死长河即涅盘,一期生死中无尽烦恼与无知亦即菩提,这些不一不异、相互依存、相互制约、辩证明定的诸法实相幽旨,只有通过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才有可能使当人于一念鉴觉下独脱无依,朗然照彻。不尔,虽多知识、辩才、实成渗漏!经由逼拶,一念顿悟了,彻见诸法空性,得它活般若,鉴觉下冷冷自善,孤明若寂。到此境界,一切境缘应时而照,泛应无亏,得大自在。正如百丈说的“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若能寂照不自玄旨,自然贯串于古今”。此即这一大悟公案所以重要的因由。总此所说,理会临济大悟的重要性,则知临济禅的殊胜和甚深之旨了。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逼拶非寻思,正反对寻思。寻思所摄的寻思、回互、回机、定念等一类的顿悟功行,实与逼拶不类。因此,说临济禅高标顿悟,原则上极为正确,在禅宗顿悟功行的关系上实在出过禅门诸家。然则禅门诸家顿悟功行其可废欤?嗜味不齐,百味乃应,历练禅道犹患其少也,乌得废!临济确以“逼拶”的威势鞭策学人,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措在剑刃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最大的革新,对后代禅风影响极为深广。
从临济创宗以来,强牢精进地“逼拶”顿悟功行,经由临济宗师们的行持提倡,历晚唐、五代、北宋至南宋初的临济宗师宗杲时,全国佛教几乎成为禅宗的天下,临济宗风在禅门更蔚成为群星拱北之势。

    
四、临济宗的建立
禅宗自六祖后,分南岳——马祖与青原——石头两大系。
马祖百丈一系实大法生命所系,不仅建立的丛林和清规制度为禅法修学而服务,而且确为禅宗发展的主流。
百丈下沩山、仰山,香严一枝,而沩仰开法较早,为禅宗五家之首出,法会之盛冠绝一时。
马祖下天王、龙潭一系的德山,示教亦早,法席亦盛,时有“德山门风”之称。
马祖下出南泉,泉出赵州,两师于大法宏阐提持,并不多让于百丈与黄檗、沩山与仰山诸师,也是当时马祖禅道之一重镇。
青原下石头、药山一系分三枝:道吾、石霜一也,云岩、洞山一也,船子、夹山一也,皆一门两辈相继。其中前二枝合成一家,皆得名曹洞宗。石霜、洞山开法稍后于临济,夹山更后。惟夹山一枝,有别于曹洞,实药山一系摆脱曲尺自拘之禅道。
百丈、南泉、药山,同时人也,行辈相若。黄檗、沩山、赵州、道吾、云岩、船子,亦同时人也,行辈相若。德山、仰山、香严、睦州、临济、石霜、洞山、夹山,亦同时人也,行辈相若。上之三代人物,时间距离是紧接着的,都是宗门大老,领袖一方。他如与百丈、南泉同门的归宗、大梅、盐官、盘山、东寺、天王等师,与黄檗、沩山同门的长庆、古灵、平田等师,与赵州同门的长沙、子湖两师,及归宗之子大愚、天王之子龙潭等,皆马祖一系之重要人物。又如,与药山同门的丹霞、大颠、长髭等师,及丹霞之子翠微,翠微之子投子等,亦石头一系之重要人物。此等诸师皆与前之三代人物相应同时,其于两大系之禅道、皆卓有贡献。
在此禅学发展壮大时期,而有临济出现,而有临济宗的建立,实达磨六祖以来,禅宗极为光辉重要的巨大变革,实为禅宗发展到高度的产物。
后于临济:石霜出九峰,洞山出曹山,曹洞宗乃大成而转盛。
后于临济:德山下出岩头,头出罗山。德山下出雪峰,峰出云门,称云门宗。若岩头、罗山与云门者,禅道则差近于临济;雪峰得岩头力始透彻;均第一流宗师。
后于临济:夹山出洛浦,浦原为临济侍者,时未透彻,服膺夹山风标卓然。
更后于临济:雪峰下出玄沙,沙出罗汉,汉出清凉,凉出德韶,积厚成基,称法眼宗。
以上简述临济前后约二百六十余年间(马祖——德韶)禅宗传承脉络及五家之分灯间出,以见临济宗的重要地位。这正是禅宗史上的黄金时代。以下叙述临济一生主要施设的棒喝言句,以见禅宗临济宗的建立宗旨。为了方便起见略分十个子目,依次说之:
(一)建立黄檗宗旨
师后住镇州临济,学侣云集(宋赞宁僧传临济传“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一日,谓普化、克符二上座曰:“我欲于此建立黄檗宗旨。汝且成褫我!”二人珍重下去。三日后,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师便打。三日后,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师亦打。
临济神法机用,一棒一喝、一唱一喏,都从大般若中流出,高悬智镜,鉴照妍丑,辨别胡汉,杀活在手。大般若经第十六分云:
何谓般若波罗蜜多者,汝等当知: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超过一切名言道故。
此中智者,不可示现此名为智,不可示现此智所属,不可示现此智所由,不可示现此智所从。是故,智中无实智性,亦无实智住智性中,智与智性俱不可得。佛语如此晓了,作么生会?何处能寻得具体事实,证实它呢?“般若波罗蜜多离名言道”,“智不可示现,智与智性俱不可得”,此皆禅宗正令全提之境,特假立为向上一着,此即正法眼藏,亦即禅宗据以为曲立之宗旨。此中智不可示现名为智,智不可示现其所属、所由、所从,是禅宗彰顿悟义的源泉所自来。临济此处所说“建立黄檗宗旨”是假借黄檗宗风,实质上是重提般若正令,直透祖佛要机。临济证知黄檗宗旨不可得,普化、克符亦证知临济宗旨不可得,三人同证实无所得,一点渗漏俱无。临济握般若正印,在自家证智分上是“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但为随顺世间名言“建立黄檗宗旨”,为的是勘验普化、克符,所以说“汝且成褫我”。总之,临济一期棒唱言句,都为通达甚深般若之无上指标。说什么临不犯中、知甚深法忍、贵在教人直下顿悟,等等;试看: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一无所犯;再看: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一无所犯。个个知不犯,般若如大火聚谁敢犯者!这比曹洞宗知“尊贵”不犯之意还进一步。不犯即为透彻么?所以又说临握祖佛正令。试看: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师便打。再看: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师亦打。两番打人,即两番提持了无上般若之真宗,“智与智性俱不可得”,“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如此行棒,即正令当行也。此一公案,即高标临济宗对于般若空性现观贵在顿悟的宗旨。我们初心参学人着力参看此一公案,当于顿悟起信上,当于般若空性有所觉了上,当于入临济禅的第一步法门上有所启发。须知,参禅即行深般若,禅行所事岂离般若,此乃宗门下从上以来的优秀光辉传统。达磨以楞伽说般若,五祖、六祖则提持金刚般若,马祖、百丈即以棒喝机用显般若,到临济更奋发蹈厉,大振宗风。 
(二)四料拣
至晚小参,曰:“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
克符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
  师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
  符曰: “如何是夺境不夺人?”
  师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夺?”
  师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
  师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
  符于言下领旨。
这个小参垂语,临济竟将接机时如何示教的方式,向大众说明了。诸方目此为“临济四料拣”。“有时”二字正指接机之时,当活脱无执的分辨来机,夺与不夺全在临时应用,不假安排。接机首先当凭鉴觉下深辨来风,知他是何根器?一经接触时,来者的心行和动机,更应分辨得透,临时决定夺与不夺。关于以根器断人,临济又尝示众曰:
如诸方学人来,山僧此问作三种根器断:如中下根器来,我便夺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俱夺。如上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人俱不夺。如有出格见解人来,山僧此间便全体作用,不历根器。大德,到这里学人著力不通风,石火电光即过了也。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即差,动念即乖,有人解者不离目前。
这段示众,与四料拣互为关系,性质、作用是一致的。四料拣着重在分辨根器以示教,完全为了接机;不能行四料拣的,开堂说法却有问题。临济说到学人到此,是没有着力处,是不通风的,没有次第,要见便见直下即是,一瞬即逝。所以他说:“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动念相去远矣。所以在临济跟前的学人也须带一只参学眼。
临济小参说四夺之语,当时克符禅人却体会得临济意,便出众一一问过,临济当时也一一便答了,符于言下领旨。临济答词甚为明显,不拟注脚。现在将克符四夺颂录出,借显四夺精义。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誵讹。拟欲求玄旨,
  思量反责么?骊珠光璨烂,仙桂影婆娑
  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问禅禅是妄,
  究理理非亲,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
  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不论佛与祖
  那说圣凡情?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日盲。
  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遍。主宾言不异,
  问答理俱全。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
  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
这一组四夺颂发挥了临济禅旨;以后临济宗师们虽有作四夺颂的,都有逊色。临济应机应时,设此四夺,全系临时行令,辨机接物,是禅宗教学上的创作,并非从现成模子里脱出。学人承此炉锤,直下会得,实不干他意识下的“寻思”。向上机当见他落处,超过一切名言,“智中无实智性,亦无实智住智性中”,那堪摇唇鼓舌逐句告人。四夺中所云“人”,即指人我之人,学人主动方面的寻思;“境”兼指事境和理境而言,所谓森罗万象,凡圣同导寻思所缘境。若就勘验中下根器“便夺其境”的境,更是指学人死在诸方师家教学的言句或机用之下予以夺去,有时也指理境为“法”。人境一对所包甚广,都是学人方面的事;“夺”即含有“逼拶”之力,夺不夺则是临济对机纵擒的手段。
临济真子兴化存奖,奖子南院慧颙,颙于风穴延沼。南院风穴师徒间有关于临济四夺的对话,附录于此作为理会临济禅旁通一线之助。
汝道四种料拣语料拣何法?对曰:“凡语,不滞凡情,即堕圣解,学者大病。先圣哀之,为施方便,如楔出楔。”曰:“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曰:“新出红炉金弹子,簉破阇黎铁面皮。”又问:“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曰:“刍草才分头脑裂,乱云初绽影犹存。”又问“如何是人境俱夺?”曰:“蹑足前进须急急,捉鞭当鞅莫迟迟。”又问“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曰:“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问的是南院,答的是风穴,南院对风穴的答话大为赞尝。
临济宗师宗杲(1087-1568),有普说一篇,专说四料拣,临济答词及克符颂都有拈提注解,不妨一读,这篇普说,依笔者意,仅有两小段关于四料拣总的拈提,较易理会,兹节录如次:
临济一日示众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会么?良久,左右顾视,便下座。”这个便是金刚王宝剑。我昨日说的将蜈蚣、毒蛇、蝎子,并诸杂毒贮一瓮里,你试将手就中拈一个不毒的出来?若拈得出,不妨于此事有少分相应。若拈不出,自是你根性迟钝,夙无灵骨也,怪妙喜(时住妙喜庵)不得。
你若要分明理会得临济意,但向他当时垂示处看!如何看山僧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若恁么便是。你若作山僧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便不是了也。所以五祖师翁(五祖山法演传临济宗,法演,白云守端之子,乃佛果之师,宗杲之祖)有言:“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方始是。”你诸人还会么?这般说话莫道是你诸人理会不得,妙喜也自理会不得。我此门中,无理会得理会不得,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
宗杲这两段关于四料拣总的拈提,已在“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下曲垂一线,能够帮助参看施设四料拣的微妙意趣。但更须理会,到宗杲拈出的四夺,这是宗杲的已不是临济的,更须力透恁么会便是,恁么会便不是,方始有学人自己分。
(三)三句
僧问:“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师(临济)开示!”
师曰:“佛者心清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如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后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工夫。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
僧便问:“如何是第一句?”
  师曰:“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
  曰:“如何是第二句?”
  师曰:“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华言方便)怎负截流机?”
  曰:“如何是第三句?”
  师曰:“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凭里头人。”
三句”,乃临济宗无上之纲宗,实临济禅精髓所在,当拼此一生参透此关。笔者限于禅行水平,仅尽其在己而略发其凡。
临济于此处答僧问真佛、法真,真道,实最极精约扫尽戏论之了义语,通达般若经教者乃可知其微妙。这僧问真佛真法外添问个真道,这却表现了禅衲的行径。临济不孤负他问,答得却妙。诸法自性清净,心触法时这心也原是自性清净,此即真佛,曰“佛者心清净是”。心触法时,心无所住,而能照了诸法实性,喻如光明虽不暂住而能照物,此即真法,曰“法者心光明是”。两者融合无间,历一切境缘,曰“处处无碍净光”即为真道。这样分析恐人执着,他又说“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这却真正与人抉择,叫人识取“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的真道。“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虽历一切境缘,念念鉴觉自心清净“污染即不得”的大光明藏,心境一如、照而不住,此即为真道,为禅的功用。修行不明大法,不得一把吹毛剑作杀活权衡之柄,实在奈何不了生死长流中的烦恼与无知。临济说的“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这句话,说透了祖师西来意,这才为活祖意。不受人惑谈何容易?禅道顿悟功行即在“不受人惑”。大般若经随破随立、随立随破,千言万语反复以明者为的是,“不受人惑”尔。二祖慧可遇达磨,“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工夫”,临济拈出这则古公案,作为他倡导“三句”的弄引。“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只这一句即可见出临济“不受人惑”的自信,显示出真佛、真法、真道,目无余子。这和释迦佛陀的“我为法王,于法自在”的宣言,没有多让。下面接说“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大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他就是这样提示激箭似的禅道风格。
临济答第一句问的是“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只此一句实即是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指出真佛、真法、真道触目现成,不落知解,超过一切名言道,一有点染,已是落二落三去也。佛之所证,祖之所悟,原从此出,不能有所增损。能从此中荐入,全境作智,全体作用,法法皆为祖佛之师。答第一句问的是“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怎负截流机”,般若、法华一乘教法,已是祖佛用语言文字曲谈实相,通过曲谈而获得因指见月,还不失“为人天之师”。即此文字实相一乘之宗的妙解,也不是以三乘为实的“无着”辈所能了解,兔鹿二乘的小机更不能负起大象渡河截流而过的有力气势。这是指出宗下教下从文见道,也不易易。“不立文字,不离文字”是大有商量的余地;也即是临济宗“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的正确回答。悟门的安立即为了现证第一句,透彻了第二句的要求,即须作到非寻思言说境界的大悟,力求进入第一句不受人惑的无师境界。答第三句问的是“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凭里头人”,显然指出非宗门种子。这种人在教下则为穷人数他宝,宗下则为“只认得驴前马后的将为自己”(洞山语),忘却骑驴骑马的主人,自己作不得主的人不是傀儡是什么!所以说“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
关于“临济有三句”,风穴对答其师南院的勘辨:先以喝;次以“未问以前错”;第三以“明破即不堪”来呈露自己的见解,获得南院深许。也正是“万法本闲,唯人自闹”的大好注脚。
风穴真子首山省念上堂,“也举三句语”,以“大用不扬眉,棒下须见血”;“不打恁么驴汉”;“解问无人答”来逐次答学人的三句问话。最后答出自己在三句中“第几句荐得”:“月落三更穿市过”。这也正是指出不落寻思语言、诸法本来清净如是无人识的境界。被识得,已是成佛作祖去,不是“堪与祖佛为师了”。
(四)三玄三要
大师示众:“大凡举唱宗乘,一句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主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汝等诸人作么生会?”
这段法语,临济语录和诸灯录有的将它系在“三句”文末,有的另立一段。后来临济宗师的拈颂,都是另立一段。据当日说法的情况看,可能一下说尽。笔者反复参看这段法语,惟在指示如何参看言句,实当另立一段以便评唱。
向上一着,超过一切名言道,然亦不能废却文字言句以见旨。临济说的“一句中须具三玄门,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也是不废言句、不离文字,重要的是教人于言前会得,举起处悟入。一句语有玄有要即是活语,即是有活人眼目处。何处见它玄要?即是教人要会得言句中权实照用的功能而已。此段示众法语,在当日真是咳唾珠玉,说了也就随风飘散,并无禅衲再作请问。赖得临济第五世孙汾州善昭,对此一段法语拈出好颂,叫人还有个入门处。颂曰:
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
  一句明明赅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
汾州乃著名临济宗师,天下学者宗仰,提持三玄三要的问答言句,实嫌其多;此处仅节录这一首颂,实在够了。宗师活人眼目言当及时,在尖新中要塞断学人义解知见、斩断葛藤。临济创立“三玄三要”语句,累得他寻行数墨、迷指忘月之徒,搬弄数字凑合三三,真是蝇钻故纸、驴年亡道。若是个真正道人、遇着举唱宗乘言句,或参看公案,或将一句语当话头参看,都要泯除知见,使一把劲直下入去即得。棒喝言句都以悟为则。三玄三要即是有玄有要,不离权实照用的功能,明眼人前谩他一点不得。
三玄三要之说,原从真佛、真法、真道而来,见不见玄要旨?仍不出对上三句三种人不同的看法。
(五)四喝与宾主句义
师(临济)曰:“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僧拟议,师便喝。
禅宗自马祖行棒喝显机用作为直指大道的教学法以来,宗风别开生面,经百丈、黄檗、睦州、临济,越唱越高,越演越烈,寖成家法。拈棒示教尚劳拄杖在手,有时或掌或拳或以拂子、坐具等代之;下喝则更撇脱,两者作用实一。棒喝不即是言句,却往往比言句效力大,标出不立文字禅的风格。言句知见往往在参学人边,以言遣言,以有言显无言,仍贵言句;以棒喝遗言,以棒喝显无言,更为撇脱。
临济自说四喝的“四意趣”甚为明显,学人接触到喝,功能即显。有时一喝能杀能活,“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露地堂堂,不落依傍,教人前进无路、藏身无地“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测验学人深浅明暗工夫,“如探竿影草”。又说“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这一喝便千变万化难以测知,似在一喝之中实出一喝之外。宋觉范有临济四喝颂,录之如次,以供参助:
金刚玉剑觌露堂堂,才涉唇吻即犯锋芒。
  踞地师子本无窠臼,顾伫之间即成渗漏。
  探竿影草不入阴界,一点不来贼身自败。
  有时一喝不作喝用,佛法大有只是牙痛。
现在略谈一下临济“喝”与“宾主句义”的作因关系。
师应机多用喝,会下参亦学师喝,师曰:“汝等总学我喝,我今问汝,有一人从东堂出,一人从西堂出,两人齐喝一声,这里分得宾主,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后不得学老僧喝。”
诸法原实相,不涉寻思;一喝分宾主,也不涉思惟。临济自说一喝下含“四意趣”,这里却未具体的说宾主句义,教人蚊嘴叮铁牛去,同样不许落在寻思中荐取宾主。临济常提出宾主问题,如说“三句”中第一句云,“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三玄三要原也不落宾主,如蜡印印泥,印成朱点而印即坏,正是教人在言前会取宾主句。华严云“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同一海印三昧之所印,透过此语,方知“万别千差明底事”(洞山语);不落一点一滴中,会取“恒沙诸佛体皆同”(永嘉语)的宾主历然句。须知,平等法界如如之性,诸大乘经皆明此理,但就现前差别境上何处见它如如?真乃间不容发。“未容拟议主宾分”,教人就现前差别境上,“朱点窄”上会取如如。智即主,境即宾,智境双融,智忘境忘而智境历然,是言前境界,是“鉴觉下如如自在”边事。临济宗的宾主句义,其作用专在悟处勘验,却转而作为师资宾主用。曹洞宗也有宾主义:归家稳坐者即主,途中有为者即宾。从此开为四位宾主,即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就宾主句义说,两家自然也可相通;就其作用说,则大异。临济宾主句义重在勘验悟境,他自说的“四宾主”也是如此。至于曹洞宗四宾主的作用,则仅在辨个儱侗的人法位次而已。临济正令全提,一喝分宾主:不仅勘辨你的工夫(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且能施教(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更能提示悟境,印证悟境,活泼自在而有余(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临济提出“两人齐喝一声,,这里分得宾主么?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后不得学老僧喝”。这只教人于未喝前要分宾主句义,才能于喝声落处不为所困,自下一喝亦有所为,一喝分宾主,即可能于第一句下明宗旨也。
(临济)上堂次。两堂首座相见,同时下喝。僧问师:“还有宾主也无?”师曰:“宾主历然。”师召众曰:“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首座。”
哪里是“宾主历然”处?作么生辨得?临济赞许两堂首座同时下喝,同时都作得主,都有出身之路;在相对上同时又都是宾;也兼得一喝不作一喝用,忘主忘宾。所以他说“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首座”。
上堂:僧出作礼,师便喝。僧曰:“老和尚莫探头好!”师曰:你道落在什么处?”僧便喝。
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便喝,僧作礼。师曰:“你道好喝也无?”僧曰:“草贼大败。”师曰:“过在什么处?”僧曰:“再犯不容。”师便喝。
师曰:“大众!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禅客。”
二位禅客,一作礼,一致问,临济一喝验端的,二僧都识喝意。临济一一勘验过了,前者以僧喝见终而显见自信不疑,后者以师喝见终而印可其会临济禅。所以说“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禅客”。虽然着墨不多,却是一则极其郑重的用笔。
师(临济)会下有同学二人相问:一云,“离却中下二机请兄道一句子”;一云,“拟问则失”。一云,“与么则礼拜老兄去也”。一云,“这贼”。
师闻,乃升堂云:“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禅客。”便下座。
二位禅客在临济会下却有悟处,临济不孤负他俩,也要激励参学者们,特为升堂表扬,深心为人处,也于两则公案一见再见。这则公案两人直接禅话,并未下喝,却也得到评奖,许其识取主宾,瞎喝之徒,当有所深省。
棒喝的示教作用,正乃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的无上家珍,经临济磨砻后注入宾主句义,只见光晞晞的耀眼。这正是他发扬了勇略卓绝的教学方法上的临机作用。
(六)辨魔拣异
(临济)示众:“参学之人大须子细,如宾主相见便有言论往来,或应物现形,或全体作用,或把机权喜怒,或现半身,或乘师子,或乘象王。如有真正学人便喝,先拈一个胶盆子,善知识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样,便被学人又喝,前人不肯放下,此是膏肓之病,不堪医治,唤作宾看主。或是善知识不拈出物,只随学人问处即夺,学人被夺抵死不肯放,此是主看宾。或有学人应一个清净境出善知识前,知识辨得是境,把得抛向坑里,学人言大好善知识,知识即云咄哉不识好恶,学人便礼拜,此唤作主看主。或有学人披枷带锁出善知识前,知识更与安一重枷锁,学人欢喜彼此不辨,唤作宾看宾。大德,山僧所举皆是辨魔拣异知其邪正。”
此一大段法语,在“四宾主”中只重在宾主相“看”(看,读平声,有勘验意)这一义上。所说宾主,指明即学人与善知识言论往来之宾主,全在相互勘验不同于四喝与宾主句义。
临济会下克符禅人关于四宾主答僧问,忽作“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这即与曹洞宗混同,实非临济之意。将临济宾主相看的“看”字易为“中”字,就使它成为一己修行的人法位次,大失此段真意。临济自说“大德,山僧所举皆是辨魔拣异知其邪正”。须知,临济这一正确指示精神,重在师资道合,都作得主,都有出身之路。克符之说,在真伪问题上殊堪质疑。北宋中叶中兴云门的雪窦,于四宾主也作四种人法位次之说,有拈有颂故意作出,也是失临济说法原旨。
辨魔拣异知其邪正”,好似上阵作战,宾主相“看”即为作战,宾主料拣,不牵涉人法位次。在禅法盛行的当时,既有冒充善知识,也有滥竽禅客,所谓龙蛇混杂、鱼目混珠,故弄玄虚惑人。临济总结了这情况,叫人打开慧眼,以此四种类型衡量真伪,不必别向高深处会。
四宾主料拣中的第一“宾看主”,邪在“善知识”而正在学人;第二“主看宾”,则正在善知识而邪在学人;第三“主看主”,善知识与学人都正;第四“宾看宾”,从一重枷锁上加上一重枷锁,师资皆邪。这即是临济的“拣魔辨异知其邪正”的择人法眼处。
七 四照用
(临济)示众: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以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
临济举此四照用,是根据学人的根器利钝、工夫浅深而临时施设的教学方法。这和上面谈过的“四夺”有类似之处。“照”指针对学人专心致力于古人的机境上而给以打失,“用”指针对学人自恃的见解而予以拈去。照是夺其法、夺其境,用是夺其人、夺其见。照用先后,是一与一夺,照用同时是人境俱夺,逼使学人人境双忘,悠然入于言前之句。唯“照用不同时”与“人境俱不夺”有异,前者是对初机学人在人和境上给予一种言句上的妥贴安排,正是“少年曾摆龙门阵,垂老爱看稚子兵”的从容教学的方法。在“人境俱不夺”的教学,在学人方面则是上上根机,所谓“王登宝殿,野老讴歌,是一番葱葱郁郁升平气象。这两种四料拣和临济另一则三种根器断验语录参看(见前“四料拣”),更可理会到他的教学活用的方法。四夺重点在人与境,三种根器断人重点在境与法,四照用重点则在人与法。据临济语录精神,法指佛祖言句法门,境指的是森罗万象,有时特指学人受过一家宗师的教学特殊机用,所谓“师唱谁家曲,宗风继阿谁”,如德山之棒、临济之喝等,有时境法不分,如说“如诸方学道流,未有不依物出来底”,临济给以“从头打,手上出来手上打,口里出来口里打,眼里出来眼里打”,指这些皆依物出来,“未有一个独脱出来”,毛病是出在“皆是上他古人闲机境”的当。这种境也就是法。临济为这种学者痛下键椎,“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照用并施,人境俱夺。只有碰上“过量人”、“出格见解人”,临济便全身显露、全体作用,这里是“学人着力处不通风”,只有出格过量的人才能“向未举以前撩起便行”,只有这种师资相见,才称得起“龙象蹴踏,非驴所堪”,才会使临济“吐舌”,喝“贼贼”,因爱他“智过君子”。
八 无位真人
上堂:“赤肉团上有一位无位真人,常从汝等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矢橛。”便归方丈。
临济假说个无位真人,这与他说的“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之意相近。须知此宗“说似一物即不中”,人多不易会,且易发生错会,所以权设向上之“有”借以假立悟门以接机。然却不能执着其有,当知“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此“无位真人”非故意捏出之事,从上祖佛莫不使出独特手段以显了此事而助发顿悟。有者以为顿悟明空即为落空,不敢入此门来,终身徘徊门外,于是不得已向大家宣布“须知有从上来事分始得”(黄檗语)。此无位真人即上来事分。临济于此提持“无位真人”,随立随破皆契向上之旨,这正是他妙处。
  以后临济宗师的提持,大都以棒喝直指它,虽有拈颂者亦难表达他此则公案的雄勇气象。惟曹洞宗师天童正觉的颂,妙喻入微,却可帮助吾人了解此一公案:
迷悟相返,妙传而简。春圻百花兮一吹,力同九牛兮一挽。无奈泥沙拨不开,分明塞断甘泉眼。忽然突出肆横流,[师复云]险!
颂意并不难解。要在辨得“险”字。临济此处说的无位真人与别处说的“无依道人”是一,非言语文字所能诠,岂见闻觉知所能及,但可鉴觉下顿悟明了。虽可顿悟明了,亦不过知“有”而已,有实空义。此与彻法源底的大悟,洞明大法究竟纲领旨趣的般若波罗蜜多,尚有距离在,亟当再求不断的大悟乃为祖佛真子。若以撞着无位真人,便为了当,即成耽误。不能掌握般若正印,全提祖佛正令者,实难说为大悟此事,遑论荷担大事。无位真人,也是临济权示一种机境,从这种机境中突破机境,捉住全体,也须是出格见解人始得;否则,又加上一重枷锁了也。“无位真人是什么于矢撅”,正是扫荡这种闲机境。
九 棒喝行令
临济棒喝行令,在唱和段中粗具而不显著,宾主段中则着重在明了“喝分宾主”的宾主句义。现在为了集中参看一下临济棒喝行令的般若威光,引证几则公案略加评唱,
师(临济)见僧来,举起拂子,僧礼拜,师便打。又有僧来,师亦举拂子,僧不顾,师亦打。又有僧来参,师举拂子,僧曰:“谢和尚指示”,师亦打。
这三僧来参,好似三颗明珠连续滚向水品宫。拂子举处各各知“有”,礼拜、不顾、答话,知垢尽也,果有光也。人人吃一棒,是许可,也是鼓励,知“有”亦空义,合该再前进。后来云门跛阿师,激尝临济行棒,于此代云:“只宜老汉!”临济真子大觉知道了,复于云门代语拈云:“得即得,犹未见临济机在。”依笔者观之,云门却见临济机,大觉亦肯他云门,说“犹未见临济机在”者,使人于拂子举处勿瞒自己,棒下指处再参详也。临济宗师宗杲,有很好的一个颂子颂此等公案,今录出帮助吾人领解。颂曰: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毒舌尽消除;
  更饶急急如律令,不需门上画蜘蛛。
颂意新奇可喜,不惟见机,且能识用,看了此等公案再看此颂,往往令人绝倒。曹洞宗师同安常察有云:“了了,了时无可了,玄玄,玄处亦须诃”;此等公案正乃尔也。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乃曰:“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于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
时有僧出曰:“某甲下手。”师度与拄杖,僧拟接,师便打。
两僧问意相同,前一僧入得深,后一僧稍迟些,经勘验都蒙印可。两僧问旨,正触动临济大悟因缘,回忆往事若新发于硎,乃向大众说出他当日大悟的境况,所表达出的理境是非常豁朗,同时也极富于“人情味”。好个“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全仗“不避丧身失命”乃到此境;“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此语玲珑透彻而又情韵深至,堪报黄檗深恩。“更思一顿”,亦可表明临济禅不滞于悟境。“谁为下手”,倒是陷虎之机,难可超越,果然这僧一钓便上,被打服罪。棒喝行令有不得不行之令,看得透,使知棒头有眼;看不透,棒头指处花无数,总是撩乱人也。
有一老宿参,便问:“礼拜即是,不礼拜即是?”师便喝,宿便拜。师曰:“好个草贼。”宿曰:“贼!贼!”便出去。师曰:“莫道无事好。”时首座侍立,师曰:“还有过也无?”座曰:“有。”师曰:“宾家有过,主家有过?”曰:“二俱有过。”师曰:“过在什么处?”座便出去。师曰:“莫道无事好。”
此处临济、老宿、首座,都想从语言、动作中表达出未举已前的“万法无咎”的境界,虽卖尽力气出以铿锵金玉之音,无奈“金屑虽贵,落眼成翳”。此时南泉大师尚在,闻得临济会下这一作略,好生欢喜,他直下判云,“官马相踏”,道出了家丑不可外扬的深意。
大觉到参,师举起拂子,觉敷坐具;师掷下拂子,觉收坐具,参堂去。僧众曰:“此僧莫是和尚亲?不礼拜,又不吃棒。”师闻,令唤觉,觉至,师曰:“大众道汝不礼拜,又不吃棒,莫是长老亲故?”觉乃珍重下去。
此一则公案,说明临济并不以棒喝硬行到底。行棒行喝,实系深辨来风。大觉乃临济真子,深知他的顿悟功行,这恰如临济说的“若是过量人,向未举以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大觉深具如是风格。僧众滋疑,临济再与之相见,实系长老“亲故”,这亲故不是那亲故,“觉乃珍重下去”。吁,棒喝于此等人将安用哉?
师(临济)问院主“什么处去来?”曰:“州中粜黄米来。”师曰:“粜得尽么?”曰:“粜得尽。’师以拄杖划一划曰:“还粜得这个么?”主便喝,师便打。典座至,师举前话,座曰:“院主不会和尚意。”师曰:“你又作么生?”座礼拜,师亦打。“师以拄杖划一划曰‘还粜得这个么’?”情识意想休于此凑泊!院主下喝,吃打,典座礼拜吃打。临济大棒行令,将祖佛之道推向更上一层,划一划,石火莫及,电光罔通。后来天童正觉明得透,拈出一颂曰:
临济全机格调高,棒头有眼辨秋毫。
  扫除狐兔家风峻,变化鱼龙雷火烧。
  活人剑,杀人刀,倚天照雪利吹毛。
  一等令行滋味别,十分痛处是谁遭。
以上评选了临济有关棒喝行令的五个代表性的公案见出他棒喝下生杀纵夺活脱无方,大机大用显示无余,一线到底纯属般若威光,般若真照力透重围,以此手段彻底为人,此临济禅不可企及处。当之者,无不气绝而慧命独朗,无不情忘而正智得仲,棒喝逼拶,功高莫比。所谓掌握般若正印,全提祖佛正令者,良有以也。
传法示灭
临济传法示灭,集中地独特地总结了他一生对于禅道的建立,故此示灭公案亦不可忽。
咸通(唐懿宗年号)八年丁亥(867)四月十日将示灭(宋赞宁僧传临济传作咸通七年丙戍岁四月十日示灭),说传法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复问众曰:“吾灭后,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三圣出曰:“怎敢灭却和尚正法眼藏。”师曰:“以后有人问你,向他道什么?”圣便“喝”。师曰:“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言讫,端坐而逝。
临济示灭说此传法偈,真乃摊出祖佛般若心脏,也是向学人“敲骨取髓痛下针锥”,末了逼拶一着。偈意即可当般若纲要,提练得更为劲挺晶精,若批逆鳞而探珠。“沿流不止”,世间法、佛法都尔;“问如何”,正是“目前无法,意在目前”(夹山语)。“真照无边说似他”,即临济别处说的“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一切境缘回换不得”之无价大宝。“离相离名人不禀”,缘生无自性之共般若也;“吹毛用了急须磨”,森罗万象触目菩提的不共般若也。握得不共般若的吹毛剑,才能全体作用,不受人惑,不受境惑,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但仍须珍惜,入尘入俗磨炼去。此偈显豁而幽眇;悟与未悟,悟与大悟,皆可就地而识取。噫,可贵哉!
临济说偈已,复叮咛大众,“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三圣挺身而出,直下承诺。就事论事此亦常情。不意临济突然考三圣,“以后有人问你,向他道什么”?这一来好似满天星,不知说哪一颗,一脑袋佛法禅道,管教百杂碎。三圣毕竟弄得出,一“喝”了之。这一喝就不作一喝用,似在一喝之中实出一喝之外。一问一喝,啄啐同时,三圣这一喝,大似永嘉说的“狮子儿,众随后,三岁便能大哮吼”,一般以为当可得临济“如是如是”之印嘱。那知临济不然,却说道“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此语一往观之好似不许三圣,实际印可三圣深堪传承。在这里,临济要拈却自己一期建立的禅道,以之作进一步的示教,于此特假三圣貌似临济之喝而都灭之,提醒大众不得于老临济的一喝上立窠臼栽桩子,应向三圣的一喝上荐取自己。此正临济禅道长保青春活力之处。南院颙与风穴沼关于临济示灭的一则谈话:
南院问曰:“汝闻临济将终时语否?”风穴曰:“闻之。”院曰:“临济曰,‘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渠平生如师子,见即杀人,及其将死何故屈膝妥尾如此?”穴曰:“密付将终全生即灭?’又问:“三圣如何亦无语乎?”对曰:“亲承入室之真子,不同门外之游人。”南院颔之。
这两父子的谈话:南院说的“屈膝妥尾”,有意勘验风穴,风穴说的“密付将终全生即灭”,是灼然见到语,知末后事语。院再问“三圣如何无语”,穴又对“真子不同游人”,他父子俩已将临济示灭公案消融于“一色过后”(亦名正位前)。同安常察有云:“殷勤为唱玄中曲,空里蟾光撮得么?”正谓此也。
以上十段文已将临济大师平生主要施设的棒喝言句和有关作略,作为禅宗临济宗的建立。现在拟谈一下禅宗宗派问题,以见临济禅宗的重要地位和它与诸家的关系。
禅宗有五家宗派的历史事实。宗派当有其宗旨,禅宗诸宗宗旨则概为一时之曲立,此实不同于教下义学诸宗宗旨之定法定义也。宗下谓为某某宗者,以其有独特的不同于他家的顿悟功行和示教之故。这些示教,一言以概之乃不得已的曲立。曲立的宗旨,需要却有,不肯定有,执则全失。禅宗自马祖、百丈、石头、药山以后,迈步发展。黄檗与沩山并出百丈之门,而道吾与云岩继承药山之室,于是禅家之言更著,形成宗旨。缘宗风而辨宗旨,虽同一禅道而大体上却有差异,较显著者厥为顿悟功行一端,宗风斯异,言句示教自亦不能尽同,比比曲立一家宗旨也各自独擅其刻划之能事。加以禅者师家之个性才调作风和功行之不同,悟境亦有齐限。再加上重师承,贵家法,所谓“师唱谁家曲宗风继阿谁”的师门标榜,经历一段时期当即次第演成差能自具之五家宗派矣。
禅宗五家,沩仰宗较早出,继承马祖、百丈“理事如如”动即合辙之旨。虽涵虚而平衍,然实突兀而深至,宗旨昭然。
同时黄檗、睦州则继承马祖、百丈以来以棒喝显机用之大人作略,加以非常言句直扑人面,断命根,绝情识,勿容伫思。至临济秉父兄之威烈,行棒喝、示言句,别开生面,倾出南岳以来无上家珍,只见空里流光,眼孔定动即没交涉。大挝涂毒鼓,闻者皆丧。发般若雷音,浩浩然终古若存。惟重顿悟功行,逼拶得叫人上壁。把达磨以来的单传直指、祖佛慧命的吹毛剑磨炼得更是寒光逼人,直断学人情识,活埋诸方。黄檗、睦州、临济乃临济宗三大宗师,宗旨极为正大光明。至临济,于沩仰宗后卓然雄据于华北,不久遂为天下参学者所宗。
稍晚于临济宗,石头药山一系之后昆亦酝酿成宗。云岩之子洞山,道吾之子石霜,洞山出曹山,石霜出九峰,都秉承青原以来的示教与文献,复糅以南泉禅道和自悟境界,有意图的构成一宗,洞山与曹山为其首脑,即为曹洞宗。此宗创立“五位”之说,发明正中妙挟之趣。宗旨绵密,逐渗漏而重内转。宗风佳处,实宁谧而渊深。
马祖下天王、龙潭一系的德山,“呵佛骂祖仇视参学”,恨天不到头,拈一条白棒硬打。与沩仰、临济、曹洞俱有交涉。论禅道之省净鲠直,殆无过于此师。其毒辣也,恶魔亦须咋舌。
德山下出雪峰(得岩头力始透彻),宗风平实,内涵丰富,机用亦具,不忝为大师。雪峰下出云门(实于睦州处悟道),其禅旨却近于临济而有所不同,高远扩大之气稍逊。云门器宇恢弘,机辩超群而迅疾。“红旗闪灼”(五祖山法演语)遂成云门宗。
雪峰下出玄沙,沙出罗汉,汉出清凉,凉出德韶,禅旨益平实,其手段虽有狡黠之处,但从不误人。“巡人犯夜”(亦法演语)遂成法眼宗。
从此五家灯焰照彻祖庭。依楞伽、般若之心宗森然大备矣。
五家诸师外,此际尚有马祖、南泉下的赵州,虽未建立一宗,此老实系当时宗门巨匠,功行悟境之深,平常中却不平常。机辩解颐,抽钉拔楔手段一时无两。高龄宿德,饱参诸方,且法语禅风流布亦广,沩仰、临济、曹洞诸宗师及雪峰等,无不尊仰他。稍晚于曹洞宗,尚有与曹洞同出石头药山一系的船子之子夹山,夹山之子洛浦(浦曾为临济侍者时未透彻),父子俩亦角立于此际。虽未建立一宗,超超悬解悟境实深。其风趣却有异于曹洞,清通玄远岂“悬丝”而能系。德山下出岩头,头出罗山,父子俩亦挺立于此际。刚劲深直之势与临济为近,功行极深。岩头心仪临济,病德山,尤病曹洞,卓然有所立,如虎出林风尘俱动。此际尚有石头丹霞一系的翠微之子投子,机锋峻削,下语遒劲,实为宗门大师。老赵州、雪峰诸师都曾参过他。上来例举的大德宗师,在禅宗的重要地位并不亚于五家诸师。
总观上说,临济前后二百六十余年间的一段时期,洋洋禅海实难观测,是中国禅学史上极光辉绚烂时期。从达磨壁观禅一变而为南能顿悟禅,再变而演成为机锋语默禅,而临济禅在佛法禅宗继往开来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临济禅初深后记”:此篇叙述临济禅,未能及于临济宗全部,而错误处难免,已谈的也未能尽意,所以名之为“初探”。临济会下普化与克符,而临济法嗣以魏府大觉、三圣、慧然、兴化存奖、定上座等师为最。兴化下南院慧颙,直至大慧宗杲,如水传器,数百年间,宗风未替,这一系相承的临济宗大师们,不能没有论述。这些,都有待于未来。
乃 光 1959年国庆前夕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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