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

    差不多每天都要经过天桥，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回家。

在艺术世界里，“天桥”是一个比喻——这边是现实，那边是理想；这边是苦难，那边是天堂。现实中没有理想，也没有天堂。我走过的天桥，以及天桥的这边和那边，都是现实。

现实是灰色的，坚硬的，冷酷的。现实很冷，不仅在冬日，骄阳似火的夏日也这样。其他的日子，凄凄沥沥的梅雨中，乌云压城的雾霾中，除了冷，还有凄惨，还有压抑。

在最冷的隆冬，从早上七八点到晚上八九点，从天桥的这头到那头，总有两三个乞丐。有一个断了腿的，斜靠着护栏，假腿露在外面；有父子两人，儿子看起来也有五十来岁了，患了重病的父亲躺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用厚厚的衣服和被子包裹着；有一位老妇，一天整天低着头跪在地上，她没有子女，无人赡养，当有硬币投进跟前的搪瓷缸子时，就用头使劲扣地；……幸福或许相似，不幸则呈现出充分的差异化。还有各种各样不幸的人们在天桥上展示他们的不幸，外出被偷了钱的，家乡遭遇自然灾害的，老家房子被强占的，家人罹患绝症的……有的很惨很惨，惨到不忍卒睹。

有时候的情形会稍微好一些，尤其是天气不是特别恶劣的傍晚和晚上。见过几次，一位中年人在唱歌，边上的牌子写着“为了两个孩子的成长，白天上班，晚上出来演唱”。歌唱得不算出色，不过精神还算饱满，格调还算积极向上。在天桥的这头或者那头，还经常看到学生单个或者组合在演唱，有时用的是录音机伴奏，有时用乐器，甚至还有架子鼓。后面的情形有时候还有点喜庆的气氛，会有围观和鼓掌，用来装钱的乐器盒子也很容易装满。当然，我很希望天桥上头和两边越来越多出现的是后面这类喜庆，更少前面那种悲伤和压抑。但是，我每天都能看到的却是残酷而悲惨的现实。

读托马斯.卡希尔的《上帝选择了犹太人》，里面的一句话让我感触良深：

     “要侍奉上帝，就意味着要公正行事。如果一个人无视穷人的存在，对家门口出现的乞丐无动于衷的话，那么他无论是祈祷还是献燔祭，都是没有意义的。而据此还可以得出更加激进的结论：如果你所拥有的超过了你所需要的，那么你就是一个盗贼，原因就在于，你‘自己的东西’是从哪些其需要未得到满足的者那里盗取的；你就是一个杀人犯，原因就在于，你生活中那些多余的东西，是从那些忍饥挨饿者的口中夺来的；你就是一个亵渎上帝者，原因就在于，你所崇拜的并不是真正的上帝；你就是一个娼妓，原因就在于，你们这些人‘以强暴抢夺财物，积蓄在你们的宫殿中’，曾经‘为银子卖了义人，为一双鞋卖了穷人，‘把穷人的头颅踩进灰尘中，阻碍谦卑人的道路’，所以你们与之同床共枕的是其他神，是使你们舒适与自我欺骗的神。’”（托马斯.卡希尔：《上帝选择了犹太人——一个游牧民族如何改变了世界》，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P209）

    我还不是一个盗贼、杀人犯和娼妓，所以不会无视的脚下的灾难。走上天桥之前，会有些畏难，进过天桥时，会有些紧张，走过天桥后，会有些释然，也多了些愧疚。每次经过天桥，都要经历这样的心路。我不愿意想象这些灾难背后更加真实的现实，眼前的现实已经够我受了。经常，我会在衣兜或书包里揣着一些硬币，几张小面值纸币。我知道，我这样做起不了什么作用。与其说是帮助别人，不如说为解脱自己。可是，因为推着自行车，有时候不方便就没停下来；因为天冷，天桥上风大，为了快速通过也就没有停下来；有时候，因为天桥上人多，你推我搡的，不方便停下来；……经过天桥，还是一如既往地畏难、紧张、愧疚。

     从天桥往西走不远，我就可以进入教室，虽然没有空调，但至少没有风雨，没有雪花落入脖颈；往东走不远就回到家，冬天里有暖气，夏天里有冷气。家里食物太多太多，茶几上，书桌边，橱柜里，到处放着各种吃食；衣服太多太多，好几个柜子里装满了四季衣服，说实在话，仅就穿暖而言，一辈子都可以不再买衣服了。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下来，打开电视或者翻开书页，这时候，我会忘了天桥。我知道，在那样的时候，我成了盗贼、杀人犯和娼妓。

     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天桥……

     可是，如果没有天桥，那些乞讨者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