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般若心经起疑情
(本章字数:4486)
日往月来,几度春秋。转眼间,良价已有六岁了。俞乌有在前年又添了个三郎。一家五口,生计更觉艰难。俞乌有虽有那么一点积蓄,但却用在给大郎和良价请先生教书上面。至于生计,则仍靠自己砍点柴,娘子织点布来维持。添了两张小口,生活当然更加节俭了。
先生教书,不外子曰诗云,再加点《孝经》。先生是个落第秀才,平时与俞乌有也较谈得来,一日对俞乌有说:“俞兄,二郎天性聪敏,沉静多思,所学诗书,一遍便能背诵,二遍便略能理解。若有疑难之处,问也问得希奇,有时还问得我这个先生不知怎么答才好。”
俞乌有说:“先生谬奖,小儿愚钝,哪有这般伶俐。”
先生说:“俞兄不信,听我试举一例。一日讲《论语》,至‘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俞兄,你知二郎问了些什么?”
俞乌有说:“在下不知,请先生讲。”
先生说:“二郎说:‘先生,学生年幼,尚无能力行孝及悌。至于泛爱而亲仁,心里是这么想,可我还是太小了,待学生长大,一定爱天下之众,亲天下之仁者。’俞兄,二郎虽年幼,语言尚不能成文,已有如此心胸,要‘爱天下之众,亲天下之仁者’,足见其志向之大,可喜可贺。不过后面那句,却问得我一时回答不出。”
看着俞乌有那双沉默不语的眼神,先生又说:“二郎当时哭着说:‘先生,孔夫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生家境清寒,父母劳累,学生每日只吃白饭,不能为父母分忧,不能为三郎做事,是不孝不悌。不是不想学文,而是不能学文了。所以是行无余力,不当学文。我愿与村里那些未读书的孩子们一样,每天割点猪牛草,养点鸡,捡点鸡蛋,再帮母亲做点家务。先生,我知道父母身体都不太好,为我们三兄弟太操劳了,我想退学,为父亲省点钱。总之,行无余力,不当学文。’”说到这里,先生赞许地笑了,说:“二郎这不是孝悌谨信,爱众亲仁吗?可他还不自知啊!不过当时我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说到这里,先生看到俞乌有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俞乌有突然想起德诚和尚的话:“等他年岁稍长时,教以诗文,间或诵读一些佛经,为他日后的成就打下根基。”就对先生说:“看来二郎读诗书不难,他本性纯和,烦先生选一二佛经教他念诵。当今之时读书无用,做官无用,先学点佛理,以后才能过太平日子。”俞乌有知道先生落第之后,心灰意冷,平时就爱与庙上的僧人们交往。授点佛经,对这个秀才说来并非难事。
果然,先生听了,微笑点头道:“好!明日就教二郎背《般若心经》吧。待《心经》背熟,再让他诵《弥陀经》、《金刚经》、《法华经》。”
天色不早,先生也就告辞回家了。
为了大郎和二郎读书,俞乌有在东墙外接搭了一间小书屋,为先生做了一张椅子、一张书桌,又为大郎和二郎做了一张共用的条桌和两个凳子。窗外栽了几棵柳树、梅树,并扎了一道蒺藜篱芭围了起来。他怕外面的孩子顽皮,影响了这里的学习。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好几天,腊梅早已开过,红梅也只剩下稀疏的几朵。但小溪外的李花、梨花,在早晨阳光的斜照下分外娇艳,柳条上也绽出了点点柳芽,透过阳光,显得那样娇嫩,那样富有生气。燕子也一只两只地飞回来了。早上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山林里不时传来黄莺婉转欢快的啼鸣。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我读一句,你们跟着读一句。”先生郑重吩咐说。
“什么是观自在菩萨?什么是般若波罗密多?”二郎良价平时虽不多语,但提起问题来总是抢在大郎之前。
“观自在菩萨就是观世音菩萨。”先生解释说:“不过,下面的不许问,必须先将全文背熟,不懂的先生自会给你们讲。”
《般若心经》不过二百六十个字,大郎二郎年幼聪明,不消一个时辰,就把全文背下了。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看见孩子们立即就能够背诵,先生很高兴,于是就开始逐句讲解:“般若是天竺音,翻成大唐语言,就是智慧之义;波罗蜜多翻过来是到彼岸之义。人世间为此岸,苦不堪言;极乐世界为彼岸,具足一切大乐。要到彼岸,非人世间黠智浊慧所能,必须用佛法的无漏之智,也就是般若之慧才能成功。”
呷了一口茶,先生又说:“般若是佛教万法之源,佛教三藏十二部,经典最丰富的就是这《般若经》,有六百卷之多,而《心经》,乃这六百卷之心要。什么是五蕴?就是组成我们身体的色、受、想、行、识……”
先生逐字逐句,讲得很细,大郎二郎听着听着,都不住点头。二郎说:“先生,这《心经》的道理,似乎比《论语》还清楚。孔夫子罕言性与命,而《心经》却把这性命二字讲得具体明白。”
“也不能那样说。”先生看了看二郎,又说:“孔夫子谈性与命,性乃万有之性,命乃天命,俱非指一人一物。而色受想行识,乃是众生之内蕴,尚不足以言性,何况天命。”先生本来宗儒,对佛只是兼信,听了二郎的问话,心中难免不悦,又说:“孩儿家初学,切不可妄议圣贤。今天不早了,放学后各自背诵十遍,明早再讲。”
不觉就到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时节。先生已讲完了《论语·公冶长》,而《心经》也已经讲了三遍。
理解《论语》不难,理解《心经》好像更是容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先生讲得很细,又很实在,远比《论语》中古奥的语句明白多了。
“色、空、色、空……”二郎心中经常浮现着这两个字,非常明白,似乎用不着去理解,但真的费心去想,却又糊涂起来。他没有去问先生,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二郎对先生也很尊敬,不过他心里明白,好多问题,先生是回答不了的。
俞乌有砍柴卖柴,每天是早出晚归。娘子除了弄好一日三餐,就是织布,还得浆洗全家的衣物,平时也不多过问孩子们的学习,何况他们对先生放心,对孩子也放心。
一日,俞乌有偶感春瘟,在家将息,把大郎二郎叫来,问:“近来学习可好?”大郎二郎先把各人所写的字呈上,均为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虽然稚气,却俊秀飘逸,心中很是欢喜。
“我且问你们,对《论语》有何心得?”俞乌有虽淡泊功名,偏好老庄,但对孔子却是极为敬重的,因为孔夫子的人品、人格和理念难以为人仿效,退求其次,才效老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大郎先背上一句,说:“孔夫子示后生学问之道,要不时地在心中思索,并在实事中践履,这样就能知道圣人学问高明之处,所以心里就会欢喜。”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怎么理解的?”平时大郎比二郎言语还少,今天不仅能先答,而且还别有情致,俞乌有心中暖乎乎的,所以再示一问。
“君子贤人,以心安为贵,身安为富。成仁成德在自己。只要注重实行,又何必求人知。如果在意别人的知晓、称誉,反而会成为心灵的负担。不知不愠,方为真君子。如果别人不知道就生气恼怒,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又何足称道!”
大郎今年十岁,比二郎长四岁,自然老成多了。俞乌有今天听到如此侃侃之谈,句句又说到自己心坎上,大感宽慰。因为他知道,二郎是留不住的,迟早是会出家的。
“二郎,你又如何呢?”俞乌有虽对大郎的回答非常满意,却不形于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向二郎发问。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恐有闻。”大郎所背诵的是《论语·学而》中的句子,而二郎所背诵的,则是《论语·公冶长》中的句子。
“你就说说,为什么‘恐有闻’?”俞乌有看着二郎。
“子路勇于实践,并且只要听到了善行,一定会去做的。但夫子之道广大、高深,像仁、中庸,都是儒家道德的极致,一般的人很难实现。即使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实现起来也相当不易,何况是向有血气之勇的子路?所以‘恐有闻’,而不是不想闻啊。”二郎说完,眼睛坦然地望着父亲。
“那你又是怎样对待这个问题的?”俞乌有紧追一问。
“孔夫子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曾子则说:‘吾日三省吾身’,如果能将仁融贯在生活之中,也就超出了‘闻’与‘不闻’,还哪里会有什么恐惧呢?”二郎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番道理。俞乌有暗吃一惊:先生虽然还没有把《论语》讲完,但二郎已经在自学其他章节了。
“二郎比大郎小了一半年纪,但聪明见解却在大郎之上。”想到这里,俞乌有不觉又把大郎二郎分别端详了一下,说:“好!孩儿们辛苦了,去帮娘做点事,大家好早点歇息。”
俞乌有的娘子极为贤达,心里只有丈夫和儿子,家里虽然清贫劳累,但却从不多语,十余年来,一直是默默地承受和奉献,想到这里,俞乌有心中老是有那么一点歉意。不过想来,这也是成人之德,夫妻共苦,劳燕双飞。既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并且乐在其中了。
第二天早上上课,先生说:“大郎,你先背诵一遍《心经》,我再提几个问题,如果你们都能答上来,下次就诵《阿弥陀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大郎站起来背诵时,二郎坐在下面,心里也在默诵。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诵到这里,二郎心里突然如同响起一道惊雷,他把自己的脸一摸,心想:“我明明有眼耳鼻舌身意,人人也都有眼耳鼻舌身意,为什么经文中却说无呢?虽说背诵《心经》已好几天了,一直认为先生讲得不错,自己也能理会,不知怎的,刚才心中的那一声惊雷,把以前的理会炸开了,自己左想右想,总是想不明白。
大郎背诵完《心经》,二郎立即站起来,对先生说:“先生,我们明明有眼耳鼻舌身意,为什么经中要说无呢?”
听到二郎作如此之问,先生不由一愣。对《心经》,先生背诵了二十多年了,不时还与寺僧讨论《心经》的义趣。对二郎所提之问,自己二十多年来居然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听到别人——哪怕是寺上的僧人谈到过。用平时解经的那些道理来回答吗?自己摸摸脸,也感到似是而非。“若说眼耳鼻舌因缘而起,缘尽而归于空,只怕也说不过去。”先生一时语塞,心里感到一阵迷茫,不由脸也红了起来。
愣了一会,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退出书房,去看正在养病的俞乌有,说:“俞兄,二郎大器,我是教不了的了,请另请高明。”
“二郎哪里把先生得罪了?”俞乌有春寒虽愈,但身子骨却弱,上不得山,故在家里将养,听了先生的话,不免诧异。
先生把二郎所提问题向俞乌有说了一遍,说:“在下在寺庙里,不知听过几多法师讲《心经》,居然从来没有人能像二郎这样提出如此之问,大家稀里糊涂地混过了事。佛法深玄,而《心经》乃般若之精髓,其中必有大道理,只不过常人们参不透罢了。我看二郎不是菩萨,就是罗汉转世,当为其寻一高明,不日必成正果!”说话之间,先生不由激动起来。
俞乌有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这时,他的思绪早回到五年之前,想起船子德诚和尚的那几句话:“俞兄,我看令郎日后当入佛祖之位,且名重天下,慈悲度众,为众生的良仆,就叫他良价吧……”若德诚和尚在,拜其为师,那该多好!可现在哪里去寻他呢?寻不着,又当拜谁为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