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泄峰头谒灵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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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泄山,在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浦阳县(今浦江县)城北,因其山有五条溪河南入浦阳江,故名五泄山。该山山秀林密,紫雾缭绕,五条溪河和无数小溪涧潺潺流淌其间,麋鹿出没,猿猱隐显,锦翎浮翔,一派蓬莱仙山气象。
俞乌有带着二郎良价,乘舟顺着浦阳江上行。诸暨县和浦阳县本为邻县,浦阳江贯通于两县之间,故交通甚为方便,一日即到浦阳,借宿一夜,次日一大早,便登上了去五泄山的山路。
到五泄山拜灵默禅师,是先生的主意,先生认为,在会稽周围一带,没有比灵默禅师更高明的僧人了,要知道,灵默禅师是马大师——马祖道一老和尚的弟子啊。何况浦阳县与诸暨县相邻,往来不过百十里地,二郎年纪幼小,探望也较为方便。
说到拜灵默禅师,俞乌有立即应允,因为他比先生还清楚一点:灵默禅师不仅是马祖的弟子,而且是石头大和尚的弟子——灵默禅师是在石头和尚那里悟道的。想到自己与船子德诚和尚的那一段因缘,想到船子德诚和尚的见识丰采,俞乌有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与娘子商议一番,大家都没有异议,何况家境也贫寒啊!
五泄灵默的确不凡,他本是毗陵郡(今江苏常州市)人,青年时嗜好经史,锐志读书以期进士及第荣耀乡里。三十岁那年游学江西,偶尔到马祖道场听法,谁知一听之后,心意快跃,竟在马祖那里出了家,不久就禀受了具足大戒。
灵默禅师本是文章秀士,悟性又好,在马祖那里优哉游哉,既不参禅,也不打坐,更不读经——这一切,早在他当书生时就兼习过了,何况马祖对此也不加责求。在马祖道场一年多,他也时时听马祖说法,感到心意明快,通畅无比。马祖凡有所问,他也一一能答,了无滞碍,认为自己也算相当可以了。
一天,马祖问他:“默贤徒,你现在的悟境是怎样的?”
灵默说:“师父不是常说‘即心即佛’吗?此心即佛,更须何疑?!”
马祖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我虽说过即心即佛,可此时却是非心非佛。”
灵默说:“师父不要瞒我,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又有何二致?”
马祖说:“你还没有突破最后的玄关。如想了悟其中奥妙,你可前往湖南,参谒石头和尚去。不过石头路滑,你得小心。”
灵默听罢,就拜别了马祖,挟了几双草鞋,从南康赶到了衡山。衡山山高路险,气象万千,南宋虚堂智愚禅师曾有诗云:
南岳诸峰七十二,唯有祝融峰最高。
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视寰海如秋毫。
岷峨华顶远俯伏,九华五老来相朝。
上方老僧日无事,兴来以手摩云霄。
南岳衡山雄阔之势,虚堂智愚禅师可谓一诗道尽。
灵默禅师到了南岳南台寺,却寻不着石头和尚,寺内僧众从不说老和尚在哪里,要寻,须自己诚心诚意去寻。
在寺内外七转八转,将近黄昏,灵默看见山顶处有一片林子,瑞气葱茏,心想:“ 老和尚莫不在那里?”于是赶忙前去。
林下有一块大白石,一个老和尚神清气闲,白眉垂颊,静静地坐在那里。灵默禅师绕着石头走了三圈,既不礼拜,也不问候——他要看石头和尚卖的什么药。可石头和尚如入定一般,或许本来就在定中,对这不速之客,不理不睬。
“嘿!老和尚,我是江西马大师的弟子,叫灵默。马大师叫我到您老这儿来参学。我想咱们无须费事,您老若一言与我相投,我就留下来参学;若言不相投,那就对不起马大师和您老,我到别处去了。”
石头和尚似无听闻,呆呆地坐在那里,有如一段枯木,一方磐石。
“嘿!老和尚,你是聋子吗?如果听不见,我就走了。”说完,灵默转身就走。
灵默禅师本是读书人,原本斯文,从不粗野。他自视甚高,加上在马祖那里修学一年,极有收益,心想,天下只有我马大师这一师父,哪里还有第二人。什么个”石头路滑”!今天见全寺上下,个个缄口寡言,无人理睬他,故心中有气,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粗俗之态毕呈,竟一发而不可收拾。
正当他转身下行之时,石头和尚却开口了:“修行人!”灵默禅师不由自主地将头一转。
“从生至死,只是这个,你回头转脑干什么!”
石头和尚朗朗地道出这么几句,声音是那样洪亮,内力是那样充沛,以至于整个山谷久久地回荡着“回头转脑干什么!”“回头转脑干什么!”
“只是这个!噢,只是这个!”这如雷鸣般的吼声在灵默禅师心中激荡,并与山谷里的回音汇成一片。
灵默禅师呆了半晌,心意忽地打开,一股激流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的长旋几遭,眼睛一亮,立即跪下,说:“多谢和尚接引!”而此时,石头和尚却如木头人一样,又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了。
就是如此这般,灵默禅师大彻大悟了,并在石头和尚身边侍奉了好几年,禅修更是又上层楼。所以后来二郎良价成了洞山祖师时,对他的弟子谈及这则因缘时说:“石头路滑,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在此跌了斤斗。当时若不是五泄先师,在石头祖师的重锤之下,谁又承当得起?虽然如此,仍不过是在修行的路程中,你们明白吗!”
唐德宗贞元初年(公元七八五年),灵默禅师受到天台山僧众的迎请,入天台山的白沙道场。白沙道场是天台宗开山祖师智者大师在天台山所建的十二所兰若(即佛寺)之一,智者大师曾有如下预言:“此地庄严妙净,非修行纯净者可栖,能居于此地的纯净修行者,与我住持此地一般。”
灵默禅师居白沙道场两载,猛虎也变得驯伏依人,并在寺旁的林中生下了虎仔。灵默后来又住天台山东道场多年。贞元十年,灵默到浦阳传法,婺州李望平将军恳请其驻锡五泄山。灵默禅师见此山甚好,与己有缘,于是就留住五泄山。
对灵默禅师,俞乌有耳闻不少,并未拜谒,对灵默与石头和尚那段因缘,他则不甚了了,但一想到船子德诚和尚,他对灵默禅师自有一种敬重之情,强将手下无弱兵嘛。况且二郎良价,早有夙慧,平时亦感先生平庸。如今到五泄山拜出世高僧,心中自然欢喜,虽是十多里山路,却跳跳蹦蹦,毫无倦意地与父亲交谈。
“爹爹,灵默老和尚今年多大年纪?”二郎天真地问。
“今年六十六岁,比爹还长一辈。”俞乌有回答着,又说:“老人家收不收你为徒,还得看你的造化。若有幸收你,可得好好学习,不能贪玩,要谨守山上的规矩,切莫给爹丢脸,更莫给你师父丢脸。”俞乌有郑重地嘱咐。
“请爹爹放心,孩儿明白。”二郎认真答道。
山林真是太茂密了,那古老的松、柏、樟、楠,如金刚力士一般,密布在山峦之上。更有数不尽的杂木、灌木,如同锦绒,把五泄山盖得密密实实。溪风吹来,山花、芳草,还有那灵芝、茯苓的气息附鼻而入,使父子俩的精神,不觉振奋了许多。
“爹,这里真是太美了,比家里还静还美。”二郎忍不住赞叹说。看到五泄山山灵水秀,俞乌有心中极为宽慰,听了二郎的话,他也不住地点头,说:“菩萨道场,当然比家里美喽。”
快到山门,几只喜鹊在高大的楠树上喳喳地唱个不停,似乎在欢迎二郎的到来。“今日兆头极佳。”俞乌有心中暗暗欢喜。
石砌的山径极为洁净,不仅没有尘土,甚至连落叶杂草也没有。一两个少年沙弥,一直在巡扫这十里山径,见到他爷儿俩,谦和地含笑合掌。
进了山门,一位中年比丘早守候在门外,笑着说:“敝寺欢迎二位施主,小僧奉住持和尚吩咐,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老和尚怎么知道我们会来?”俞乌有暗暗吃了一惊,立即合掌祷告:“菩萨保佑,望我儿在这里找到归宿,早成正果。”
那僧人将父子二人引入丈室后,便躬身退下。方丈室较为昏暗,只有一扇盈尺的小窗。刚一进屋,一股浓浓的檀香味便扑鼻而入。眨了几下眼,方才看见端坐在绳床上的灵默禅师,父子俩立即跪下顶礼。
“诸暨草民俞乌有挈犬子良价,向大和尚顶礼。”俞乌有口中赞颂着三拜如仪,眼睛却偷偷地望着灵默禅师。
那灵默禅师六十岁后便未剃发,显得鹤发童颜,隆准方口,额如砏砶巉岩,两道目光如电,扫了他父子一眼后,立刻化为一团慈祥柔和之气了。
“二位施主请起,请坐下用茶。”灵默禅师显然心中欢悦,笑眯眯地看着良价——座位和茶早就预备好了。
“不敢,在大和尚这里,草民哪里敢坐。何况草民是送犬子前来拜师的。”俞乌有虽然旷达不拘,因二郎拜师,故不得不循礼节章法。
“众生平等,无有高下。二位施主乃新到,且路途辛苦,坐又何妨。此子剃度之后,又另当别论了。”看来,灵默禅师并不讲那些世俗礼数,俞乌有心中又是一喜,“尊敬不如从命。”俞乌有自己坐下,但仍不敢让二郎坐,就让他站着,靠在自己的怀边。
“此子尚年幼,为何就要出家?”灵默禅师徐徐问道。
“启禀和尚,一子出家,七祖升天,草民畜有三子,择一出家理所当然。何况此子与佛有缘,根性亦佳,若能得绍隆佛种,光大山门,就全赖和尚指教了。”拘于拜师之理,俞乌有不得不循俗套,虽然如此,言语中却自有一付当仁不让的味道。
灵默禅师微微点头,说:“你说此子根性亦佳,待我试试。”于是问良价:“此时你心中有何物?”
这一问颇为高深险峻,若非跌过斤斗的高僧,根本不知其中的斤两。俞乌有心中一沉,思忖到:“这和尚太刁蛮,怎么向小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
“弟子心中唯有一疑。”良价是初生牛犊,哪管厉害,不觉脱口而出。
“心中唯有一疑?”灵默禅师大感诧异,虽说不上禅门的机锋转语,但对一个年仅六岁的童子来说,这一句可比那参了二三十年禅的禅和子还来得老到。
“你且说说,疑在何处?”灵默禅师语不让人,三岁孩童当虎打,对于无上大道,真正的禅师可是童叟无欺,一丝不苟。
“《心经》说无眼耳鼻舌身意,可能找得出没有眼耳鼻舌身意的人吗?”良价理直气壮地问。这一问,不禁把灵默禅师问得呵呵大笑起来。
“问得好!问得好!是有眼耳鼻舌身意,的确有啊,半点不差。一般僧人墨守经意,不能变通,脑子开不了窍,也不敢疑上一疑,还不如这后生小子,快活快活!”灵默禅师心中大喜,暗想:“这真是法门龙象,老僧几十年来,尚未听到如此快心之问,我自己也未曾有如此之问啊!”想着想着,不由走下禅床,把良价拉了过来,抱在自己身上。看到这番景象,俞乌有心中又是一喜。
“孩子,你娘生下你之前,你可有眼耳鼻舌?”灵默禅师笑着问良价。良价想了想,又摸了摸自己的头,说:“既没有生我,连我自己都没有,自然无眼耳鼻舌。”
“答得好,”灵默禅师赞许说:“你看,我都这一把年纪了,绝保不了十年二十年。当我烧成一把灰后,你看我还有眼耳鼻舌吗?”
“既然烧成了灰,当然也没有眼耳鼻舌了。”良价肯定地回答。
“人生不过百年,而天地无始无终,所以有眼耳鼻舌之时不过如同一瞬,而无眼耳鼻舌之时却是久远又久远。可见《心经》所说无眼耳鼻舌身意也是对的。”灵默禅师站了起来,对俞乌有说:“若说情解,可以无穷无尽,可以说是,可以说非,均无实义。刚才那番话,只当作谬解,不作数,不作数。要得正解,必须在修行中得,在真参实悟中得,意识情解,在其中可是寸步难行的啊。”
“谢谢和尚开示,弟子谨记了。”对灵默禅师的这一般话,俞乌有似有所悟,恭敬地答道。
“侍者,将剃刀和水拿来,老僧此时就给孩子剃度。”灵默禅师心情畅快,他太喜欢这眉清目秀、聪敏纯和的孩子了,也不留看个三五个月,就准备即时剃度。
“良价,先给父亲叩头,谢父母养育之恩。”灵默禅师吩咐道。良价转过身去,向父亲三拜,久久不能起身,眼中噙着泪水。是啊,虽只有短短的六年,他也只有小小的六岁,可幼小的心灵,对父亲,对母亲是充满了敬爱之意。对他们兄弟三人,父母脸上总是带着平静的微笑,从不打骂责难,遇事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规之以礼,纯是大家风范。这样的影响,在良价以后几十年的学道、传道生活中都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唐代度僧制度一直较严,凡愿出家为僧的,先离家后,以原姓名住在寺中,受持五戒,学习经典,从事杂役,耕作寺田,以待剃度。在此期间,年幼者称为童子,十八岁以上称为行者,不剃发、不披帽。若干年后,或由州县试经三五百纸(页)合格,或遇朝廷大典恩度,方得以剃发出家。唐德宗、宪宗之时,对度僧管理尤严,凡有私度者,寺庙与州县官吏均免不了被严惩受罚。所以灵默禅师立即为良价剃度,不知担当了多大的风险。当然,朝廷对有道高僧仍是尊仰的,地方官吏对灵默禅师更是恭敬,灵默禅师大勇无畏,自然不会错过这一佛门龙种。
“给佛叩头谢恩吧!”孩子的头发嫩弱,只三五刀就剃光了。寺内原备有小僧衣,穿戴结束毕,灵默禅师就让良价跪在佛像下,为他说了沙弥十戒。
“快给师父叩头,谢师剃度接引之恩。”俞乌有心情激动,吩咐良价道。良价于是恭恭敬敬,向师父行了拜师大礼。
一切了毕,恰好午时,灵默禅师留俞乌有吃了斋饭,俞乌有再三称谢,又叮嘱了良价一番,便告辞下山了。
良价年幼,尚不能从事杂役,灵默禅师只让他看经写字,并叫一位年长有学的僧人加以辅导。良价原本识字,加之心性慧通,那位僧人倒也毫不费力。
一日,灵默禅师对良价说:“历代祖师,无不精通世、出世间学问。你虽已出家,诵经坐禅是正业,若要融会贯通,智慧无碍,也应广读经史诗书,老庄淮南,并诸前贤文章。根基既牢,日后方可参禅悟道。我老了,恐怕见不到你成道的那一天了,不能为你贺喜了。”说到这里,眼中略有惋惜的神色。
“师父教诲,弟子谨记。”良价郑重地说。
灵默禅师想了想,心似不甘,又说:“从今天起,你就搬到我屋里住,如有往来应酬,你可留心。”
良价此时尚不明白师父的心意,但能与尊敬的师父同住,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快活地点了点头,说:“弟子愿意侍候师父。”
“你小小年纪,谁要你侍候来着,为师是要你把眼耳鼻舌身意放一段时间在师父房里。”灵默禅师极重身教,故有如是之举。
五泄山上极为清静,平时并无多少人来喧闹,一年中即使是几次大的佛教庆典和民俗节日,进香的人也不得擅入方丈,故灵默禅师极少与人谋面,哪怕是地方长官前来拜谒,也得随缘而论。总之,不是专精求法者,概不接待。这样一来,良价读书修行,几乎没有半点干扰。五年下来,在中观方面,读完了《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在瑜伽方面,读完了《摄大乘论》、《成唯识论》等;在中土佛教方面,读完了天台宗的《童蒙止观》、《法华玄义》、《摩诃止观》;和华严宗的《华严五教止观》、《华严经旨归》、《华严经义海百门》、《华严三昧章》等。在世学方面,又读了《论语》、《孟子》、《周易》、《老子》、《庄子》、《淮南子》。对前朝贤达诗文,亦浏览不少。不过,灵默禅师从不督学,也不讲解,只是提到一些书目,让良价自去翻阅。只有一条,不许夜读,入夜必睡,闻鸡必起。不知不觉,良价已长到十一岁了。
在这期间,自然也偶有僧人前来参谒。
一日早上,良价正在窗下诵经,有一僧人前来拜谒。灵默禅师似乎永远是坐在禅床上见客。那僧礼拜后,问灵默禅师:“有没有比天地还大的东西?”
灵默禅师说:“有!只怕无人认得。”
那僧又问:“可不可以雕琢一番?”
灵默禅师说:“那就请你自己去下手试上一试。”那僧无言而退。
那僧走后,灵默禅师问良价:“对刚才那幕戏,你怎么看?”
良价说:“弟子只是听着,大人们的事,与我无关。”灵默禅师笑而不语。
又一次,一位僧人前来拜谒,问:“佛法修行门中,始终之事怎样?”
灵默禅师反问他道:“你且说说,现在眼前的这个,经历了多少年月?”
那僧说:“老人家所说的,弟子不会。”
灵默禅师说:“我这里没有你问的。”
那僧又问:“老人家难道没有接引人的方便吗?”
灵默禅师说:“那得要你求我接引,我才会接引你啊。”
那僧于是说:“就请老人家现在就接引我吧!”
灵默禅师说:“你到底欠少个什么,还须老僧接引?”那僧茫然不知所措。
灵默禅师叹了一口气,说:“你退下吧!”那僧惶然而退。
灵默禅师又问良价:“你认为怎样?”
良价说:“他不如我,我就住在师父这里,师父是早把我接引过来了。他若住在师父这儿,不是也被接引过来了吗?”
这几句话,逗得灵默禅师呵呵大笑,说:“鬼精灵,真拿你没法。答是答得极好,可参禅决不是如此的啊!你可得给我留心,以后切不可如此耍嘴皮子。”
良价恭敬地回答:“这也是弟子无心之言。师父的教诲,弟子谨记了。”
一次,又一位僧人前来拜谒,问:“如何才能达到无心无识的境界呢?”
灵默禅师没有直接回答,送了两句偈语:
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
那僧告谢而去,灵默禅师问良价:“这两句你懂吗?”
良价说:“不敢说懂,但弟子有一点体会。”
灵默禅师问:“你有什么体会?”良价说:“今夏一次大台风袭来,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风把好些大树都吹折了,寺内也吹倒了一些老屋子。许多师兄惊惶不安,但我看师父坐在禅床上动也不动一下,这岂不是‘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吗?”
灵默禅师问:“当时你又怎样呢?”
良价说:“我见师父晏然静,我也就安眠不理它。”
灵默禅师拍了拍良价的头,慈爱地说:“好孩子,不错,好自为之。”沉默了一会,灵默禅师又说:“为师不能看到你成人了,以后你要善自为之。”
良价说:“我要永远跟随师父。”
灵默禅师说:“傻孩子,各有各的因缘,缘尽即去,佛也是八十岁圆寂的啊!如今曹溪禅法大行于天下,马祖、石头门下善知识不少,以后你可去多多参学,日后定有成就,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公元八一八年)三月二十三日,灵默禅师一早起来,沐浴后,焚香端坐在禅床上,叫侍者把全寺僧众叫来,说:“色身圆寂,以示有来有去;千圣同源,一切生灵都将回归于一。今天我将四大分散,这不过如同水沫消失了一般,你们切莫悲哀,枉自伤绪动神。面对生死境象,须存正念,无须东猜西想。如能遵照我的遗命,才无愧于多年老僧对你们的指教,也算是报了师恩。如不这样,非我弟子。”
这时有个弟子出来问道:“和尚要到什么地方去?”
灵默禅师说:“我将到无所去的地方去。”
那位弟子说:“我怎么不知道有个‘无所去处’的地方呢?”
灵默禅师说:“这岂是眼睛看得见的!”话刚说完,便垂目而去了。这时,寺庙内钟鼓齐动,僧众哀号,他们全都舍不得老和尚走。
监院师刚哀哭了几声,猛地想起老和尚遗命,对众人说:“哭不得,哭不得,大家还是念佛,为师父送行吧。”哭声渐渐刹住,一片“阿弥陀佛”的念佛声在五泄山里回荡。天似乎阴了,鸟儿也不闻其鸣。
良价默默地看着端坐在禅床上的师父,心里想:“真是一代宗师,大家的榜样啊!”灵默禅师圆寂时七十二岁,良价才年方十二。
北宋枯木法成禅师,因感于灵默参石头因缘,及圆寂遗言,曾有诗赞,极得手眼,诗曰:
欲去高声唤得回,当时心眼一时开。
要知不假修持力,生死悠悠任往来。