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笔如椽真妙手

潘世东 原创 | 2013-10-31 09:55 | 收藏 | 投票

 大笔如椽真妙手

———与刘寅初先生交往二三事

卢云龙 

 敲开一扇门,就进入一个世界了。主人扶杖而来。两鬓星霜,流光抛人,却没有迟暮之感。门外的阳光挺好,却也有风。而主人的年龄已经八十了,这门就随身紧关。屋里那么几把椅子随便地坐,宾主无间,坐列无序,亦显亲切自然,气氛融洽。

这是1990年一个秋日的正午,我随张枫兄第一次踏进刘寅初先生小屋时的情景。

其时,寅初先生刚租赁了新城府学巷一家民房借以栖身。这是一条弯曲幽静的陋巷,行至尽头,有一座古旧的院落。据故老相传,亦有百年的历史。院子很深,里面可说很清静,石板铺地的天井,石缝中杂草丛生,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那斑驳的墙面上隐约滋生着绿苔,墙头的枯草随风摇曳,飞檐以及雕花的然而陈朽的门窗,唤起了我一丝感情的冲动。

这就是寅初先生的住处吗?他为何选择了这个地方?院中几片凋零的树叶在软风中摆动,犹如渴望翻过高墙去一般,先生可有这般的渴望?

听说先生迁居时,曾写一首《鹧鸪天》以抒心怀:

蓬转萍飘天地间,卜居问舍又三迁,身闻室有琴书乐,地僻门无车马喧。

歌大治,庆丰年,层楼广厦万家欢。不吟“茅屋秋风破”,今日人人居已安。

为了居住问题,几经周折,因此先生也不无感慨地发出了“三迁不叹流离苦,岂为无家去折腰!”的呼声。

初访先生,我不敢坦露心迹。可先生说:白头老翁与青年后生相交,谓之“忘年交”,对我亦如此。先生本来就很健谈,逢我去拜访,他更是娓娓不倦,谈笑风生,兴酣之时,简直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看着先生乐观旷达的性格,于是我道出疑问。先生爽朗一笑,风趣地说:“这地方很好,虽不繁华,难得清静;虽不方便,却也安适。守着书橱中几十卷断简残篇,环堵萧然,别无长物,也就自足了。故名曰:“也是书屋”。

屋是书屋,随意地抽出一卷在手,得失皆忘,其乐陶陶,伴先生永昼之时光,消先生长夜之岑寂。迎面壁上挂着一幅对联,联语自题,自是旸光先生所书:“扪虱谈真话,雕虫赋小诗。”真话要说,诗却不小。壁上镜框高悬先生的一幅半身像,像下自题《惜今歌》一首。歌云:

宇宙无穷,人生几何?百岁三万六千日,电光石火一瞬过。夸父逐日,鲁阳挥戈,其事虽荒诞,其志不可夺。我生已逾耄耋年,试思来日已无多,朝乾夕阳,先忧后乐,愿以惜今铭座右,一息尚存勿蹉跎!

坦荡旷达之胸怀,乐天行素之人生。多么精辟独到的见解。言近齿远,意境深邃,表达了先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和充满了悠悠自得的思想感情。然而,对于爱好诗词先生自谦道:幼初耽吟咏,长始学步,但才思短浅,迄无所得,所谓结习难忘,嗜痂成癖。费有所感,信手拈来,喁喁虫吟,不计工拙,聊以遣兴娱情罢了,曷敢言诗?

此后,茶余饭后,我便成了府学巷的常客,来去自由,无拘无束。先生讨教文史地理之渊源,作诗填词之常识。而先生当时已近八十,尽管白发飘逸,却气宇轩昂,谦恭温良有世家子弟之风。言谈娓娓不做慷慨激扬态,而学养之博雅,令人肃然起敬,叫人不信今时无古贤。

1992年,我当时尚在工商部门任职。一时心血来潮,与一文友合编一本以古典诗词为主的诗词集。我们商议了几个书名均不理想。一个月亮朗照的晚上,我怀揣诗稿,骑着车子一路叮当到了寅初先生的家。

寅初先生仔细翻看了诗稿后说,纵观诗稿,以老干部居多,他们在离退休前为新中国的缔造和建设而献出全部身心,离退休后又为社会奉献余热,银潮冲浪,老有所为,且大多诗词就是自身的写照,何不以《银潮风流》为书名?

我听后为之一振,当即拍掌称好,并恳请先生为本书题写一首诗。先生欣然应允,他沉哦一会,铺开十六开稿纸,翻转背面,用他那管已脱了毛的秃笔写了起来:祝《银潮风流》问世,拙作七律一首奉题:

 名山事业古今同,囊括琼瑶笔有功。

 铁板铜琶歌盛世,黄钟大吕鼓东风。

 白头矫健心犹壮,银潮风流气更雄。

 一代人文留翰墨,诗坛今日会诗翁。

 后来,我将寅初先生的题诗带给刘旸光先生看了,他连声叫好,并挥毫题写了书名,我又请李剑平先生设计了封面,使这本诗词集倍添风采,流丽典雅 ,耳目一新。

寅初先生家学渊源,勤奋好学,幼年就读私塾,所以旧学基础比较深厚。三十岁只身到北平民国学院攻读新闻专业。毕业后曾当记者,做编辑,办报刊,以后大半辈子在讲台上度过。先生平素喜读先秦诸子散文,尤好赋诗填词,常常于灯前月下操着浓重的乡音摇头吟诗。好一派文人雅士的风度。

常有一些青年后生来先生请教,有的试写诗词、有的习作散文,也有爱好书画的,还有询问经史疑难的。先生都是满腔热忱地逐一解答,甚至成了朋友。写旧体诗词是先生终生的一种爱好,他一向主张以明白易懂的词句,按一定的音律写出来,使人都能对你所感受的美的事物和境界发生共鸣。那种翻类书、找典故,连自己也含糊其辞的诗词,是不敢苟同的。但先生却也毫无学究夫子的那些腐朽偏见,更不菲薄新诗,他主张青年人最好学写散文和新诗,同时也应读些古人名作,以充实自己的文学素养。可以说,与先生交谈,获益匪浅,他的话题很广,诗文书画,儒法释道,以及轶闻野史,无所不谈。

寅初先生也是淡泊一生,以旷达风趣为倚辈所称道。他很关心和支持地方的文化活动和教育事业的发展,只要有人登门请教或请他写点什么,每次他都欣然应允,从不推辞。那年安康集邮协会来人请先生写一首诗,为庆祝汉中邮协成立大会的贺词添点花絮。来人要立马等取。“要七步成诗吗?我非曹植,君何逼太甚?”先生一边踱步,一边说笑。其实先生这时腹中已在吟唱“平平仄仄”哩。顷刻,先生果然提笔写成一首绝句:“汉水巴山一脉通,传书鱼雁乘东风;琳琅珍品知多少,朵朵邮花两地红。”这首诗不仅主旨健美,观点明朗,而且辞语朴素自然,不假雕饰,读之令人难忘。

1994年的春天,已83岁的寅初先生,以少有的心情偕儿孙游览了新开发不久的瀛湖风景,他被这山光水色、秀丽天成的自然景观所深深陶醉,泛舟湖上,逸兴遄飞。即写了一首小令《临江仙》作以记载:

澄澈波光明似镜,环湖花柳葱茏。苍岩翠壁映晴空,小游无限乐,疑在画图中。

春水船如天上坐,一篙轻点凌风。歌声荡漾广寒宫,青山原不老,羡煞白头翁!

诗词中,怡然自乐的老人,被如诗的风景所陶醉的描述令人神往。寅初先生的诗清新细腻,自然恬淡,深得唐人绝句妙境。而他填写的词,更是格律严谨,词章华美,意境深远,性耽吟哦,以寄情怀。其诗词之风格,清新俊逸,以《采桑子·香溪》为例,即可窥见一斑:

人人争道香溪好,花满香溪,水满香溪,绿杨深处子规啼。

玉皇阁依苍崖上,健步云梯,东望牛啼,青山一线暮天低。

这首词笔调轻灵,含义隽永,首句“人人争道香溪好”总摄全篇,直揭题意,表达了许多游人共同的心声。接下来,先生从视觉、嗅觉、听觉写出了“人人争道香溪好”的原委来。每当春光明媚、山花怒放之际,香溪洞花随溪转,溪送花香,那时节游人漫步在香溪道上,呼吸着温馨的空气,真正有沁人心脾之感。

正当人们从视觉、从嗅觉得到极美的享受时,又从那绿杨深处传来了悦耳动情的子规啼声。先生在上阙结尾处,有意送来了子规的啼声,这就会引起各种不同的联想,给人们留下了空白,让各人自己去驰骋遐思,展开联想,这真是高妙的一笔。

仅此不够,先生笔锋一转,在下阙起句写道:“玉皇阁依苍崖上”,游览香溪,如果不登天梯,可说是等于未游,故而先生接下来写道:“健步云梯”,词的结句写道:“青山一线暮天低”,“青山一线”真实而生动地勾画出连绵逶迤的群山,直直伸向远处。“南接巴蜀地,东收楚天云”,把游人的思绪,引向更为遥远的地方去,这首词已被勒石于香溪洞风景区内。仅此一阙,先生可以永垂不朽了。中国是个诗词大国,漫漫几千年文明史,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诗词作品。安康受秦巴山水的滋养,诗词创作历来在文苑中占有突出的位置,而寅初先生所作的诗词,用典精当,文化意蕴丰厚,令人读后为之叹服。他的诗词作品,思路开阔,汪洋恣肆,构思精巧,字斟句酌,笔酣墨饱,情真意切,为安康的诗词创作园地增光添彩,使之更加花团锦簇。年龄愈老,寅初先生的记忆却不曾消减,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反应没有迟暮之感,他以一个老人的眼光感受着日新月异的美好生活。他说,一切文艺作品都有自己的特色,没有自己灵魂浸透的艺术品,不会有生命力的。诗词更是一个作家喜怒哀乐、七情爆发的产品,它与社会生活愈密切,愈能反映视野的广度,思想的深度,艺术上的高度。1997年,在喜迎香港胜利回归之际,时年已八十有五的寅初先生激情满怀,奋笔写出了一首小令《普天乐》:望南天,风雷荡,花开凤舞,浪涌龙翔。庆回归,高歌唱,万树红旗飘香港。国威张,大义堂堂!燕然勒石,金匮载史,功迈汉唐!我曾拜访先生作诗填词之奥妙,他说:“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写道‘天意君须合,人间要好诗’,这是对一个诗人总的要求,也是最高的标准。首先,只要作者有忧国之心,爱民之志,才可写出好作品。其次是艺术上精益求精,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又不能粗制滥造,直白浅露,因袭陈腐,庸俗无味,更不能晦涩难解,自持孤高。”这些话至今尚在耳旁缭绕不散。

不知何时,有人忽然注意起先生的年龄了。问知已近九十,精神矍铄,毫无老态。先生中年丧偶,一人独居,自炊自食,以此为乐。我先生询问获此高寿之秘诀,先生说:“万物之生,莫不有死,须知精、气、神为人生三宝。固养生以固精、息气、养神为重,精充、气兴、神旺,珍此三宝,身体自健、长寿可期。但人生若对社会不做贡献,纵享高寿,有何可贵?老至厚廉鲜耻,无所不为,那就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了”。说罢,呵呵一笑!先生将历年所写诗词,编为一集,题为“唾馀集”。我闻知此事,往访先生,蒙以稿本见示,集中各体俱备。以清淡朴素之笔,描绘景物琐事,抒情真挚,记叙生动,轻描淡写,意趣超然,从诗中可以窥视先生的风度和品质。

先生的同好及学生们,怂恿先生选定付梓问世,先生幽默地说:古人言,将不堪问世之作,如果印行,谓之“灾梨祸枣”,那么我也去印行,那就是浪费纸墨了。收集成册,留给儿孙们,作为手泽保存,否则付之一炬,以免贻笑于方家也!

艺文同宗,岁月同渡。我们先生1992年秋所作的《金缕曲·八旬自寿》的自勉词中,可以看出,先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啊!初度今回首,忆髫年,顽躯多恙,竟然高寿。人海浮沉八十载,岁月消磨何有?只博得,头衔老九。莫道文章千古事,数文坛几个垂不朽。屈与杜、雕龙手。

古今百岁终难遘。有庄周、彭殇妙理,问谁参透。盛世欣逢真乐事,但愿天长地久。君不见,红颜白叟。箫管声中翩翩舞。看耆英会裹春如绣。举大白,祝南斗。

拂去岁月的浮尘,清理一下记忆的库存,梳来理去,真正能讲得出的有关对寅初先生的记忆充其量也仅仅有以上几个零章碎节。

寅初先生在府学巷住了整整12个年头。在我眼中,他暮年的生命就像不断燃烧的红霞一样绚丽。如今,晚霞聚成绮,登云乘风去。然而,一个曾在安康文史界留下过嘹亮声音的生命,并不会因他声影的消逝而被人们忘却…… (潘世东转载于安康网)

 

个人简介
潘世东,二级教授、十堰市政协副主席、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十堰市委主委、汉江师范学院校领导、《汉江师范学院学报》主编、汉江师范学院第一届学术委员会主任、、湖北省跨世纪高层次人才工程人选、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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